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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楼】孙毓修小绿天:鼎助涵芬,梳理源流(下)

 江河行地劲草庐 2018-09-30

相比较而言,跟私人商量借底本相对较容易,而使用公家的底本,在那个时代同样颇费周折。当时南京的江南图书馆藏有大量典籍,而其善本主体乃是得自八千卷楼,故孙毓修曾三次前往该馆进行商议借底本之事。孙毓修后来写了篇《江南阅书记》,他在此记中写道:“(四月)十八日午前至省公署,携馆中带来之张仲任及本馆至省长之信,又借书清单、《四部丛刊目录》交号房投去,号房言省长病已五天,不见客。予强之传达,彼竟不肯,但云‘明日且来,再看光景’,只得废然而返。”


看来,要使用江南图书馆的底本,必须要经过省长的同意,但门卫告诉他,省长因病不见客。孙毓修很无奈,只能继续等候,而在等候的过程中,他就先到图书馆翻书,他在南京的几十天内,竟然将江南图书馆的善本几乎看了一过,仅在《江南阅书记》中他就记录下了二百五十多种有价值的善本信息。后来,他又多次前往铁琴铜剑楼看书,等书选好后,再与藏家商议如何拍照。等全部做完后,孙毓修还要给每一部书写一篇题记,对于这种题记的写法,乐怡在论文中称:“《丛刊》影印,模仿《四库全书》的做法,每书都撰有解题。孙氏所撰解题,主要介绍该书著者,其次版本行款,避讳,以及有无校记等情况,篇末以小字记录藏印等,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不同的是,《丛刊》的书录,对于该书的内容介绍以及评价等,几乎全不涉及,其体制更类于书志。”


孙毓修撰《示儿编》不分卷 民国二至六年写本,卷首


而对于孙毓修在影印《四部丛刊》等大书中所作出的贡献,乐怡将其总结为六个方面:“即选目初稿的拟定,已印、未印、拟印、拟购书目的分类与统计;影印底本的选择审定,缺卷配补;用纸、版式等印刷事宜;与提供影印底本的公私藏家互相联络,商借古书及讨论版本等;受商务印书馆委托,赴各地阅书;对影印底本进行校订,整理或撰写校勘记;撰写解题等。”


孙毓修在文献学上的贡献不仅是帮助张元济完成《四部丛刊》以及他为此书所写的题记,更为重要者,他还写了一部《中国雕板源流考》。对于此书的价值,柳和城在《孙毓修评传》中给出的评价是:“中国第一部版刻学史专著。”为什么将专讲雕版的书称之为版刻学史专著呢?柳和城在文中解释道:“从书名看似乎考的是雕版,其实却是全面阐述中国古代印刷术的专史。商务初版本版权页刊有英文书名The History of Chinese Printing(《中国印刷史》),倒是切合书的主题的。”


关于本书所谈内容,孙毓修在《中国雕版印书源流考序》中说过这样一段话:“由今溯古,则有六端,其涉于雕版者一曰时:红岩开摩崖之风,鸿都为墨简之祖,知我先民,固从刻石之方,因省雕木之理。隋经唐典,虽作过眼之烟云;石室海岛,犹见当年之行款。故首述石版,而木版次之。二曰地:五季以还,释文继雕于开宝,《易》《书》重梓于祥符。于是监、蜀、京、杭而下,盛说麻沙;兴于建余之间,更推家塾。实斯文之先导,吾道之功臣。故述官监诸刻,而家塾、坊贾,亦所不遗。三日式:活字创于毕昇,而桂坡、兰雪绍其芳;巾厢源于衡阳,而行密字展极其巧。万历之世,乌程闵氏始有套版。此又印海之附庸,手民之外篇。故述活字、套版诸法,而终以巾厢、袖珍诸本。四曰价:古者物勒工名,碑记醵资。宋元旧本,有记工料纸张者,如李清孙之《易言》,王黄州之文集,虽类甲乙之簿,足征食货之经,故述工价。剞劂既竣,则及橅印。系于此者,又有二事。一曰纸墨:先唐传写,竞尚黄纸;北宋印拓,专用白麻。南渡以还,其类愈多。墨则宣城之李,云衢之蔡,并著盛名。两者相资,乃得字润版新,珍重书库也。二曰装潢:竹帛既湮,卷册乃起。于是包角、线订,插架可观。蝴蝶、旋风,新装弥盛。款式则今古不同,华朴而南北异趣。综是六类,为之遐稽收藏之志,亲访珍秘之家,益以史书之文、杂家之记,条分缕悉,述而不作。非敢炫博,盖将以扬国辉而觇进步,其诸大雅所乐闻者欤。”


