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辛稼轩词山东于永森王国维《文学小言》有云：“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
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之有也。”尚哉斯言，义其美矣！辛公稼轩，亦足无愧于此，且其精神境界高于渊明，豪放精神之境
界高于东坡。其尤胜者，则在以大英雄大豪杰之怀抱而驭词之小焉者流，则欲不若女娲抟土造人、炼石补天之得手应心，亦可得邪？不独见庖丁解牛
之从容风流，更见以搏虎之力以搏兔，力之可胜而全心灌注，浩气、深情复回宕不已，至若其所造，则实自盘古开天劈地以来所无，千古之下，灿烂
未已。杜少陵诗云；“名岂文章著”，是所欲为有甚于文章者，以此义叩稼轩，亦必掀髯大笑而同其默契也。余生也晚，忝为公之乡人，凡以节气自
励者，孰而不竭其景仰。读其词，想见其人风味情貌，辄伤神想！公之所作，历代推奖之也甚矣，何劳期诸附骥、徒瞻尘下。唯见诸子之论，或仅窥
一隅，或靡中至要，剖析虽不无佳美，而气味则隔而未融，罔能深获我心，想亦稼轩同憾。爰作斯篇，以偿宿志，但求与公之性情、人格、精神俯仰
上下，荡漾今古，鄙陋固非所敢辞也。论次如下：（一）王静安论稼轩??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
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
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邃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以稼轩《青玉案?元夕
》所写情境为最上之境界，静安真稼轩词之大功臣也。而此词既经如此解释，遂精彩百倍，流传人间，为词学之坚壁。凡论词者，不可不举之；凡论
稼轩词者，亦不可置渠之意见也。然推其心原，稼轩当时实无此意会，而为静安先生之创见，犹今之所谓“读者再创造”也，相得益彰，遂必将据有
千古。然此之所谓第三境者，犹是悟之初境，有所得之初境，仅堪谈艺所譬入门之境，若“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之成就，则尚须久长而不止，若止
则情或可存，而气则不能沛然为继矣，此则静安所未喻者也。故若论稼轩此词，则犹非集中第一流之作。世之人论稼轩词，每举《祝英台近》、《摸
鱼儿》、《水龙吟》、《永遇乐》诸阕为例以为得其要领，实则稼轩集中别有风格者比比曾是，而尚未有议论为相提并论之地，后当详论焉。静安先
生虽举斯役，然其于稼轩词，则不可以评价允当目之，以其所尚，囿于小令及北宋以前耳。《人间词话》云：南宋词人……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
一幼安耳……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
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清真先生遗事》云：南宋唯一稼轩可比昌黎。虽于
稼轩推奖亦巨，然不过为既成事实之常谈，而窥其隙，亦颇透露此中消息。《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乃稼轩词静安所最推者，而上所引“几于神者
”一语，原稿为“中之最上”，此实即稼轩词在静安眼中之定位耳。又此篇效江淹《恨赋》网罗典实，乌得云“非有意为之”？不知有意为之而妙，
亦何不可！推之弗以其实，吾恐稼轩不受也。又比稼轩为昌黎，是概其淹博浩瀚，而不知昌黎之诗在诗史上之地位成就，去稼轩不知凡几也。缪钺《
论辛稼轩词》云：“宋词之有辛稼轩，几如唐诗之有杜甫”，是矣，惜一“几”字犹煞风景。王静安则许周清真为词中老杜，此点见识未免不高，刘
熙载《艺概》尚知“词品喻诸诗，东坡稼轩，李杜也”。又《人间词乙稿序》云：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夫古今人
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于此亦颇可与余上之所言相发明，不必再
辩。唯“然亦若不以意境胜”一语，显见静安先生眼力独具，但彼以为憾者，适为余之发明而已矣。古今词家，亦未必不审稼轩词不仅以意境胜，或
知其佳妙，苦拘于历史之局限无以名之，故弃置之不道而讳莫如深。静安先生治学及于西学东渐而受其科学态度之影响，遂一语道破实情，然仍无计
可补也。窃谓稼轩词总体上之特色即不仅以意境胜，而更以“神味”胜，以“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胜，以“大我之境”胜。以人格、怀抱、精神之
内在美以触世俗民生，而出之以不拘一格、意态烂漫之多种风格，即“神味”所由得也。故意境为雅文学之擅胜，而神味为俗文学之擅胜。稼轩词貌
（如文字、格调）虽犹在雅文学之层次，而其内心所见之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则无乎而非俗文学之境界，以俗与豪放两义下启元曲之真境
界也。词中老杜，非稼轩不可，而比之以诗中之昌黎，亦何足以厌天下士之心也哉！“神味”说系余谈艺所标持崇举，苟以此论稼轩词，以“无我之
上之境”以观之，则静安先生与古今人之惑皆可迎刃而解矣。（二）陈廷焯、况周颐论稼轩词由静安上溯，则又可见传统词学于稼轩之态度何若也。
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其论稼轩词云：??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卷一?二九》
）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卷一?六一），??稼轩词如《永遇乐》……等类，才气虽雄，不免粗鲁。（卷一?六二）
??稼轩《水调歌头》……虽未能痕迹消融……（卷一?六四）??稼轩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不免剑拔弩张。（卷一?六六）??稼轩
《粉蝶儿》起句云：“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后半起句云：“而今春如轻薄荡子难久”，两喻殊觉纤陋，令人生厌。（卷七?二九）亦峰着眼稼
轩处较静安为细，亦颇解其中佳处，如卷六之一一条论“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之类，不可谓无独到之见识。唯以“沉郁”论词，不许于人性上
突露人格与精神，否则即“气体”不逮远矣，“不免粗鲁”矣，“未能痕迹消融”焉，“不免剑拔弩张”焉，“纤陋令人生厌”也。此所谓道学家
面目之在谈艺域中者也，“学绣”之喻，只是惜春心眼；“轻薄荡子”之喻，只是怪春无情，如此周张曲折之未解，而怪其“纤陋”乃至“令人生厌
”，诚可谓故作端庄而不解风情者矣，奈之何？其推奖稼轩亦巨，惜于大是大非上颠之倒之，故亦措位置不高，在晏、欧、碧山之下，岂其然哉！又
如况周颐《蕙风词话》“词不宜琢率”条论稼轩云：???词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际，此中消息，正复难言。但看梦窗何琢，稼
