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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培婧:梅尧臣山水诗中的“观物”与“切物”

 文冠厚朴 2018-09-28


  梅尧臣在行役、游览中写的包含有山水自然景物的诗歌常常是抱着一种观物、写物的态度,眼前之景就只是眼前之景。尽管诗中也有诗人的意绪、情感,但景物描写并不是为了表达情感意绪而创造的意境,它只是从景物表现的缝隙中透出一点点似有若无的意味。


  梅尧臣是宋代仁宗朝时期一位重要的诗人,论诗者历来将他与欧阳修并称,认为他们二人是北宋前中期诗歌面貌革新的关键人物。梅尧臣独树一帜之处主要在于他的诗歌对平淡的美学追求,并形成了独特的平淡诗风。这同时也是梅尧臣对宋调的主要贡献之一。夏敬观先生总结梅尧臣诗歌在艺术上的特征是“熟意炼生,生意炼熟”“熟辞炼生,生辞炼熟”“熟调炼生,生调炼熟”。在诗意、语言的生熟之间求得一种平衡,进入淡而有味的平淡境界是梅尧臣诗歌创作的主要追求。这在他的山水自然诗里有着突出的体现。梅尧臣的山水自然诗往往在平淡容与的外表下包含着新崛奇突之处。


  梅诗“生”的地方在于他将新的诗料引入诗歌当中,并试图用新的方式来描写。梅尧臣对诗歌创作追求有新意。新意来源于他对事物不择粗细的观察和采用,似乎凡物皆可入诗,这就是我们说起梅尧臣之于宋诗的贡献时常常会说到的诗歌题材和表现范围的开拓。而引入新的诗料的同时诗人也在努力创造新的表达方式。梅诗“熟”的感觉则来自于描写切物、合乎物理。新意本身切合于物,切物的表现中使诗歌有新意,于是诗歌既“生新”又“熟炼”。梅诗中优秀的作品能在两者中达到平衡,如同梅尧臣心目中诗歌艺术的理想境界那样,做到“意新语工”,“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传统的山水诗将诗人的精神旨趣寄托在对山水的表现中,无论是谢灵运的灵秀山水,还是王维印象式的大笔渲染,无论山水描写风格是清丽还是冷峭,山水都不仅仅是实体的山水,它是与诗人的精神、情感浑为一体的意境。阅读梅尧臣笔下的山水自然,感受更多的是诗人的观物之眼,而非诗人心游其间。梅尧臣的山水诗往往是诗人眼中之物、身处之地的客观呈现,山水自然更多地是被当作一个纯粹客观的对象进行提炼和表现。诗料和语言虽经过诗人精心的选择和打磨,却是在追求由精准切合景象事理所带来的咀嚼不尽的余味,而非精神外化的浑然情境。这是梅诗与以往山水诗主要的不同之处。


  梅尧臣山水诗的风格虽然受到了晚唐姚合等人的影响,但他在诗歌理论和创作实践中都旗帜鲜明地反对“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的晚唐体山水诗风。原因在于这种诗风发展到梅尧臣的时代已经非常熟滥,没有新的诗料进入其中。诗歌的意象、风格、作法都相对固定,使得这类诗歌的空间非常狭窄。梅尧臣则将大量以前不入诗的物象带入山水中,比如梅诗中非常有个人特点的动物的形象和活动的场景。这种做法体现出梅尧臣山水自然诗歌观物、写物的特点:诗人看到有意思的景物和事物就用诗歌来表现它,既不刻意求美,也不刻意求丑,完全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来表现山水景物,而不以某种预设的风格、意境为前提来采撷诗料、意象。与面对山水自然时客观的观物之心相对应的,是梅尧臣在状物写事上切合表现对象,拓展诗歌表现力的追求。观物与切物,正是这两点构成了梅尧臣山水自然诗在生和熟,奇突和平淡之间游移的特性。