孙毓修撰《小绿天编年书目》不分卷 清末至民国间稿本


孙毓修把印刷术的起源从碑石谈起,他认为刻在石头上的文字也属于雕版,他将此命名为石版,而后他又谈到了木版,而木版的刊刻他从蜀刻的《开宝藏》讲起,之后又谈到了麻沙建阳本,而后又谈到了活字本、套印本。而其在序中也谈到了古书的用纸,他在用纸问题上谈到了唐以前主要是用笔写在黄纸上,而这句话也可证柳和城的所言:孙毓修的这本专著虽然题目谈的是雕版源流,但他也讲到了雕版之前的写本时代。而他在此序中除了谈雕版,同时也讲到了古书的装帧,这同样可证孙毓修的这部书乃是对中国书史的系统梳理,而不单单谈的是雕版。故张秀民在《中国印刷史·自序》中说道:“我国最早发明印刷术,照理应有不少著作来记载歌颂,但过去就缺乏这方面的专史。近代孙毓修《中国雕板源流考》过于简略,叶德辉《书林清话》只是资料汇编。待美国卡特教授《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和它的西传》出版,始有系统的专书。”


张秀民虽然认为孙毓修的这部专著过于简略,但柳和城认为:“这一分析既肯定了孙著的首创之功,又指出了该书的不足。”而孙毓修在目录版本学上的专著还有一部《书目考》,孙在该书的序言中称:“毓修内寡稍待蓄,外好搜罗,不能多致典坟,每思览其名簿。虽未克穷究流略,窥其秘奥,而某家某录,确悉其名;若见若闻,常恨其少。悲往籍之日丧,惧来者之无征,遂总括存逸,撰为斯集,起自前代,迄于今兹。挹其风流体制,疏其遗文逸事,次其时代,别其类目;得书六百余种,计卷三千有奇,离为十卷,约文绪义,具见本书。牴牾不免,疏漏实多。拟《文选》之名,聊供排比;俪《经义》之考,所未敢言。”


从此序中可知,他的这部专著乃是参考了朱彝尊《经义考》的体例,但这部书却对古代书目进行了梳理,同样是一部重要的目录版本学专著。可惜这部书未曾出版,至今仍然以稿本的形式藏在上海图书馆。


以上所言均为孙毓修在版本目录学研究方面作出的贡献,而关于他个人的藏书,孙毓修在《买书记》中谈到了他的祖父就有藏书之好:“毓修生于无锡之西乡,世以农贾为业,家无藏书。先王父喜拾字纸,偶得残书,不忍弃去,辄补缀之,弆于家塾。此寒家积书之权与也。”


虽然孙毓修的祖上乃是以农商为业,但他的爷爷却对书特别偏爱,只要偶然得到残本,他也会将残书整修好藏在家塾内,由此就成为了孙家藏书的基础。孙毓修的父亲孙櫆虽然也经商,但他依然陆续地买书,孙櫆著有《禹贡汇解》两册稿本。宣统元年,孙毓修的叔父将孙櫆的藏书寄给了上海的孙毓修,孙毓修收到此书后看到:“丹黄淋漓,手泽如新。其中如殿本《五经》《朱子年谱》《理学宗传》诸书,皆先府君置之座右,朝夕讽诵,小子耳熟能详者也。谨付工重装,为小绿天藏书之冠。”


孙毓修自己开始买书的时间是光绪十七年:“其秋偶于败簏中,得《四库简明目录》,乃知古今群籍之名,顾不知是等书籍何处可买。无何,获见金陵、江苏书局目录,所欲之书多在焉,倾半年馆谷,购致《文选》《两汉书》《楚辞》《曹子建集》。”


后来他进入了商务印书馆,在那里学到了更多的版本目录学知识,于是他只要有钱就会努力的购藏。这个阶段他买到了不少的善本,其中最难得者,当然是安国小绿天旧藏。除此之外,孙毓修还整批买到了常熟藏书家顾湘之孙顾葆和小石山房的旧藏,而后他还买到一批缪荃孙艺风堂的旧藏。由此可见,孙毓修小绿天藏书质量颇高。


对于小绿天藏书散出的过程,其实早在他住在苏州时就因为经济困难开始卖书,他在《买书记》中写道:“丙午(1906)八月自北京归,困甚,斥卖笨重之书数部与观前某坊,虽亡妻阻之,亦不顾也。”


后来,他也将自己珍藏的安国活字本《重校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卖给了涵芬楼。但这个过程中,孙毓修有卖有买,等其去世后旧藏也就陆续散出了。1923年1月22日,孙毓修因病去世于上海,终年52岁。此后小绿天的藏书归其继室顾希昭和儿子孙贵定,1936年他的藏书逐渐售出,1949年左右,孙贵定也去世了,而小绿天的旧藏则整批散了出来。黄裳在《几种版画书》中写道了这件事:“1950年,上海旧书市场曾经热闹了一阵子。修文堂主人孙实君伙同古董商孙伯渊买到了无锡孙氏小绿天的藏书,就陈列在孙家,整整摆满了楼下的三间客厅。”


十几年前孙家后人又散出了一批孙毓修的藏书,而我有幸买得了一部分,其中有几部孙毓修的稿本,更为难得者则是这批书中有一部《孙氏祖谱》,此谱前有孙毓修墨笔所书长题,讲述了该谱的价值所在,而这部家谱则可考证孙氏家族细节。这也正是我跟小绿天藏书的一点因缘。