轩何尝率，可以悟矣。“勿学辛吴”条云：???情性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明以后词纤庸少骨”条云：??明以后词，纤庸少
骨。二三作者，亦间有精到处。但初学抉择未精，切忌看之。一中其病，便不可医也。东坡、稼轩，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学看之，但得其粗率而
已。其实二公不经意处，是真率，非粗率也。余至今未敢学苏、辛也。“王文简倚声集序”条云：??王文简《倚声集》序：“……诗馀者，古诗之
苗裔也。语其正则南唐二主为之祖，至漱玉、淮海而极盛，高、史其嗣响也。语其变则眉山导其源，至稼轩、放翁而尽变，陈、刘其馀波也。有诗人
之词，唐、蜀、五代诸人是也。有文人之词，晏、欧、秦、李诸君子是也。有词人之词，柳永、周美成、康与之之属是也。有英雄之词，苏、陆、辛
、刘是也。至是，声音之道乃臻极致。而诗之为功，虽百变而不穷”云云。仅二百数十言，而词家源流派别，了若指掌。是书传本绝鲜，亟节记之。
《蕙风词话》一书，名声极盛，余撰《〈蕙风词话〉评点》一书，欲以见其佳何在，阅毕而甚失我望，其说实去《白雨斋词话》远甚，未见条理分明
之思想精神，而于《人间词话》则更有天壤之异也！龙榆生《词学研究之商榷》谓《蕙风词话》“抉摘幽隐，言多允当。自有词话以来，殆无出其右
者”，诚大过誉矣。陈氏“沉郁”之说，犹见及于内容之意，王静安之“境界”说，亦多涉乎人格，唯况氏之作则多用心于技而拘束于词之本色之境
界而未能廓大其眼界，其心绝在婉约而不见豪放之长，而以少性情则不可学稼轩之类之论搪塞之，真不可为训者也！清初田同之《西圃词说》、沈祥
龙《论词随笔》等早着豪放婉约皆词之本色之论，而至于晚清而犹然独以婉约为心事，虽无排斥豪放之显行，而于实则不为用力用心而忽略之，是尤
狡之黠者也，排斥豪放犹见关注之心之力，而冷眼旁观自为婉约之经营，其方于排斥可谓为更阴险也！平心而论，此种固守本色之境界而以婉约为心
事者，足以为守成之境界，而不足以为创新之境界也。词之在于清季虽号为中兴，而实由于此种之原因而若回光返照，而不能于总体上突破宋人之词
，皆此类之论者之过也。今之论者学者，可不深戒邪！（三）其他评家略览除以上具代表性之大家之外，观词学史上其他评家之论，亦庶有益也。陈
锐《袌碧斋词话》“词如古诗”条云：??词如诗，可模拟得也。南唐诸家，回肠荡气，绝类建安。柳屯田不着笔墨，似古乐府。辛稼轩俊逸似鲍明
远。周美成浑厚拟陆士衡。白石得渊明之性情。梦窗有康乐之标轨。皆苦心孤造，是以被弦管而格幽明，学者但于面貌求之，抑末矣。能知自诗以观
诸人，却是高明，非是退步，以词始终不过诗之一种，故应向诗之最高境界看齐也。以辛稼轩方之鲍照，正见识高明处，性情精神特出而等豪放也。
所例诸家诗人，亦无不以鲍照为第一人也。其气之跌宕往复而吞吐于千古也，后世诗人，唯李太白一亲其风采，犹惜其内未足，而尽善尽美于辛稼轩
也。又“姜吴双峰并峙”条云：??白石拟稼轩之豪快，而结体于虚。梦窗变美成之面貌，而炼响于实。南渡以来，双峰并峙，如盛唐之有李、杜矣
，顾词人领袖必不相轻。白石固以稼轩为心而景仰之，然其无世俗民生之热情，故只能于格调上着色，其所谓“豪快”，亦仅是表面现象耳。此处所
谓“双峰并峙”之白石、梦窗，实宋词最后之回光返照，无大能为也矣！吴梅《词学通论》云：南渡以还，作者愈盛，而抚时感事，动有微言。稼轩
之烟柳斜阳，幸免种豆之祸；玉田贞芳清影（《清平乐》赋所南画兰），独余故国之思。至若碧山咏物，梅溪题情；梦窗之丰乐楼头，草窗之禁烟湖
上，词翰所寄并有微意，又岂常人所易及哉。余故谓绍兴以来，声律之文，自以稼轩、白石、碧山为优，梅溪、梦窗则次之，玉田、草窗又次之，至
竹屋、竹山辈，纯疵互见矣，此南宋词之大概也。能以稼轩居第一流，是其高见处，但见总不以南宋为高处北宋，故尚有折扣也。又云：余谓学稼轩
词，须多读书。不用书卷，徒事叫嚣，便是蒋心余、郑板桥，去沈郁二字远矣。辛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瑞鹤仙
?南涧双溪楼》等作，不免剑拔弩张；至如《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郊种树书”，读之不觉衰飒；《临江仙》云：“别浦鲤鱼何日到
，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婉雅芊丽，孰谓稼轩不工致语耶？又《蝶恋花》云元日立春：“今岁花期消息定，
只愁风雨无凭准”，盖言荣辱不定，邅谪无常，言外有多少遗惧哀怨，而仍是含蓄不尽。此等处虽迦陵且不能知，遑论余子。世以《摸鱼子》一首为
最佳，亦有见地，但启讥讽之端，陈藏一《咏雪》，德祐太学生之《百字令》，往往易招愆尤也。吴梅学问渊博，但见识犹古为多，自出己意者少。
“学稼轩词，须多读书”之论，可谓一上手就错者也！自读书之角度以观辛词，可谓隔之非一层矣。以“沉郁”观之，亦是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之
流沫耳。“剑拔弩张”之论，是表面现象耳，遑及其内也，“衰飒”亦然。“今岁”两语，亦非疑惧。似此等处不能解，我辈尚有何言也。“但启讥
讽之端”之论《摸鱼儿》，亦真拙见！讽刺非无端而发，正有为之处，而以为憾也！此事本诗人发愤之要义，不平则鸣之本然，若不以是为是，不可
救药矣！至若他人学画虎不成反类犬，关稼轩何事？又云：张叔夏云：“遗山词深于用事，精于炼句，风流蕴藉处不减周秦”，余谓遗山竟是东坡后
身，其高处酷似之，非稼轩所可及也。遗山是豪放词功臣，当南宋词之衰弱也，唯遗山高标豪放之旗帜而鼓吹之，得存其精神，使当时诗人能以新兴
之诗歌形式元曲结合之，遂造元曲之灿烂，而以豪放为之本色正宗也。《遗山先生文集·遗山自题乐府引》有云：古有之：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
譬之羸牸老羝，千煮百炼，椒桂之香逆于人鼻，然一吮之后，败絮满口，或厌而吐之矣。必若金头大鹅，盐养之再宿，使一老奚知火候者烹之，肤黄
肪白，愈嚼而味愈出，乃可言其隽永耳。岁甲午，予所录《遗山新乐府》成，客有谓予者云：“子故言宋人诗大概不及唐，而乐府歌词过之，此论
殊然。乐府以来，东坡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轩，此论亦然。东坡、稼轩即不论，且问遗山得意时，自视秦、晁、贺、晏诸人为何如？”予大笑，拊
客背云：“那知许事？且啖蛤蜊。”客亦笑而去。由此可见遗山于元曲之贡献，是启端于豪放词矣。遗山之世，东坡之风流远在稼轩之上，遗山亦未
能免俗，且以稼轩为仅次于东坡，其功亦不可谓之浅，但自整个词史观之，则豪放词之巅峰在辛，而非在苏也。以豪放词之最高境界观之，苏未若辛
也。辛词世俗之精神为豪放之真境界，故元曲之继承者，正是近辛，而发扬于剧曲，若继承苏之精神者则多为散曲，而犹多抱词之风味者，故雅化甚
速也。故自雅俗之目观之，则苏犹是雅之阵营，而辛则俗之阵营，以俗之精神非仅在文字格调，而能以启元曲者也。遗山之作，即多继承苏，故以词
论，尚非豪放之第一流，以曲论，则仅为元曲开端，尚不能至曲俗之本色若杜仁杰者也。故“余谓遗山竟是东坡后身，其高处酷似之”之论，诚然是
也，若云“非稼轩所可及”，则是借苏压辛，以为足以压之也，不知苏尚未若辛也。张炎《词源》云：辛稼轩《祝英台近》云：“宝钗分，桃叶渡。
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
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皆景中带情，而存骚雅。故其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岘首西州之泪，一寓于词
