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征文】书读完了的奥秘

那一天在沈阳马路湾书店，赫然见到一本书，书名竟然叫《书读完了》！书籍浩如烟海，天下谁敢夸口称自己“书读完了”？购读之后，方知其中自有奥秘。

作者是与季羡林、张中行并称“北大三老”的金克木先生，向有“北大怪杰”之称，一生倘佯中外两大视域，涵盖人文、社会、自然三大学科，身兼梵文学家、佛学家、诗人、翻译家、教育学家。且不说先生《梵语文学史》、《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等学术著作的渊博和深邃，但看《天竺旧事》、《燕口拾泥》、《文化猎疑》、《书城独白》、《无文探隐》、《倒读历史》等散文随笔集的书名，我们就已满口生香，心驰神往了。《书读完了》，正是先生读书一生的独门诀窍。

先是转述陈寅恪回忆民国大学者、史学家夏曾佑曾对他说过的话：“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读完了，没得读了。”陈寅恪当时很惊讶，以为那位大学者老糊涂了。等到自己也老了时，他才觉得那话有点道理：中国古书不过是那几十种，是读得完的。接着，金克木先生便开始用他海阔天空式的大思路破谜了。

原来，他们是看出了古书间的关系，发现了其中的头绪、结构、系统，也可以说是找到了密码本。书籍和文化一样总是累积起来的。有些不依附其他而为其他所依附的书应当是少不了的必读书或则说必备的知识基础。若为找资料，作研究，或为了消遣时光，增长知识，书是看不完的；若为了寻求基础文化知识，有创见能独立的旧书就不多了。古代读书人，几乎无人不读的书必须读，不然就不能读懂堆在那上面的无数古书，这样的书就是：《易》、《诗》、《书》、《春秋左传》、《礼记》、《论语》、《孟子》、《荀子》、《老子》、《庄子》。这十部书是从汉代以来的小孩子上学就背诵一大半的，一直背诵到上一世纪末。如若不知，则唐朝的韩愈、宋朝的朱熹、明朝的王阳明的书都无法读，连《镜花缘》、《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里许多地方的词句和用意也难于体会。读史书可先后齐读，最少要读《史记》、《资治通鉴》，加上《续资治通鉴》、《文献通考》。读文学书总要先读第一部总集《文选》，否则，就不知道唐前文学从屈原《离骚》起是怎么回事，也就看不出以后的发展。想要了解西方文化，《圣经》和古希腊、古罗马的一些基础书是必读书。又例如读西方哲学书，少不了的是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笛卡尔、狄德罗、培根、贝克莱、康德、黑格尔。又比如说西方文学，有几个西方文学家的书是不能不读一点的，那就是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高尔基，再加上一部《堂·吉诃德》。

这样说来，从寻求基础文化知识的角度，金克木先生所重视的便是古来的原创经典。经者常也，典者法也，经典者，言百世常行之道也。经典之所以是经典，正是因为经典蕴含了人生基本问题的智慧思考。譬如《孟子》天爵、人爵之说，告诉我们“当官先做人”；“求在我者、求在外者”之说，让我们知道“求仁得仁，求义得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如《周易》为“义理学术之源，儒道佛诸家共承其粹”（梁启超语），《论语》乃“天下第一圣贤书”、《老子》是智者的箴言，都是我们取之不尽的精神食粮。如果认为了解中国传统文化，金老的十部书还多，那么，不妨就读《大学》（经205字，传1548字，计1753字）、《心经》（256字）、《庄子天下篇》（字），不能再少了。

由此生发开去，在任何一门学科中，我们都会找到该学科的基本经典。在读过概论性质的入门书后，依靠目录学的指引，经过经典的咀嚼，资料的搜寻，师友的切磋，便会“预流”，进入研究前沿。鲁迅说：“无论什么事，如果不断收集材料，积之十年，总可成一学者。”此之谓也。小学学历的金克木而成一代国学大师，其例一也。大学学习自动控制，赴美留学主修信息工程和教育学的宋鸿兵写出石破天惊的金融著作《货币战争》，其例二也。一个非文学、非历史学专业出身的顺德海关公务员石悦（网名“当年明月”），从天涯煮酒论史论坛走出来，告诉我们《明朝那些事儿》（学术名称该称《明札记》），至今已经正式出版了七部，其例三也。大家书读完了（本学科、本专题内的书），才写出了自己的书。

从经典出发去读书，自然可以增加我们的人文修养。但是，其外在的强制性、其自我的压力感，都会使我们不堪其苦。文字音义的佶屈聱牙、时代氛围的根本隔膜，还在其次；要命的是一旦形成“今不如昔”的历史观，我们可就难以自拔了。郑人买履、刻舟求剑的故事，如果发生在我们身上，其过咎谁？

总结历史经验，客观审视现实，清醒预测未来，此为学者之大用。从柏拉图、黑格尔的理念世界抽身退步，一切从问题出发，才是我们读书应有的根本视角。明乎此，则问题解决了，才是真正的书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