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因缘在,我一直想找到孙毓修在无锡的故居。孙毓修出生在无锡孙巷,关于孙巷的情况,孙毓修在《张浣芬女士兴学记》中写道:


出无锡西门,在浓桑茂树之万绿丛中,行六七里,则吾故乡矣。孙、张、荣三姓,聚族居此,已三百年于兹。南临梁溪,风帆出没;北依惠麓,云树苍茫。西有蠡湖之胜,东则溪水涨回,远接蓉湖。山川文秀,风俗清嘉,居人擅蚕桑、菱芡、鱼虾之利。顾地狭而人稠,故就工商业于苏沪间者,几什居其七八。以是风气早开,见闻日广,不似他乡之弇陋焉。


孙巷如此美景,但他的旧居在哪里我却得不到任何的信息,故近两年我一直请无锡的爱书人梧桐女史予以查找。2018年7月,梧桐突然给我发来图片,她告诉我说,无锡的爱书人顾群涛先生终于找到了孙毓修故居。我闻言大喜,这里也就列入了我的寻访计划。本月下旬我前往无锡,跟随当地的几位爱书人一同探看了孙毓修故居。


2018年7月27日一早,我在陶潜先生的带领下,跟梧桐女史一起寻找了丁福保纪念馆及赵翼墓,而后返回城区在一个餐馆内见到了顾群涛及其当地古琴专家王伟丰。蒙顾先生美意,他请众人吃饭,就餐完毕后,他带领我等步行前往孙巷。我问顾群涛,何以能找到孙氏故居。他笑着说,正是梧桐告诉他韦力想寻找孙毓修故居,巧合的是他家就住在孙巷附近,于是他在这里慢慢查找,终于找到了目标。


路边看到的奇异果实


走入老街区


酷热


墙角的绿色


孙巷位于无锡市滨湖区,这个街区面积不小,穿行在其中眼前所见大多为破烂房屋,一副等待拆迁的模样。但这些旧房子中有不少精美的门楼,由此可窥当年也是高门大院。从附近的情形看,很多房屋都出租给外来户,其中有几家收废品者,这些人在院落中堆放着一些回收物资,可见这门生意供销两旺。


感觉像是待拆迁中


老门老户


门楼完好


我们走过了两个街区,终于看到了孙巷的街牌,由此左转,看到了两个肩并肩排在一起的门楼,顾群涛指着右边的那个说,这就是孙毓修故居。如今故居的大门上着锁,今日阳光毒辣,我们一路走来晒得冒油,但却看到这种状况,不够有些泄气,但也只好走到门前围着四周探看一番。


生意兴隆的物资回收


又拉回一车


因为换门的原因,孙氏故居看不到门牌号,而它隔壁的那个院落则为“孙巷53号”。从外观看上去,53号院落保存得更完好,尤其那两扇大木门依然是原本的旧物,看上去比孙氏故居新换的门顺眼得多。两个院落贴得如此之近,说不定里面能够连通,我等用力推门,希望从门缝看到里面情形,可惜新门旧门同样牢固,我们的企图未果。



标语跟实况有些冲突


恬然自安


绿色


窥探


竟然有十星级


终于走到了孙巷


围着这片旧房探看一番,未曾看到保护牌及介绍名牌。我问顾群涛何以知道这是孙毓修故居,他说自己搜集民国文献,同时也搜集与无锡有关的老照片,他从一张老照片上看到过孙毓修故居的外观,于是他按图索记对孙巷一带的老房子一一比对,终于找到了这里。其如此之用心,令我对他甚为感谢。


转角处所见


两门并立


孙毓修故居换了新门


隔壁的门牌号


按照孙毓修在《小绿天记》中的描写,此院中之房有老屋三间,因为房子小,故并没有专门的书斋,后来父亲“于大门后,圈数椽作小轩。”看来这是孙家院中加盖的房屋,应该不算私搭乱盖,但这间房却“屋小如舟”。即使这么小的屋子,也因为家中人口多房子小不能做为书房,这间小屋成为了孙毓修祖母的卧室。祖母去世时孙毓修已16岁,于是他就将这个小房间改成了读书室,他在《小绿天记》中描绘道:


粗知读书,念家中惟此室堪习静,乃不请于先人,躬身去扫除,处其中读《文选》,琅琅上口。父知之,亦不呵责也。顾其家,实陋甚,日影不至,当昼亦晦,雨至屋漏,床上几席尽湿。


从侧旁望过去


部分洋范儿


在老街区内看到的石牌坊


雕刻精美


虽然屋小还漏雨,但总算是一个独立的房间,孙毓修读书其中颇感自得,父亲也就默认了他占领此房间的行动,而这个简易的小屋也就是孙毓修的藏书室小绿天。读到这段话足令人唏嘘,爱书人的不容易跃然纸上。虽然我等到其门不能入,但还是希望院中的芭蕉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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