。若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乐府之遗意。又云：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若能
屏去浮艳，乐而不淫”一语，极是可笑，想稼轩词尚能为浮艳之语，真是太抬举了也！而所谓汉魏古意，乃其真用心耳。故以稼轩词非是雅词，不知
宋词之雅初非在汉魏风度也。若以汉魏风度赋为宋词，尚不能为本色，何况其他？是以豪情豪气为劣者，不足与论也。又云：??元遗山极称稼轩词
，及观遗山词，深于用事，精于炼句，有风流蕴藉处，不减周、秦。如双莲、雁邱等作，妙在模写情态，立意高远，初无稼轩豪迈之气。岂遗山欲表
而出之，故云尔。所见遗山与稼轩分野处甚是，上文亦论之矣，但不知遗山以豪放之精神为心，至于自亦未能尽到，则又一事也。周济《介存斋论词
杂著》云：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然其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两朝，实无其匹，无怪流传之广且久
也。世以苏辛并称，苏之自在处，辛偶能到；辛之当行处，苏必不能到：二公之词，不可同日语也。后人以粗豪学稼轩，非徒无其才，并无其情。稼
轩固是才大，然情至处，后人万不能及。此论极是精彩，以为辛高于苏也。辛词当行高处，正在于其不平则鸣者世俗民生也，苏词则政治人生而已。
又云：苏、辛并称。东坡天趣独到处，殆成绝诣，而苦不经意，完璧甚少。稼轩则沈著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固未可同年而语
也。稼轩由北开南，梦窗由南追北，是词家转境。由北开南者，在其精神也，由南追北，取其风格之浑涵也，两径高下，确乎不可同日而语。梦窗之
追北，则未必耳。若必论之，则其所追亦不甚成功也。又云：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
者反浅，曲者反直。吾十年来服膺白石，而以稼轩为外道，由今思之，可谓瞽人扪籥也。稼轩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旷，故情浅；稼轩纵横，故才大
，白石局促，故才小。惟《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余俱据事直书，不过手意近辣耳。白石词，如明七子诗，
看是高格响调，不耐人细看。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径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此论稼轩、白石优劣甚精到。唯深浅曲直之论，尚嫌浅也。
辛词之手段，过于北宋词远矣，其婉转曲折，亦非北宋词所敢望。又云：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
，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馀子荦荦，以方附庸。夫词，
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
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达，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
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余所望于世之
为词人者，盖如此。此是周济之词学理想，以美成为词之理想境界，亦非新谈。不过容稼轩于中，貌似崇而实则仍乐于豪放词之居于婉约词之下也！
诸人只是能入而不能出者，能出者何谓？性情之锻炼于世俗之生活及精神者也，有所得于世俗之大美者也。若不知词，而或易稼轩之位置为美成，亦
不得其要也。所谓“浑化”，仅是“技”之境界，而隔于世俗民生之多矣！尚不悟也！李调元《雨村词话》“稼轩风”条云：戴复古石屏《望江南》
有“壶山好”四首，“石屏老”三首，一时推名作。余尤爱其二词云：“壶山好，文字满胸中。诗律变成长庆体，歌词绰有稼轩风。最会说穷通。中
年后，虽老未成翁。儿大相传书种在，客来不放酒樽空。相对醉颜红。”“石屏老，长忆少年游。自谓虎头须食肉，谁知猿臂不封侯。身世一虚舟。
平生事，说著也堪羞。四海九州双脚底，千愁万恨两眉头。白发早归休。”稼轩谓辛弃疾也，与石屏同时，其名重如此。此论可见当时稼轩词已能影
响同时代之著名诗人矣。然戴氏似乎稼轩而已，若论真豪放之精神，则尚不到也。李佳《左庵词话》“稼轩词”条云：辛稼轩词，慷慨豪放，一时无
两，为词家别调。集中多寓意作，如《摸鱼儿》云：“更能消、几番风雨……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又如：“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点点
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流莺声住。”又如：“一番风雨，一番狼藉。尺素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综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又如
：“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又如：“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此类甚多，皆为北狩南渡而
言。以是见词不徒作，岂仅批风咏月。能见到“岂仅批风咏月”，是其高处；既知“一时无两”而以为“词家别调”，是无视苏词在前，而不能解辛
词于后也。然此亦自词学常然之角度言之，其不能解，亦不足怪也。彭孙遹《金粟词话》“论辛词”条云：稼轩之词，胸有万卷，笔无点尘，激昂措
宕，不可一世。今人未有稼轩一字，辄纷纷有异同之论，宋玉罪人，可胜三叹。此为稼轩辩也，然胸有万卷、笔无点尘，非是稼轩之足以为稼轩者也
，激昂措宕、不可一世，亦非仅稼轩可到。稼轩之佳处在豪放之精神，在豪放而兼婉约之长处，在不可自解不能自已之于人世民生之深情，在由此深
情而得之盛大而充沛之内在之气，而气之发之也又无不自然浩荡豪放而又无不委屈曲折也。蔡嵩云《柯亭词论》“稼轩词不尽豪放”条云：稼轩词，
豪放师东坡，然不尽豪放也。其集中，有沉郁顿挫之作，有缠绵悱恻之作，殆皆有为而发。其修辞亦种种不同，焉得概以“豪放”二字目之。是未真
知豪放之精神者，故发此言也。此似为稼轩之多致为解，其实欲抹杀豪放在辛词中最高最佳之地位，岂不知论词须以人最佳之处见之。非仅豪放之论
，未得此精神也，岂人不知稼轩词不尽豪放也！沈祥龙《论词随笔》“词品高低”条云：古诗云：“识曲听其真。”真者，性情也，性情不可强。观
稼轩词知为豪杰，观白石词知为才人，其真处有自然流出者。词品之高低，当于此辨之。“性情不可强”，真高见！故人各有性情，而岂可以己非人
邪？故在“技”之境界上，春兰秋菊无所谓高低优劣也，然在“道”之境界上，则以善为之衡而进于真之一义，其更善于人（他人、社会、时代、民
族、国家）者为上也，以是而论，豪放词非人人可做得也，而豪放词及其精神既以积极入世为色彩，则其为上又何不可解邪！所谓春兰秋菊各随口味
之论，清之袁枚着之于论，最是口吻妥贴，实则圆滑无主，左右逢源，其境界犹在以温柔敦厚、中和、平和、“无我之境”为至之论之下，折衷之极
