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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敬地聊几句陶渊明

 sonytv 2018-09-28
觉远和尚圆寂前诵读《九阳真经》。荒山旷野中,张君宝、郭襄和无色禅师均在旁听闻,分别记住了一部分。后来各凭天资见识,发扬成三派的心法,一者得其纯,一者得其博,一者得其高。相似的话语,在清代的诗评里有这么一个说法:“王维有其清腴,孟浩然有其闲远,储光羲有其朴实,韦应物有其冲和,柳宗元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这个 “其”,就是陶渊明。一部《陶渊明集》,在中国文学史上,赫然是《九阳真经》之于金庸武学的分量。世人谈起陶渊明,常有个误解,以为他是飘然出尘、遗世绝俗之人。其实大不然,而且很冤。他在诗中反复说过了,衣食是人生之根本,断不可不经营,更不以为耻:“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说得最明白的是:“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孔圣人教导,君子不该为生计发愁,我想了想难以做到,还是挽起袖子干活吧。聊斋里一句话说得透彻:“人不必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清人方宗诚说:“陶公高于老庄,在不废人事人理,不离人情,只是志趣高远,能超然于境遇形骸之上耳。”他的超然,是有人情味的超然,脚踏实地的超然。和木桶里搞行为艺术的第欧根尼大不同。陶渊明要的逍遥,不是庄子那种击水三千里、乘风直上九万里的浩大的逍遥,也不是李白那种散发狂歌、飘举入云的烈性的逍遥,而是一种小规模的,温醇的逍遥。小田小舍,写点小诗,喝点小酒,就万物皆备,世事于我何有哉了。一个人容易满足,是因为他拥有的世界已足够广大。村上春树说的小确幸,看似轻巧,实则非大胸襟不能办到。后人弃官,爱自比陶彭泽,常带有自我陶醉的戏剧色彩。其实,若非实在受不了官场逢迎那一套,陶渊明是愿意领一份薪水的,从而能更无顾虑地写诗喝酒。他是在试过好多次,反复纠结,确定了自己不适合做公务员之后,才留下一篇《归去来兮辞》,从此彻底从这大矛盾中挣脱出来,洒然而去的。并没有那么斩截决绝,精神洁癖般地弃官位如遗矢。他若生活在今天,不会是辞职去西藏的文青,他老实本分得多。辞官后,回家种田,业余写诗。稻香草垄间,亦有风月无边。说到底,写写诗,搞搞文艺,是用不着剑拔弩张的事情。对喜欢做的事,坚定而从容地去做就是了。反倒是那些咋咋呼呼追求灵魂献身艺术的人,最后都不知道上哪去了。陶渊明也不是农艺爱好者,“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他承认,种田诚然辛苦,无法可免罢了。然而,每天种完了田,锄头搁墙边,坐草檐下,洗手洗脚,喝上两杯,就襟怀潇散,就浑身舒坦了,于是说:“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和几个要好的邻居,所谓的“素心人”,无事时就一起爬爬山,写写诗文彼此看。只鸡斗酒,过门相呼,便可欢饮一场。活忙了,就“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也劳逸结合,披着外衣出来聊聊天,大概还趿着鞋,不衫不履,“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所聊不过田间事,淳朴到了极点。白居易常写关心民间疾苦的诗,似乎和无产阶级关系很好。看人割麦子辛苦,觉得自己不劳而获,惭愧。添了件好衣服,体暖如春,念及天下多寒人,又惭愧。这种同情是可贵的,也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陶渊明从来不同情百姓,他只是干脆地加入了他们。他在一封家信(疑似遗嘱)中对他的儿子们说:“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他的选择,在他自己是毫不后悔的,对儿子们,却不免有些自责。一叹。陶渊明的时代,尚有魏晋风流的余波,和那伙人相似,他也好酒,也好自由,但温和冲淡得多,不像嵇阮之流那么叛逆。魏晋人物的放肆张扬,常有些佯狂的成分,人人充满了表演欲。陶渊明没有,他整个人连同他的诗文都是自然舒展的。山间的云气,水上的波纹。从文字上论,他是古今罕见的大天才,但为人毫无才子气,温厚极了。朱熹说陶渊明“语健而意闲”,“健”字说得很准确,陶潜的语势是有骨力的,白居易的几首仿陶诗,闲适舒缓或有过之,语言的雄健则大大不及。