  梅尧臣描写山水自然的诗歌中有许多以往不常见于山水诗中的物类,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动物的形象大量出现在梅尧臣的山水诗里,比如熊、鹿、冻禽、饥兽、野獾、乌鸦、飞鼠、鶻、鸽等等。一方面这些物象相对比较新,不是晚唐体山水诗中惯常出现的莺、雁、虫、蝉,另一方面梅尧臣重在捕捉具有戏剧性的动物场景,将物态物理进行写实的呈现。如梅尧臣山水诗中的名作《鲁山山行》: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这首诗是梅尧臣诗歌平淡而余味悠长风格的代表作。整首诗看上去平平淡淡,好像是要写出深秋独行于山林之中的幽静意境,但后两联又打破了这种意境而变得写实,在对实景的表现当中又透出一种大自然本身就有的美感和味道。这首诗的布置很好,平平叙起,然后忽然出现一个相对陌生的场景,这个场景又很贴切,生的外表下其实是熟,最后以悠远的一笔扫开去,诗歌整体在平稳舒缓的线条当中又有明显的起伏,整体节奏很好。前四句开头平常,就题目叙起,“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远观群山起伏,是从最阔大的宏观视角表现山势。下一联将视角略为推近,“好峰随处改,幽静独行迷”,诗人已经从山外宏观的视角进入到山中进行游观了。整首诗最突出的地方在第三联“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熊升树,是深秋时候熊要冬眠的自然活动,这一句点明了此时的节气。紧接着“林空鹿饮溪”便有了来由,深秋时节树叶已落尽,森林空疏,鹿的胆子是很小的,总是躲在密林里,所以树木枝叶繁茂的时候轻易见不到鹿,只有当秋冬时候森林变得萧条了,视线不受阻挡的情况下才能见到远处的鹿在那里自在地饮水。这两句描写林中的动物使人感到这就是未加工过的诗人游山所见。两句将之前宏阔的视角一下集中到两个动物形成的场景上,使之前大而空疏的自然立刻有了两个真实、动态,亲切动人的落脚点,这使得诗歌中的山水自然和自然中的动物在远、近,大、小,动、静的对比中既有写意的意境又有写实的真切。前面铺垫的“千山”“好峰”的山水环境,也因为有了两个贴切现成的动物场景而褪去了些许文人山水的意味,而更多地成为了现实中的大自然。最后“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村落人家的出现也化解了开头“千山”“幽径”“独行”的那种精神上独往于山水之中的意味,使诗歌回到了游观写实的层面上。在状物之外,诗人的主观的感情很稀薄,与景物的联系也很微弱,这或许使得诗歌难以动人,而对动物的自然野生状态的准确表现重使诗歌有了回甘的余味,梅尧臣着力于观物与切物并追求平淡最终达成的效果便是如此。


  动物场景出现在山水诗里是梅尧臣山水诗以观物之眼对自然进行写实风格描写的一个面相,其实这种观物之眼,以及切物的表现方式同样也体现在梅诗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当中。如《东溪》一诗:


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短短蒲茸齐似剪,平平沙石净于筛。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


  这首诗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虽然在旅途当中,也只是略道疲惫,没有借旅途之景抒发个人情感的意图。中间两联完全是诗人在等开船的时间里闲来无事,观察岸边景物,写出这一江岸边到处可见的寻常之景。梅尧臣在行役、游览中写的包含有山水自然景物的诗歌常常是抱着一种观物、写物的态度,眼前之景就只是眼前之景。尽管诗中也有诗人的意绪、情感,但景物描写并不是为了表达情感意绪而创造的意境,它只是从景物表现的缝隙中透出一点点似有若无的意味。如《依韵和子聪夜雨》一诗:


  窗灯光更迥,宿雾晦层檐。寒气微生席,轻风欲度帘。湿萤依草没,暗溜想池添。况值相如渴,无嫌鲁酒甜。


  “夜雨”是诗歌中带有怀人意涵的一个场景,诗人常常以此表达孤处异乡,怀念远方亲人的感情。比如李商隐《巴山夜雨》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便是“夜雨”场景的经典例子。又如苏轼不只一次在诗中用“夜雨对床”的场景表达与弟弟苏辙的兄弟之情。梅尧臣这首诗中的“夜雨”则是单纯对夜雨场景的描写和表现。诗中的“夜雨”没有明确地指向怀人或者是其他某一种感情,夜雨就只是夜雨。诗歌将夜雨的场景、感觉描写得十分到位,但并没有诗人主观的情感。最后一句本该点题明义,却用一句随随便便的渴酒之叹收束。纪昀批评这首诗“结太趁韵,语便无着”。不过反过来说,让人如此出戏的结尾也恰恰说明诗人没有用描写夜雨的场景来表现某种情感意绪的意图,所以在完成了表现场景的任务之后就草草收场了。


  这首诗前六句每联一个核心物象,两个场景。第一联“窗灯光更迥,宿雾晦层檐”,两句都在描写“夜雨”场景中的光。第二联的主要观照点是气。“寒气微生席,轻风欲度帘。”这一联虽然没有直接描写雨,却通过空气的状态表现出了“夜雨”是什么样的雨,给人的是什么样的感觉,它是不停的滴滴答答下着的雨,虽雨势不大,席上却已生寒气。两句无一语及雨,却真切地传达出了雨中房间里的感觉和氛围。第三联的核心是雨水。对于“夜雨”梅尧臣没有直接正面表现,而是采用侧面描写的方法,写被雨打湿的萤火虫在草丛中出没,写雨中的池塘在无数细小暗流中默默涨潮。萤火虫向来出没于人烟稀少、水草葱郁的地方,所以身处在萤火虫出没地方的人也是处于离群索居环境的孤独寂寞的人,萤火虫也就有了荒弃孤独的情感象征意味。而池水在雨中默默涨潮,既是雨水积汇的实景描写,同时也传递出积水阻隔的信息。总的说来,整首诗包含了实景,寓意,意境三个层面,但只有第一层是切实的,其他都是诗人不为之负责的“言外之意”。尽管结尾草率,但是在前六句里,诗人确实用精妙的构思平实妥帖地写出了夜雨的场景,幽暗的湿气和凉意令人有身在其中之感。也正因为这首诗没有明确的意涵和情感指向而只是写物,读者反而在这种亲切体贴的描写中获得了感受和回味的空间。