，即无谓矣。又“词非小技”条云：以词为小技，此非深知词者。词至南宋，如稼轩、同甫之慷慨悲凉，碧山、玉田之微婉顿挫，皆伤时感事，上与
风骚同旨，可薄为小技乎。若徒作侧艳之体，淫哇之音，则谓之小也亦宜。此自推尊词体之角度言之，以南宋词为例，是其高见识处。田同之《西圃
词说》“辛柳词佳处”条云：今人论词，动称辛、柳，不知稼轩词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为最，过此则颓然放矣。耆卿词以“关河冷落，残
照当楼”与“杨柳岸、晓风残月”为佳，非是则淫以亵矣。此不可不辨。辛之佳处，在于豪放而兼婉约之美，则《永遇乐》之作，非其最高境界也。
柳词“杨柳岸、晓风残月”之类不多，是雅化之痕迹，而非其本色之作，故亦非是其词之最高境界。邹祗谟《远志斋词衷》“辛稼轩压倒古人”条云
：稼轩雄深雅健，自是本色，俱从南华、冲虚得来。然作词之多，亦无如稼轩者。中调、短令亦间作妩媚语，观其得意处，真有压倒古人之意。压倒
古人，有何不可？所云正自佳，但追溯根源于“南华”，以“冲虚”为目，则大煞风景矣！刘熙载《艺概》卷四云：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
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世或以粗犷托苏、辛，固宜有视苏、辛为别调者矣。张玉田盛称白石，而不甚许稼轩，耳食者遂于两家有轩轾意。不知稼
轩之体，白石尝效之矣。集中如《永遇乐》、《汉宫春》诸阕，均次稼轩韵，其吐属气味，皆若秘响相通，何后人过分门户耶？?稼轩词龙腾虎掷
，任古书中理语、瘦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夐异！此处“别调”之论，正可答《左庵词话》也。“悉出于温柔敦厚”，则未可，欲以此
束缚豪放之精神，正古今儒家思想之欠缺处，非仅刘氏一人而已。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一云：???学稼轩，要于豪迈中见精致。近人学稼
轩，只学得莽字、粗字，无怪阑入打油恶道。试取辛词读之，岂一味叫嚣者所能望其顶踵？?蒋藏国（士铨）为善于学稼轩者。稼轩是极有性情之
人，学稼轩者，胸中须先具一段真气、奇气，否则虽纸上奔腾，其中俄空焉，亦萧萧索索，如牖下风耳。此论自是，然未道出“一段真气、奇气”之
所自来耳，此乃是大关键也！稼轩词之气乃得自世俗民生之不隔而有一往情深之意味，渊然而深厚盛大，非“真气”、“奇气”之所能拟喻也。又卷
九云：晏、秦之妙丽，源于李太白、温飞卿；姜、史之清真，源于张志和、白香山。惟苏、辛在词中，则藩篱独辟矣。读苏、辛词，知词中有人，词
中有品，不敢自为菲薄。然辛以毕生精力注之，比苏尤为横出。吴子律曰：“辛之于苏，犹诗中山谷之视东坡也。东坡之大，殆不可以学而至。”此
论或不尽然。苏风格自高，而性情颇歉。辛却缠绵悱恻，且辛之造语俊于苏。若仅以大论也，则室之大不如堂，而以堂为室，可乎？“藩篱独辟”，
正豪放词之所以特出者也。苏辛优劣之论，亦极中肯！“风格自高，而性情颇歉”，此苏之所以不及辛也，性情之上复有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
境界，而辛为独傲然千古，为独胜也！（四）婉约豪放之辩刘克庄《辛稼轩集序》云：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有，自有苍生
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颇极允当，而兼评其豪放婉约两种风格。夫婉约豪放二种，大体概之耳，凡人之所作，皆有此二
种元质，但看其以何种为主，词中并无单纯之婉约豪放。推原其理，《老子》早已揭之。盖物之生也，罔不有二元之对立，无二元之对立，事物非徒
不能发展进步，亦且不能存在自立。虽有二元之对立，然在事物发展过程中，必惟一种元质为主，一种为辅。主辅可转化，而不可同时为主。世人但
知苏辛豪放派未尝废婉约，不知周、柳、姜、吴亦未尝废豪放也，但其调合之比例有异，而显为程度之不同而已矣。即“姜白石、张叔夏辈以冲淡秀
洁，得词之中正”（见高佑釲《迎陵词全集序》引顾咸三语），亦罔不遵此法则。例之以如：永叔《蝶恋花》之“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柳耆卿《雨霖铃》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晏小山《鹧鸪天》之“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周美成《满庭芳》之
“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定风波》之“从醉，明朝有酒倩谁持”，贺方回《浣溪沙》之“恼花颠酒拼君嗔”（方回豪宕之作不必引矣
），姜白石《庆宫春》之“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暗香》之“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吴梦窗《贺新郎》（“乔木
生云气”）之篇。??诸如此类，其本豪放，而以豪放之致出之。何谓致，即譬海上冰山而浮出水面者，仅其小焉者也。故豪放之骈枝别子曰洒落，
曰疏放，曰清拔，曰旷达，曰壮郁；而婉约之骈枝别子曰缠绵，曰密丽，曰绮艳，曰清华，曰幽秀。至其色之纤秾淡泊，与婉约豪放之本质所关甚微
，故有极秾艳而豪放者，如稼轩《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之“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而产生异样之意态，为异样之妩媚，不可一概
而论焉。本书卷五论王静安先生词，谓“亦不过一文士，文士之豪狂几何哉”，列诸人而方之，亦即此意。又论纳兰容若词“如贵妇人，虽著戎装，
不能令人振奋”，即揭此豪放派别子之风貌也。陈匪石先生《宋词举》于此亦有会心，其评稼轩《祝英台近》云：“细味此词，终觉风情旖旖中时带
苍凉凄厉之气，此稼轩本色未能脱尽者，犹之燕赵佳人，风韵固与吴姬有别也”，可称佳解。佳人之中，亦自有豪放其性者也。唯语气似不以此本色
为然，是为憾耳。豪放为稼轩本色，不独《祝英台近》为然，即放浪山水陶写性情之作，乡村赋闲之篇，亦无不含兹因素，所以为词史上之生面别开
也。拙著《论豪放》总括豪放、婉约之辨为六义：“豪放”为“婉约”之突破与发展，为不隔于世俗民生及确立主体个性精神而至于“无我之上之有
我之境”之必然结果；“豪放”词可兼有“婉约”词之长，反之则不然；“豪放”、“婉约”皆词之本色；“豪放”非“诗化词”，诗、词、曲皆诗
也，皆须达致诗之最高境界，自诗观之，则“豪放”为诗之最高境界而“婉约”非是；“豪放”、“婉约”二分法非粗略，他种细分之风格亦有，然
唯于此两种风格之对待上，乃能领略其于“豪放”成熟为一范畴而至于其极限之点之意义，若自他种细分种种不一之风格观之，则不可得是也；“豪
放”为唐诗宋词元曲一脉相承之内在精神，为其最高境界之所在，是诗、词、曲形式演变之内在动力之所自，此非“婉约”所能办也。拙著《论豪放
》五十万言，于此一范畴之种种皆有详细之论述，可参之也。（五）稼轩词不仅以意境胜人含物质与精神两种之因素，故于自然人生（社会则其合成
），其完善过程也如是，而分二阶段：一为完善自我之过程，一为完善自我而后改造世界之过程。其于哲学上趋于前者为老庄，趋于后者为儒家，而