如“闲意不在远,小亭方丈间。西檐竹梢上,坐见太白山。遥愧峰上云,对此尘中颜。”第一句就从“心远地自偏”来,其余略似陶潜语,深品起来,就少了些那种磊落和遒劲。陶渊明的闲适是“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闲适中有股子疏朗豪挺之气,相比下,白居易的闲适是安详文弱的。苏辙说过白居易的坏话,说他“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移,犹恐失之。”什么意思呢,他的传世华章《琵琶》、《长恨》都是纪事诗,叙事绵长柔婉,气脉贯通,可苏辙嫌他的叙事手法太啰嗦了些,不会跳跃。比如《琵琶》的开头从有酒无管弦,到听闻琵琶声,到邀请该女子出来奏一曲,步步紧跟,更像小说的笔法。他的新乐府中许多处皆如此。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提供一个比较。再看陶渊明的《咏荆柯》,写到荆轲易水饯别后,登车赴秦,“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一上车,就用一个“凌厉、逶迤”的对句跳过旅途所见所思,跳过上朝进见始皇帝、秦舞阳露出破绽等诸多琐事,镜头直接闪到图穷匕见、嬴政目瞪口呆的一刻,定格,然后结束。末了感慨两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就完了。干净利落。此为白乐天所不及。当然白的性子敦厚,学不了这样彪悍飒沓的叙事,于是绵密周到。也是各有风流。陶渊明拟古的游侠诗、咏《山海经》诸篇,都是凌厉刚猛之至。鲁迅说陶渊明有金刚怒目的一面,即此。陶渊明还可以很绮丽纤秾。他的《闲情赋》,一说是少年之作,一说是丧妻后闲居所作,总之是他倾慕邻家女子,在某个黄昏听到人家的琴声,心旌摇荡而作。赋中连发十愿,愿意化为美人身边之物,却物物无法长相伴:“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瑰丽之至,简直是万世情书的范本。却被萧统嫌弃,说是白璧微瑕。很奇怪,萧统自己的弟弟就是宫体(艳情)诗的开发商,这里却假正经起来,大概因为他对陶潜过于仰慕,好比发现某位德高望重、素来景仰的老教授年轻时竟写过黄书,有点偶像幻灭的感觉吧。独孤求败弱冠前,用一柄利剑,锋锐凌厉。二十余岁用紫薇软剑,曼妙飘逸。三十岁后用重剑,大巧不工。这三种风格,陶渊明是一身兼备的。前两种,上面提到的,如《咏荆柯》之横行无忌、《闲情赋》之旖旎多姿,都有了;至于大巧不工,例子就太多了。苏轼谈书法,说钟、王之迹潇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到了颜、柳手中,将笔法的变化发挥到淋漓尽致无以复加,天下以此为宗——这是好事——可那之前的钟王风度,笔画之外的神韵也渐渐失传了。陶渊明写诗的时代,格律尚未发明出来。格律是为了顺口的方便法门,这之前,写出的句子顺不顺口,只能靠语感。也不时兴工整的对仗,只偶一为之;也不甚讲究炼字。只看过些唐诗佳句摘抄的门外汉,看魏晋诗,会觉得这到底哪里好了,通篇找不出几句佳句可以划线。而看惯了唐诗的人,回头看魏晋诗,就觉得好极了,此中有深味,佳妙处不可言说,精彩处无从划线。这就是妙在笔画之外。就好比做豆腐,最初是开水烫豆腐,点几滴酱油。后来发展到豆腐的巅峰,麻婆豆腐、蟹黄豆腐、鱼香豆腐、干丝、臭豆腐们纷纷登台,极味觉变化之能事。从此豆腐分门立派,各放异彩。大小李杜一众先贤都是豆腐调味的名厨,陶渊明的诗就是酱油点白豆腐。那种清晨般的淡泊之味,古简澹远,非后世力学者所能追及。苏轼爱陶到了极点,曾说身体不适,便取陶诗一读,还舍不得一口气读完(陶诗只一百余首),一次只看一篇,跟小孩吃糖似的。苏轼的和陶诗,风神略似,亦有所隔。陶和苏都是中国历史上难得的,可爱之极的人物。仔细想来,性格上的共通点是:物质上有所超脱,但不摒弃;精神上有所执迷,但不恣肆。而且,都会享受生活。会享受生活的人总是招人喜欢的。林语堂盛赞陶渊明是“中国整个文学传统上最和谐最完美的人物”,鼓掌。林那篇文章的标题称陶渊明为“人生的爱好者”——私以为,一个人在世间所能得到的头衔,没有比这更高的了。有一本陶渊明的集子,高中时买的,昨天重读了一遍,抄写了几首。午后阳光浮动,院中积水含着行云,心中静穆极了。翻到扉页,上面写着一行奇丑的字:“陈春成敬藏 2006年秋 但恨殊世 邈不可追”这就十年啦。公众号:深山电报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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