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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想先引用两句话。 第一句，忘了是谁说的： “所有的电影都不圆满，是观众的感动和眼泪将它填满”。 第二句，是贾樟柯曾说过的的： “我们提供的影像是可以调动人记忆的，如果你非常被动，不愿意调动自己的记忆与感情，你可能就会觉得这个电影很闷。如果你有了生命的阅历，有了这种情感互相补忘和沟通的阅历，那么你或许就不觉得闷了”。 《江湖儿女》算不上闷，不过初看的时候的确也没有多少心绪起伏。可是，当最后的音乐响起，突然间，就像影片中那些不肯示人的眼泪，说不出的叹息，那些一定只在深夜才能汹涌的挣扎与思念，柔细又尖锐地一下子袭来，那一瞬间泪盈了眼。 他说：我现在对无言以对、五味杂陈非常感兴趣。 我们的人生不正是这样的吗？ 想起影片中斌哥在一开头傲娇地说：慢慢品吧。 慢慢品吧。 这电影，至少与我，是看一遍尚不够的片子。 2、 影片中，巧巧问斌斌：“什么是江湖？” 斌斌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抽离了刀光剑影、血花四溅，那些算计与利益，明里暗里的争竞，情义与背叛，坚守与摇摆，所有地方的其实没有多大两样，如此，诚然如是：人心就是江湖，我们人人都身处其中。 所以，那个世界的翻云覆雨，儿女们的爱恨情欲，多多少少，也注定会有我们自己的记忆与情感。 廖凡饰演的斌斌，他最初是斌哥。斌哥原本只是一个小地方败落工厂的普通工人，可是他不甘心，他骄傲又倔强，一心要反抗命运的掌控。 在一开始，他看起来很有这样的力量和可能。他能够在三言两语间解决一场纠纷，他狠猛霸气，他有不少的兄弟鞍前马后。 他斗志昂扬，野心勃勃。 当他对巧巧渴望安逸生活的愿望嗤之以鼻，说：大同要拆迁改造了，以后这一片天地就是咱们的时候。 当他眼神冷峻，看着空旷的野地苍茫远山沉默不语的时候，我都有些出戏，想起《悟空传》中的话：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如果野心与欲望在一个男人心里不息汹涌，他必然会如滚滚战车，丛林孤狼，一旦抓住机遇，就会心无旁骛的不倦奔跑，不肯姑息与退却，不肯为谁稍歇和驻留。 也不惜背叛和伤害。 在一场街头械斗中，斌哥被一帮人打的无法招架，巧巧拿起斌哥包里的枪对天鸣放，救了他。 救了他，也为他入了狱，巧巧坚持说枪是自己捡的，被判五年。 当她终于出狱的时候，斌哥已是斌斌，他比她早四年出狱，此刻却不知所踪。 巧巧千里迢迢，穿越半个中国去奉节找他时，他避而不见，让“新女友”林家燕（她曾经和斌斌同为黑道的哥哥，已成为所谓企业化的老板）传话：五年，人的感情会变。 当巧巧终于费尽周折见到他时，他问巧巧，你知不知道，我出狱后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个人接，曾经的马仔都开上了宾利，这都是什么滋味….. 巧巧问他，那我是什么？他沉默不语。 谁都不会成为他前行的羁绊。 并不想指斥斌斌甚至男人寡情薄义。 他对巧巧曾经的情不是假的，他不去接她出狱，不见她，心里也一定是有愧疚和不忍的。 他在那个雨夜将狠心将巧巧抛下的时候，一步步，缓慢又决绝地走下高高台阶的时候，也一定知道巧巧的心有多么伤痛破碎。 他也一定知道这样多么不仁不义不堪，可是，他想入天踏地的心那么狂野，也无法自己，他只能亏负与人，这个曾经为他温柔如水，火里水里走过的女人。 影片中并没有交待，斌斌在之后的十年里都经历了什么。但是不难想到，或许在某个寒冷的夜里，他也会不安地惊醒，想起那个为他入狱五年的女孩，她无助的眼，想起他们曾经离别时的情景，她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孤单。 但是他不会回头，在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誓必要打一片江山的时候；他不会回头，若他果真再做老大的时候。 是的，本该是如《悟空传》中的对白：“那就一去不回？”“那就一去不回”。 …….. 可造化弄人，没有三十年的河东河西，十年后，他还是回来找巧巧了，在他坐着轮椅，无路可去的时候。 