社会中之人生态，则往往弗能为此完美圆满之发展，而恒以未完善之自我接触世界，以改造世界为完善自我之手段。若夫老庄之旨，则必欲求其完善
圆满之而绝对化，故常止于以完善自我为终极目标。缘斯两种，吾国历史上之谈艺亦分两种之境界。而于谈艺上，往往偏于道家者趋于“技”之境界
，其关系及限制之处，皆研究至圆融妥切；偏于儒家者趋于“道”之境界，技焉次之，以性情、情志、怀抱为首要，而求积极入世之人格境界、精神
境界，为刚健壮美之精神姿态。王国维“境界”说所尚之“无我之境”，即消极于外物者，以求对自我之肯定。而余所倡之“神味”说，则尚“无我
之上之有我之境”，即稼轩词之所常造者也，而以积极反映现实为艺术上之追求，以积聚盛大之内在之气与热烈之情为期，而亦使人阅其作而得之，
其与世俗之现实人生为动态之缠绵者也，若以此境求之周、柳、秦、吴，岂可得欤？道家之底蕴，以静觑动，以虚为用，以内为归。则所谓阴柔之美
，其于文学上之体现，即“意境”一义。儒家之底蕴，则重积极入世，孔子曰：“克己复礼曰仁”，“克己”即完善自我，“复礼”为改造世界，虽
因历史而局限，其结合之体例则一也；其于文学上之体现，即“神味”一义。“神味”乃“意境”之突出而非摒绝之更以自立也，而以“无我之上之
有我之境”（为“道”之层次之规定）与“神味”（“技”之层次之规定；“神”为“技”之层次之规定，“味”为“道”之层次之规定）和合立其
氛围，犹人之志不当仅在温饱然，而更当有更高层次之追求也。故意境之所维系，曰情与景而已矣；而神味之所维系，则非人格、怀抱与精神不可，
且其存在形成，不积极则乐观，而体现之者则为细节，拙著《新二十四诗品》特立“细节”为一品，旨在此也。稼轩所为词，其最佳处不以“意境”
胜，而更以“神味”一义胜，以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胜，以“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胜，而往往以细节出之焉。遂斯数者，则又罔不与时
代相关，与完善自我相关，揭其真、求其善、创造其美而已矣。（六）稼轩词之独特风味创造意境之法，为“化景物为情思”，为“言有尽而意无穷
”。今人之论“情感”、“情怀”诸语，谓“情怀”为胜，不知稼轩早擅之矣。等而视之者，又有“情味”、“风味”诸义。例之以如：??《西江
月》：“主人只是旧情怀，锦瑟旁边须醉”；《满江红》：“这情怀只是，中年如此”、“向此际、羸马独骎骎，情怀恶”、“一再人来风味恶，两
三杯后花缘熟”；《贺新郎》：“元龙百尺高楼里，把新诗、殷勤问我，停云情味”、“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好事
近》：“老无情味到篇章”；《菩萨蛮》“麴生风味恶，辜负西窗约”。??余倡“神味”说，以“味”之一字补王士禛“神韵”说空疏清虚之弊，
即以“味”为纳入内美之象征，其极致即“无我之上之有我”，而此一“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又足纠正王国维“境界”说以“无我之境”之偏于
平和、冲淡、自然、消极为尚之弊，由是论之，“无我之境”亦“神韵”之一种，但王士禛之“神韵”不甚重内里，而王静安之“境界”则重内里，
然其重内里而程度有限，不能至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内里之最高境界也。夫“韵”也者，虽或含人格之因素，而不为主，多于形、神上著义，无
能于内、外上措手，乏气使然也。“情怀”、“情味”、“风味”诸语其所含情感之复杂丰富，较“情思”为不可同日而语矣。人格既为“味”之内
美之象征，应之于外，即稼轩思想进步、积极呈于艺术上之美矣。若以接受之角度言之，则“神韵”浅而“神味”深。知其美曰“神韵”，知其美而
又为我有，则曰“神味”也。有之为言，内容上质变之转化也，故尤须以我之创造与焉。吾国诗学之境界最高一义多在于“神”，即王静安之“境界
”说亦不能免，故以“无我之境”为诗词之最高境界，“神味”说“味”之一义，乃是世俗民生之味，世俗民生作用于作者之人格境界、思想境界、
精神境界之味，乃是源于世俗民生之热烈之情与盛大沛然之气和合为一之味，概言之即“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而已矣！（七）稼轩词生成之环境?
?稼轩词生成之环境，斯分三种：时代历史之环境、自身之环境与文学之环境。若夫时代之环境，则内忧外患，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皆极激烈，而统
治阶级积极与消极、主战与主和两派之内部矛盾，亦反复为主，大体上则以以皇帝为首之消极主和派之态势趋于上风。于如稼轩类似之武装力量，则
百般疑忌，甚而排抑之。“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张于湖《六州歌头》）；“
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后村《贺新郎》）、“君恩重，且教种芙蓉”（稼轩《小重山》），即其象也。为国乃实际
为民，当此之时，凡血性男儿，气之何可不至于浩然而不可遏也，情之何可不深而烈也！词之最高境界必含此种之素质而后乃得成就，若婉约词之所
以为豪放词替之，亦无不由是之故也！后世之堂皇大言而守婉约为本色正宗者，当其时也，人而尚不可视之为人，而无血性性情，词而可视之为真词
邪！其次为文学上之环境，则苏东坡以高才伟力创豪放派开拓词中之题材及词境，独木强支，往往又为人议为“要非本色”，正须强有力之支援焉。
苏东坡虽开创豪放词，然其词尚未至于豪放词之最高境界，以其思想之境界为吾国传统文化精神转折之代表，而有所保守而消极矣者也。豪放词之最
高境界乃在稼轩词之横出天壤之间，而为无限之灿烂绚丽者也！豪放词苟非有稼轩，则苏东坡之力量亦终将消于无有，而归于“豪宕”、“豪旷”、
“旷达”一路，为温柔敦厚所吞噬，则“豪放”横空出世之意义风采神味将不见于吾国之诗史，故稼轩词，其在吾国诗史上之地位，千古无两而确然
无疑义也。??其三为自身之环境。缪钺先生《论辛稼轩词》有云：“吾国自魏晋以降，老庄思想大兴，其后与儒家思想混合，于是以积极入世之精
神，而参以超旷出世之襟怀，为人生最高之境界。故居庙堂而有江湖之思，则异乎贪禄恋权之巧宦，处山林而怀用世之志，则异乎颓废疏懒之名士。
稼轩平日盖有此种修养，虽怀立功之雄心，而无热中躁进之弊，及退居林泉，欣赏自然，写闲适之趣，而壮志亦并不消沉”，得其间矣。稼轩心志，
全在为国为民，不务虚华，而尚实用。虽尚实用，而以非功利之姿态为之。读书虽多，而不迂腐。与讲义利王霸之陈亮极为相得，与在文学上“固知
不是腐儒”之朱熹亦相互景仰交接。稼轩处对立之二元质间而妙得其中，一以贯之于行迹、思想、品格、文学上，此尤不可不知者也。观稼轩诸种种
，以此而论，古今之士，能致是人生之最高境界，未尝有也！能致是人生之最高境界而又于文学上致若是之辉煌灿烂，更空前绝后也！??以上所论
三种之环境，皆人所熟知，故于不可不论之间，从略焉。龙榆生《试谈辛稼轩词》云词至稼轩，乃真正奠定其在吾国文学史上之崇高地位，则稼轩由
此三种环境而造成之词之成就，可知之矣。词中之能为深闳伟美者，舍稼轩而谁？（八）出、入之辩及影响??《人间词话》云：??诗人对宇宙人
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
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窃谓稼轩即能出又能入者。所谓能入，写人生自然之物性者也，以我缘物而不违物情，故体物精。能出，写人生自然之