  与观物的眼光相对应的是梅尧臣诗歌切物的写法。宋末元初的诗人方回说梅尧臣诗的好处在于“真言写实事,组刻全摒除”,道出了梅诗艺术表现的一个重要特征。方回的评语针对的是梅尧臣《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诗,围绕这首诗的争论也是宋诗里的一段公案。欧阳修最早称赞这首诗“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此时,贵不数鱼虾”,写春日节物、河豚上市,切物切事,是不可多得的好诗。叶梦得也从此处着眼,指出吴越一带河豚早春时节是味道最美的时候,人争尝之,到了柳絮纷飞的时候味道已劣,无人问津了,指出梅尧臣写得不对。也有人分析说梅尧臣写的是安徽一带吃河豚的时节,欧阳修故乡跟梅尧臣相近,两地大概差不多,与吴越之地不同。总而言之,不论说这首诗写得好的还是说写得不好,双方观点都集中在是否合乎表现对象的道理上,可见无论梅尧臣写实事是否准确,他“真言写实事”的特点是被大家认识到了的。方回这个评价主要针对的是梅尧臣表现地方风土事物的诗歌,不过梅尧臣表现山水自然景物的诗歌和诗句中相当一部分正是行役、送行的诗,这类诗歌写上任地的风土景物本是题中之义,梅尧臣则能以更实、更切的笔来表现风土景物。如以下三首:


  《送李阁使知冀州》:騕褭黄金络,春风北渡河。将军守汉法,壮士发燕歌。绿水塘蒲短,晴天寒雁多。家声复年少,矍铄笑廉颇。


  《余姚陈寺丞》:试邑来勾越,风烟复上游。江潮自迎客,山月亦随舟。海货通闾市,渔歌入县楼。弦琴无外事,坐见浦帆收。


  《送鲜于秘丞通判黔州》:壶头山下俗,巴妇曲中听。汲井熬盐白,烧田种谷青。岩风来虎啸,江雨过龙腥。事简能谈者,扬雄所草经。


  方回称赏《送李阁使知冀州》中“绿水塘蒲短,晴天寒雁多”一句,说:“此北边风土。往往燕、冀之间,潴水为塘,以限马足,故有‘绿水浦塘’之句。”这两句写景看去平平,好处在于切实。《余姚陈寺丞》则在描写地方风物的同时传达出江南渔浦洲县的风情。“江潮自迎客,山月亦随舟”,两句写景写出了余姚地处江尾潮头的位置和地理风貌,加之“海货通闾市,渔歌入县楼。弦琴无外事,坐见浦帆收”的风土描写,有景有物有人,整首诗切实而又有诗意自然溢出,真有孟浩然诗歌的风格。《送鲜于秘丞通判黔州》诗前四句写黔州地方风土特点,五六句写自然环境,“岩风来虎啸,江雨过龙腥”,写出此地多山少平地,水汽浓重,在高山和大江的夹缝中生存的地理环境特点。这两句写自然环境十分贴切,但用语造意又很新警。把山水景物以写物的方式尽量贴切地表现出来,如此描写在梅尧臣的诗歌里还有许多,可见“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确实是梅尧臣诗歌用力的所在。


  然而梅诗也存在不少因为观物,写物而忽视了整体的诗意。或是由于过于想要表意和生新而使得诗句意思不通,语言生涩难懂;或是由于不择诗料而使得诗歌琐碎无聊,缺乏诗意。纪昀评梅诗“以枯寂为平淡,以琐屑为清新,以楂牙为老健,此虚谷一生病根”。纪昀在诗歌上倾向于尊唐,对梅诗的批评有时难免过苛,但不可否认的是,梅诗确实存在纪昀所说的这些问题。梅诗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取物、取意虽新,却是不值得入诗的材料。有些描写也太过切实,导致缺少诗歌的韵味。想要更充分地表现物象,反而造语生涩,让人如坠云雾之中。这些都是梅尧臣诗歌艺术上存在的问题,某种意义上也是他追求状物写事之功、生新平淡之境不成功时所付出的代价。


【来源:《中华读书报》;作者:张培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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