他知道那是茫茫人海中唯一不会笑话他的女人，即使他一败涂地，狼狈如狗。 巧巧也真的没有拒绝。 3、 她爱过他。 就像每一个女人，巧巧也渴望有个安稳的日子。爱上斌斌是一件看似矛盾的事，然而所有的相遇，不过是我们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灵魂的影子。 她的父亲喝了半瓶酒，在大喇叭里一声声控诉矿长；她抽烟，穿着艳丽的衣服，在嘈杂的音乐中兴高采烈地跳着热烈的舞，笑意盈盈地端盘接着斌斌和兄弟们的“五湖四海酒”……. 这也都是她那血液里与生俱来的激烈，她内心里不安分的江湖。 那个冷峻斗狠，荷尔蒙爆棚的斌斌无法不让她怦然心动。 她也是纯粹的，爱的热烈和纯粹，她没有那么斌斌那样的欲望与野心，她要的的江湖不大，都映照在那个看似满足了她江湖梦的男人身上。 统统破灭，心伤如灰……. 然而在这一切之后，巧巧却又回归江湖，成为了巧姐。这里面，又有多少是因为她无路可去？ 那穿越多半个中国的一程，她是怎样咬牙才活过来？ 巧巧还是没有一点犹豫的接回了斌斌。 有人说，巧巧义薄云天，有人问，硬汉江湖，守住道义的反倒是女人？ 义？ 影片中，巧巧也说“无情了，也就不恨了。江湖上不就讲个义字”吗？ 可是真的全然无情？只是一个义字吗？她说这话时微红的眼，深深埋下去的头，她伫立在寒风中，摆着手，让斌斌一点一点蹒跚走向她的时候，我都怀疑。 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 她见过他最拉风的样子，她比谁都更清楚他的勃勃野心。 她曾经纯粹的爱过他，果决地维护过他，也就没有办法不去疼惜和原谅：一个曾那么充满斗志生意盎然的人，最终竟狼狈荒凉的像条狗。 对于女人，即使是所谓江湖中的女人，情义二字，怕也常常是情重过义，有情才有义。 可是，那并不见得就等于是爱。 当斌斌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她回握一下又用力挣开，那已是：我对你仍有情分和疼惜，只是再爱不起来了，我孑然一身，并非因为你，也不是因为任何人，只是我从来对自己诚实。 这份忠于自我的纯粹，才是巧巧命运辗转之后，内心强大坦然和守住道义的力量吧？ 从来都是，野心太大，欲望太强，才会有软弱和堕落。 这有关江湖，亦无关江湖，无关男女。 4、 故事其实很简单，有的人甚至直言它不丰满，有血无肉。 可是，所有的细节，若是能触动你的记忆与感情，你依然能感到贾樟柯式的深情，在克制和话语之外。 比如，在小旅馆，巧巧和斌斌的对白，每一次坐着和站起，她绝望心碎时，背过身微微抽动的身影…..
她离开奉节时还去看的那台简陋演出，是要告别的慢一点么？她在舞台下，眼神茫然，机械地、一遍遍跟着那些颜色染得五颜六色的孩子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比如巧巧在去新疆途中，半路下车时的那下回望，一个人无声走在漆黑的夜里，那风与星光； 当斌斌瘫坐在床上，听过去兄弟讲巧巧还未成家后，片刻的沉默和之后无来由的对送饭小弟的暴怒； ……. 那种情感，没有一处不真实的扎心。 还有音乐，我并不觉得贾樟柯只是为了怀旧或个人喜好，当斌斌坐在狭小的烟雾缭绕的录像厅，《喋血双雄》中叶倩文的歌声响起： 每一天我在流连 这心漂泊每朝每夜 多么想找到愿意相随同伴 …….. 这一幕初看时无感，可二刷时，是已知他们的命运的回望，听着那歌词不由唏嘘。 还有，他在影片中串起的，他过往作中品，反映过往时代变迁中的种种细微之处，活在夹缝中沉沉浮浮的人们…… 不是经历曲折离奇才算阅尽人间，不是故事越饱满越动人。 如贾樟柯所说：我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在缓慢的时光流程里，感觉每个平淡生命的喜悦或沉重，生活就像一条宁静的长河，让我们好好体会吧。 “慢慢品吧”。 十年，二十年，若白驹过隙，回头看，真实的生活里我们谁又不是平淡，平淡里多少时刻五味杂陈，无言以对？ 我们谁不是，世事苍茫中，太多的无奈无法自已，谁不是，最痛的眼泪是不肯被人看见的，最百感交集的话无法说出口？ 5、 艺术家所有的故事里，都有自己的影子。 很多年前，贾樟柯就曾经说：直到今天谁又不是生活在江湖里。 