物性而缘我性结构之也，以物从我而显见性情，故游刃自如。《庄子?养生主》庖丁言于梁惠王曰：“臣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能入即技之境界
，能出即道之境界。道之境界，即有人格、精神即个性（我性）之创造，亦即少陵诗“名岂文章著”之意。以似与不似言之，能入，故得其似；能出
，故得其不似。游心两者而揣度之，即得其似与不似之间矣。然而以上之所论犹然为“技”之境界也，手段之能促成者也，若真“道”之境界，其入
也乃在乎入乎世俗民生，而无稍隔之姿态，其出也乃在乎得情与气之淋漓尽致而为放，所以用之于世俗也。豪放词之所以为特出者，无不在是也！静
安所论之出入仅为“技”之境界，其《人间词话》论“隔”与“不隔”亦然，故不知真正之不隔在不隔世俗民生，不隔其在世俗民生并无限关注之之
感情、意气，不隔其情与气之淋漓尽致而后必然为放，故不能至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也！故稼轩词之所以能入而能出，往来自如而风流莫测，
主之者惟一“气”字耳。“气”之不盛大充沛，安能如是邪！（九）风格与手法之多端稼轩以大英雄大豪杰之资质才情和合其美作为词章，性情之烂
漫多姿、气调上之酣畅淋漓，皆为词史上所罕见。而风格与手法，亦复焕焉多端，不拘一格。法无定法，而唯所适之为法。调无定调，譬则禅宗之棒
喝，无非头头是道，开人未尝与见之眼界。大概而言，稼轩词中风格、手法之光怪陆离、斑驳异致之多且美，实已越整个豪放派之总和，亦为古今词
人之冠。不独为豪放词之壮观而已，亦且为吾国词及文学史上之奇观！若夫婉约派之李后主、李易安、柳耆卿、秦少游、周美成、姜白石、吴梦窗、
张玉田诸人，与豪放派之苏东坡、刘后村、张于湖、陈同甫、刘须溪诸人，读其词，风格、手法亦或参差差别，非可以一种论之而已，然总体之印象
，仍较单纯，无如稼轩之多且美而不易把握也。诸人词如江河焉，虽其涓涓与滚滚有差，皆不过仍归沧海。稼轩词即如沧海也，浅尝深察其所得为迥
难俦矣。后世之词，以豪放派而言，亦如少陵后之学杜者，仅能备其一体而稍加敷衍，涣散矣，无以为继矣。唯有清之陈迦陵，尚堪为一宿之客，而
其疏狂清绮处犹能过稼轩，然大英雄之与萧骚名士，神味、境界、气象、风味固相去益远矣。近世唯毛润之堪称大词人，不专作，而有甚佳者，在整
体之质量与思想境界上，高于稼轩，至若深闳伟美之神味、风格手法之多端，则仍不能与稼轩比肩。故历史上之真正大词人，或其整体质量皆高而相
去不远（不必过于计较数量），或雄才烂漫而风格、手法多端且圆融纯熟，以此而论，东坡、稼轩、润之、易安皆是矣。就风格、手法一义聊拈稼轩
词以例之：??《满江红》“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太常引》：“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水龙吟》：“倩何人、唤取红巾
翠袖，揾英雄泪”；《永遇乐》：“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以上则抑郁磊落、雄拔振畅者也。??《满江红》：“细读《离骚》还痛饮，
饱看修竹何妨肉”；《贺新郎》：“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
到死心如铁”；《水龙吟》：“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满江红》：“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贺新郎》：“将军百战
身名烈。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以上则慷慨激昂、郁怒奇突者也。??《贺新郎》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
、不见吾狂耳”；《定风波》：“白发自怜心似铁”；《满江红》：“看依然，舌在齿牙牢，心如铁”。以上则放浪恣肆、雄奇妩媚者也。??《蝶
恋花》：“毕竟啼乌才思短，唤回晓梦天涯远”；《玉楼春》：“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鹧鸪天》：“娇痴却妒香香睡，唤起醒鬆
说梦些”；《西江月》：“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傍人笑问”。以上则情辞兼至、以趣出之者也。??《水调歌头》：“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鹧鸪天》：“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以上则平中出奇、淡语有味者也。??《临江仙》：“今宵成独醉，却笑众人醒”；《西江
月》：“胸中不受一尘侵，却怕灵均独醒”；《满江红》：“少日对花浑醉梦，而今醉眼看风月”。以上则耿介惨淡、寂寥郁激者也。??《菩萨蛮
》：“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水调歌头》：“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以上则清快豪宕、洒落冲雅者也。??《菩萨蛮》：“青山遮不
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以上则闳肆沉响、气势雄放者也。??《鹧鸪天》：“山无重数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娇”；《满江
红》：“欲说又休新意思，强啼偷笑真消息”、“一再人来风味恶，两三杯后花缘熟”；《贺新郎》：“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鹧鸪
天》：“自从一雨花零落，却爱微风草动摇”。以上则姿态摇曳、情味独特者也。??《江神子》：“借问喧天成鼓吹，为官哪”；《千年调》：“
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以上则戏谑调讽、借以寓意者也。??《生查子》：“高处挂吾瓢，不饮吾宁渴”；《夜游宫》：“且不罪，俺略起，
去洗耳。”以上则抱真守独、意趣高远者也。??《水调歌头》：“富贵非吾事，归与白欧盟”；《小重山》：“君恩重，且教种芙蓉”；《水调歌
头》：“万卷有时用，植杖且耘籽”。以上则正反相间、正以葆其志、反以嫉其时者也。??《鹧鸪天》：“明朝短棹轻衫梦，只在溪南罨画楼”；
《卜算子》“病是近来身，懒是从前我。静扫瓢泉竹树荫，且恁随缘过”；《鹧鸪天》：“无言每觉情怀好，不饮能令兴味长”。以上则幽静深长、
风味高兴者也。《谒金门》：“因甚无个阿鹊地，没工夫说里”；《武陵春》：“不免相烦喜鹊儿，先报那人知”；《小重山》：“莫将他去比荼蘼
，分明是，他更韵些儿”。以上则气体轻灵、清新活泼者也。《浣溪沙》：“一似旧时春意思，百无是处老形骸。也曾头上戴花来”；《临江仙》：
“一枝簪不住，推道帽檐长”；《行香子》：“白饭青刍，赤脚长须。客来时酒尽重沽”；《生查子》：“赤脚踏层冰，为爱清溪故”。以上则性情
烂漫、淳挚清放者也。??《西江月》：“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鹧鸪天》：“去年醉处犹
能记，细数溪边第几家”。以上则奇情动荡、意态浑肆者也。??《鹧鸪天》：“自言此地生儿女，不嫁余家即聘周”、“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
桑陌上来”。以上则随意点染、风质淳朴者也。??以上所引，不过略见其一斑耳。它如《沁园春》之戒酒、《哨遍?秋水观》等诸阕，无不摇荡性
情而显见神味。矧余之所举乃一二佳句，于原玉斫伤已甚，若对照参读全篇，必知余所言非虚也。若《沁园春》之戒酒，性情已臻化境，又可兼文之
长矣。（一○）悲抑之生涯，豪放之情味稼轩《兰陵王》：“古来贤者，进亦乐，退亦乐”，盖即平生之写照。虽其生涯惨淡寂寥抑郁愤懑，而所有
之内养，则固未因外物而夺之，故豪宕潇洒之风味情怀，一以未减，见乎咏叹慨触，无所不在。而其性情之真，怀抱之远（非如陆放翁不免书生迂阔
之谈者，见钱钟书《谈艺录》），人格之善，精神境界之高，神味之特出而美，随其点定，无不意态烂漫、风流畅达。??稼轩既以用世之志而不得
志，故其作中深沉博大之感情，亦远较诸人为甚。爱国为民，出于自然，与以功名为念、功业自许者，得无几微之似，尚有一线之差。苟能以我之身
为国为民所用而尽其才力志气，随处位置，皆非重要。此等胸怀，令人叹为莫及。故当“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鹧鸪天》）之时，
稼轩感慨之余，以“戏作”赋云：“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回天乏力之悲慨与少年豪情壮行相与表里，譬如海下潜流，汹涌激荡而表面上则似极为平静，最为感人至深。《鹤林玉露》载稼轩《摸鱼儿》（
“更能消”）“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盛德也已”，犹不过微言兴托而已，若此词之“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及《永
遇乐》之“君恩重，且教种芙蓉”之类，则真无所回避，直指皇帝而所谓捋虎须矣。夏承焘《唐宋词叙说》云：“辛弃疾只能唱‘休去倚危栏，斜阳
正在，烟柳断肠处’”，盖以其温婉其意态未尽畅于意，锋芒未露也，亦未审耳。方之东坡之以诗得醉及后世之文字狱，正使人为稼轩担心。而稼轩
终得保全，岂非大快人心也哉！念至此，不可不浮一大白以慰其快也！然稼轩虽如是，不过一发牢骚泄其抑郁之气，而平生之真意气，则未尝悲观消
沉，《菩萨蛮》云“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即其心声矣。故其豪放之处，既深沉悲郁，又洒落雄畅，摇动人心，惊骇魂魄。更益之以淋漓尽致
，笔力千钧。住往出以十二分之全力，一举而下，不容犹疑。“看依然、舌在齿牙牢，心如铁”（《满江红》），则又志力长久，韧性十足，非如来
去匆匆、磨灭无痕，与东坡之遇挫折则假兴于老庄而无复真我（真我、大我、新我即无我之上之有我，其本质特征为现实性），迥以异矣。惟有举力
千钧之能力，乃能有渊深博大之感情，而情怀之中，又“白发自怜心似铁”（《定风波》），读此种句，不觉令人想见其风貌神情，益觉此老豪而能
放，复能妩媚可怜，呼吸与之同而命运与之共矣。窃尝谓为英雄豪杰不难，使人敬不难，使人爱以近之为难，使人即不得近之而想见其风神，则油然
而生一种消魂不可及之感，而无限之景仰之，为尤难也。读稼轩词，当细味焉。（一一）豪放之介质：酒??豪放之介质，为酒；婉约之介质，为风
月，为佳人。稼轩既兼擅之，则此两种介质，不可不详论之。余唯于酒稍有兴会，性亦近豪放，故论酒而姑置风月、佳人二义也。??夫酒者，米之
灵魂，古之豪放者流，多以佐其情味，即严正如诗中之杜少陵，亦颇知其趣。赏人饮酒，则名篇《醉中八仙歌》传焉；笑自我以酒乘兴，则《醉为马
坠诸公携酒相看》传焉。妙在既以饮酒而醉坠马为诸公所笑，诸公又携酒来视，正解老杜口胃，然后知诸公亦妙人也。又《醉时歌》云：“忘形到尔
汝，痛饮真吾师，”何其真切酣畅也！而其饮酒之氛围，则“清夜沉沉动春酌，檐前细雨灯花落”，境界何其善也！《赠卫八处士》：“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妙在感子意深情长，欲醉而不能，何其淳朴，其情又
何其令人不堪也）。《乐游园歌》：“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境地何其阔大而开人心胸也！“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稼轩《一剪梅》“独立苍茫醉不归”，同一感兴），苍茫则寂寞，咏诗以契怀乘兴，又何其寥落惨淡而兴味别致也！《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
千里犹残旧冰雪，万壶且试开怀抱”，“气酣日落西风来，愿吹野水注金杯”，少陵之豪何其迈哉！又有《独酌》之篇，兴亦不浅。而《徐步》之“
把酒从衣湿，吟诗信杖扶”，盖亦即独酌。浅尝契其兴，一醉快其情。惜老儒卑位，常无酒败人清兴，渊明之待白衣，岂徒然哉。故少陵为《谢严中
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而作诗，且喜《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美酒赠穷士，红粉酬佳人，虽以物之或微，当念情之唯深。“清樽常不空
”（《严公厅宴同咏蜀道画图》），又何其幸也！少陵之意在世俗，故不以赠为恶，而渊明之心则在绝俗，而待人之酒肉，意味不似矣！境界之高下
，毕见于是也。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一书大非议少陵之酒事，夫酒为文人心腹所在，精神之赖以寄托发挥者，大非议之未免太煞风景而不得其中，
不知其趣味所在也。??至若李太白，则益风流倜傥，以酒使趣。《将进酒》、《行路难》之篇，不必言矣。《侠客行》“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非肚量浅而轻然诺，“浩歌望满岳，意气还相得”《山人劝酒》），义气相倾之难得而人生何妨多情洒落也！“对酒不肯饮，含情欲待谁”，待
知音也，待红袖也，若红颜知己，益佳。《山中与幽人对酌》：“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高情逸
致，览之欲醉。太白亦有独酌之兴，《月下独酌》，名篇压世。人生贵在达意，饮多伤生，亦弗惜也。《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莫惜连船沽美
酒，千金一掷买春芳”，兴何其高也！而“白门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酒肆留别》），又安能不饮以为佳人嗔也！佳人如何？则“
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对酒》），欲不醉也，亦可得欤？
然则古之人既已如是矣，在我稼轩何若也？虽或“无言每觉情怀好，不饮能令兴味长”足为名言，而壮志难酬，怨郁于胸，不饮何也。《念奴娇》：
“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聊且乐之，则有佳人“歌欲顰时还浅笑，醉逢笑处却轻颦”（《浣溪沙》），妙也哉！且“料得今宵醉也，
两行红袖争扶”，如之何固而弗饮之！然稼轩岂要人扶者，“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今宵成
独醉，却笑众人醒”，“醉中忘却来时路，借问行人家住处”，亦有何妨。独酌亦佳，“细读《离骚》还痛饮，饱看修竹何妨肉”，以书下酒，竹肉
之辩，如是解之亦极通达，豪情万丈，长歌当哭。“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殢酒只依然”，情何堪也！稼轩气魄既豪，酒量未知可否，然愁人易醉，