在贾樟柯讲的江湖故事里，也有他的江湖，少年时跟在大哥屁股后面递砖头，青年时无处释放的荷尔蒙，喝酒打架，恋爱，跳霹雳舞，呼啸林间街头。 在这样的畅意中，他看到有的朋友因为偷窃被抓，看到有的当兵或务农，有的成亲，有的纯粹成了街头混混，在这样的命运分叉中，他突然有了醒悟与悸动，意识到不能这样混沌下去，梦想和野心也在此期间滋生。 他在复读，准备学美术走一条捷径时，不经意中看了电影《黄土地》，一下子震住，“我感觉它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表达方式都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可能性，我一定要去搞电影。” 他连续三年终于考上北影。 没多久，他说：我看了无数的国产电影，没有一部能够与我的内心经验直接对应，我就想，还是自己拍吧。 他说：是否能够选择一种生活，事关自由；是否能够背叛一种生活，事关自由。是否能够开始，事关自由，是否能够结束，事关自由…. 他想自由的拍，拍出这个时代的变迁，变迁中那些真实的，普通的影像，那些压力和承受，那些被碾压过的被忽视的面孔。 他说我们同处这个世界，真的能彼此不顾，各奔前程吗？ 种种野心，落到尘埃，又大的惊人。 在这追逐野心的过程中，他也见识了种种江湖险恶与无常。 他曾在给人写好剧本后，说好的稿费却变成了两箱杯子。 他29岁，拍出《小武》，惊艳四方，获得大奖，却很被电影局喊去谈话。这场谈话后，他被停止拍摄影视剧的权利，他还看到一旁的文件中写到： “请局领导关注此事，不能让这样的电影，影响我国正常的对外交流”。 他在书中写到，“人心如此玄妙，复杂得让人难懂。” 这是他第一次的挫难，却不是最后一次，十多年的时间，他拍的电影载誉无数，在国内上映的影片却屈指可数。 2006年，《三峡好人》在国内只有七天放映时间，他站在北大百年讲堂，多少有些悲愤的发问，“我想看看在这个崇拜黄金的时代，谁还关心好人。” 更多的，他看到的是：在各种各样的脸色面前，自尊心严重受挫，理想变成了凶手。有的人将希望寄托在人际关系之上，千方百计广交朋友，但大哥总是别处，希望总是在前方。 有一天突然会有“老板”拿走你的剧本，一年半载后，才发现“老板”也在空手套白狼，而且不是高手….. 种种苦闷与碰壁，让那些同病相怜的电影人猜拳行令时开口便是：“人在江湖漂啊，谁能不挨刀呀！一刀，两刀…..” 在绝望的时候，他也说：“我现在的考虑不是拍哪一个，第一个选择是我还要不要拍。” 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坚守，他的城，他的国。 6、 不知这一点是不是就像巧巧，是心中的纯粹，不熄不灭的道义让他强大。 如同郝蕾感慨的，以前资金不那么充足没有干扰他，排片少没有干扰贾樟柯，有的片子不让上也没有干扰他。 2002年的一场对谈中，孙健敏问他，在人际复杂的电影圈，如何保证自己的创作没有杂念。 他回答的干脆，“我根本不介入那个所谓的圈子，更对其中的恩怨不感兴趣。” 他公然批评中国的商业大片里娱乐至上、金钱至上，破坏了我们内心最神圣的价值。 他说，我的电影，在地下这样拍，地上也这样拍，我不会因为它是地下就加料，也不会为了通过就削弱我的关心和批判。 对资本的老问题，他也说的直接：“资本都是我挑的，想给钱的人多着呢，跟我想法不一样，我一分也不会花你的，不是一路人。” 困顿中他自我安慰：我比孙悟空还要头疼，他能飞，能去天上，能回人间，我却不能。我要承受生命带给我的一切，所以还是拍电影吧，这是我接近自由的方式。 我悲观，但不孤独，在自由的问题上连孙悟空都和我们一样。 这些年来，他也面对着种种质疑, 有些人说人题材单一，手法单调重复，越来越多的人说他变了，说他商业化了，说他不再尖锐厚重…… 可他并没有在意，他明白那都是新的探索，他说：我相信只要自我尚在，就能保留灵魂。只要对现实尚有知觉，就代表我们还有充沛的创造力。 这个久经江湖的人，一颗石心不死的人，还加了一句：我不相信，你能猜对我们的结局。 7、 也必须说，《江湖儿女》里，也有他对赵涛的深情与致意。 甚至有人开玩笑，这是一个巧巧的成长史，也是贾科长专为了赞美老婆而拍摄的影片。 电影中，赵涛演的巧巧，时间跨度了十七年，她走过的地方都在他以往的电影里。 十七年，这和他们相识的时间差不多。 一切都是巧合，一切也都是命中注定。 二十年前，贾樟柯为《站台》选女主角的时候，到了太原师范学院，赵涛是那里的舞蹈老师，她带着学生在房间里排开，23个女孩，贾樟柯一个个看过。 赵涛在一旁对学生严肃地说：“跳舞时你们要学会融入感情，用感情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 贾樟柯说：”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是那种外表平静柔和，内心却富有激情的人，特别符合《站台》女主角的要求“。
选中赵涛，贾樟柯称为“一场奇遇'。 此后二十年的时间里，从《站台》到《江湖儿女》，从汾阳到戛纳，赵涛着陪伴贾樟柯，风里雨里浪迹天涯，同样也经历了人生很多荣光时刻。 二十年的时间，的确也是赵涛的成长史，她从一名从未演过戏的舞蹈老师，成为为获得多项国际大奖的优秀演员，但对她自己而言，她或许更看重的是，她从当初的懵懂、手足无措，到现在，从台词、动作和情节，她都已能够提出很多贾樟柯都深以为然的想法和建议。 有一次他到天水，贾樟柯写到：这一夜，我想起了这首诗，想起了曾经伴我四海为家的女人。 她是他的缪斯。 不想赘言赵涛在《江湖儿女》中有怎样的表现，那是不动声色的无法言明的惊艳与感动。 突然想到，贾樟柯影片中的女性，到最后，几乎都没被庸常和琐屑摧残，即使孑然一身，也都是坦然笃定，自足的活着。 一身韧劲。 这算是他对赵涛，对所有诚意活着的女性的敬重和怜惜吗？ 8、 影片里，有他的江湖，也有他对人世无奈和苍凉的感慨。 最后，斌斌留下仅有的一点钱，只对巧巧说了两个字：走了。 作为观众的我们，看到的是在摄影头里一格一格的巧巧在他房间找斌斌，怅然独立…… 贾樟柯说，当他看到最后，曾经有过那样爱恨情欲，那样生活的两个人，却只变成摄像头里的一灰白模糊的影像，眼泪不能自已。他说，最终，我们所有人的记忆和生活不都会是这样吗？ ……. 不都是这样吗？ 友人说，她想起张艺谋和巩俐，而我想起几年前柴静对周星驰的那次采访： 柴静：你知道你本来是一个可以，很轻而易举得到你所想要得到东西的人，在人们看来是这样的。 周星驰：不一定，怎么会呢？我都运气不好。 柴静：不是吧，曾经有一段真挚的感情放在你面前，你没有珍惜而已。 周星驰：嗯，我觉得是运气不好。我觉得我，在我这个最忙，这个时间呢，假如我可以再重来的话，我就不要那么忙了。 那时《西游降魔》热映，在片尾沿用了《大话西游》的主题曲《一生所爱》，唯一改动的是添加了一句歌词，“从前直到现在，爱还在”，这难免让人想起他那人尽皆知的情感往事。 这段对话，不知会不会也让你觉得，影片中的至尊宝就像他人生的一个寓言，他第一次说时，正值年少轻狂，好山好水，都无意留连。当他第二次说时，是真的了，但是十八年已过，华发丛生，物是人非，只留一首歌空自慨叹。 回不去了。 贾樟柯自己呢？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他曾经说过： 在我的世界里，一直有一个温暖、坚强的身影，她教会了我如何用镜头抓住历史，如何观察、记录和讲述时代，如何将独立的艺术思想被更多的西方人所接受，她是我生命的传奇。 不过，这些话不是对赵涛说的，而是朱炯，她曾经是他的妻子。 贾樟柯与朱炯 贾樟柯也曾说很愧对朱炯，总是在奔波忙碌，很少能够陪她。 所有的话一定也都是真诚的，只是再也回不去了，除了那些苍白模糊的影像。 回不去了，每一个人。 9、 只是，当初的情意，不管它有没有进行到底，当初的野心，不管它破成了碎末还是终得成全，末了他们都没有丝毫抱怨，这也是最后的道义和尊严吧。 江湖里，人世间，一切不过是愿赌服输。 日升月落，白云苍狗，本来我们对命运也是没有资格抱怨的。 不是吗？无论是谁，都是被它牵着或是拖着，往前走。 “一世的悲喜交集， 一生的崖间浪里， 安放在一座岛屿。” 江湖路远，山高水长，愿世间所有不得团圆的思念，早安，午安和晚安。 清风知人意，吹梦到西州。 10、 顺祝，在家乡或是异乡的所有读者，中秋快乐。 作者 | 樊晓敏 图片 | 网络 民谣与诗招募作者 稿费优，有意向者请加mu-mutong 添加请备注：作者，且附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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