故集中醉笔随处可见，如《鹧鸪天》有题“醉中有索四时歌者，为赋”者，《临江仙》有题“醉宿崇福寺，寄祐之弟。祐之弟以仆醉先归”者，不胜
为数。岳珂《桯史》载“稼轩守南徐，已多病谢客”，恐为酒所损不少，《卜算子》有题“饮酒成病”者，盖亦自知，“饮酒败德”，颇有悔意。友
人亦劝之戒饮，《浣溪沙》有题“叔高书来戒酒，用韵”者；《定风波》有题“大醉自诸葛溪亭归，窗间有题字令戒饮者，醉中戏作”者，则不知为
谁，敢捋稼轩虎须。推其题字态度，似非谨严端正，故稼轩以“戏作”应焉，而微受其意。在此氛围下，稼轩决意戒酒，遂生佳作两篇，曰《沁园春
》，今引《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一篇：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
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已，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
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极尽放浪恣肆之致，可当一戒酒千古妙文读。戒酒而仅“戒酒杯使勿近
”，否则“吾力犹能肆汝杯”，戏谑之中，饱含幽默，令人解颐。故次作辄题《城中堵公载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韵》，又
破戒矣。此种性情、意态上之烂漫，着于词中，亦“神味”一义之一端，而令人不得不爱也。即性情一步上亦能至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可见
于是也！（一二）稼轩写情之作稼轩词本色之一亦即造成“神味”一义特色之一因索即因事以见趣，奇情烂漫，别有姿态，风味独到，古今词人，以
稼轩为最能于开拓。例之以如：??《南歌子》：“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傍人道我轿儿宽”，后忽引出“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难”，顺承写情，
可谓平中出奇，缠绵无限。下阕云：“今夜江头树，船儿系那边。知他热后甚时眠？万万不成眠后有谁扇？”以稼轩大英雄者流而细腻如此，令人惊
叹。而气格则轻快活泼，于娓娓之中，别透露一种关切爱怜消息，是大英雄豪杰之儿女心肠也。??又如《鹊桥仙?题阿卿影像》：“有时醉里唤卿
卿，却被傍人笑问”，情事极韵，亏稼轩思量得出！王之涣《凉州曲》之“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亦是，或以字面双关而转义，或以
事转义，皆易突出神味也。??又如《清平乐》：“春宵睡重，梦里还相送。枕畔起寻双玉凤，半日才知是梦”，意思明白轻浅，意韵则深长悠馀。
下阕云：“却把泪来做水，流也流到伊边”，意味益痴绝！??又如《好事近》：“曲中特地误，要试周郎顾”，与刘后村《清平乐》之“贪与萧郎
眉语，不知舞错伊州”，可谓异曲同工。两种风情，一有意以见其玲珑妩媚，一无意以见其天真烂漫，皆令人醉，而神味特出。大家之解情独到如此
！??稼轩虽用情写情深至，然于情之一事颇豁达。如《恋绣衾》之作，意有所钟情而未遂心愿，然“如今只为因缘浅，也不曾、抵死恨伊”，成固
欣然，不成亦无恨，真爱无恨，其孰知之；又犹曾经爱过之胜义也。然后知有如稼轩者，亦有仅止于红颇知己者也。此作题为《无题》，稼轩于不经
意间真情自然流露，为后人留下一段感情经历与内心独白，亦可谓弥足珍贵矣。??又如《鹧鸪天》：“些底事，误人哪。不成真个不思家。娇痴却
妒香香睡，唤起惺忪说梦些”（香香或为稼轩侍女，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说），其情其景其风味，令人绝倒：自己思人难眠而妒人睡相之娇痴
，害人家犹在梦里，醒后犹惺忪而不知梦耶非梦，犹作呓语可人。此种之事，也真亏稼轩做得出也！韵哉韵哉！神味之出也为洋溢哉！??又如《蝶
恋花》：“杨柳见人离别后，腰肢近日和他瘦”，比之李易安之“人比黄花瘦”，同样沉挚，唯轻巧不如，缠绵却有所胜也。其人与其人之腰肢，自
是两种之境界也！??又如《蝶恋花》：“刚道羞郎低粉面，旁人瞥见回娇盼”，又何其传神动人也！又如《一落索》：“玉觞泪满却停觞，怕酒似
、郎情薄”，亦佳，深情之姿态也。人有深情，便自动人，自动人者则益增其度也。（一三）圆转流丽之作韩愈《答李翊书》云：“气，水也；言，
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故风之大者，则物皆与流，水之大者，则物皆与宕，其
过者往往飞沙走石，可怖人间，无造物主为之主故耳。若豪放者，中有沛然盛大之气与渊然而深之情，而其作者能为之主，则有其势之长而无其失，
稼轩是其尤伟者，其主之者则“无我之上之有我”也。稼轩词偏于婉约者，其香、色或未如美成、少游秾丽，然气韵之圆转流丽，则突过流辈，独据
千古，此亦稼轩内在之“无我之上之有我”特为充实闳壮所使然者也。读稼轩词之偏于婉约者，此为第一个显著之征。若不知“无我之上之有我”于
其词之圆转流丽之根本作用，则即如缪钺先生《论辛稼轩词》之所解悟矣：余读稼轩词，恒感觉双重之印象，除表面所发抒之情思以外，其里面尚蕴
含一种境界，与其表面之情思相异或相反，而生调剂映衬之作用，得相反相成之妙，使其作品更跻于浑融深美之境。此其所以卓也。晚唐五代词，多
写男女闲情幽怨，其体要眇，其境凄迷，下逮秦晏，意境虽高，而涂辙未改，此所以能在诗之外别为一体，造成一种特美，引人爱好者，其故在此。
然词之内容，若长守传统之遗，则又未免失之单简。自苏轼开拓词之领域，稼轩继之，益为恢宏，重在言志，非徒应歌，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
就扩大词体而论，此种转变，未尝非进步，然所难者，在如何仍能保持词体要眇凄迷之美，不然，则成为押韵之文，领域虽开拓，而词之所以为词者
亦亡矣。秦晏以词写男女之情，内容与体裁相得而彰，其势甚顺。稼轩以词写感事忧时之雄怀壮志，相反之物而调剂浑融之，其事较难。故秦晏之作
，其情思与意境合，吾人读之，得一单纯之印象。稼轩作壮词，于其所欲表达之豪壮情思以外，又另造一内蕴之要眇词境，豪壮之情，在词要眇词境
之光辉中映照而出，则粗犷除而精神益显，故读稼轩词恒得双重之印象，而感浑融深厚之妙，此其不同于秦晏者也。再以浅喻明之。昔人谓意喻之米
，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盖诗重在味也。若准斯例，词则如酒中之甘醴。温韦秦晏之词，纯醴也。柳永、周邦彦之词，则醴中浸以甘芳之物
，如莲子红枣等，其味犹相合也。稼轩之词，则如以甘醴之糟制肴馔，鸡鸭豚鱼，无所不可。鸡鱼之味，虽远于甘醴，若糟浸既久，渐渍已深，于鸡
鸭本身之鲜肥外，又益以醴糟之甘醇，一脔入口，别具风味矣。又以稼轩《摸鱼儿》（“更能消”）一词为例详析之，有云：《摸鱼儿》固为稼轩壮
词中造境最美者，此外如《永遇乐》词(千古江山)，借古事以慨今，则不伤于浅露，又如《菩萨蛮》词(郁孤台下清江水)，借水怨山，以鹧鸪起
兴，亦极蕴藉。含蓄之笔，比兴之法，虽词家惯技，然施于作壮词时，所难者有两端：(一)若用笔过于含蓄或比兴过于空泛，则必掩晦豪壮之情，
而减损其力量；(二)若一篇之中，所用比兴，凌乱错杂，未能造成浑融之境，则亦不能发出光辉而生映衬之作用。稼轩词之所以佳，即在其所用含
蓄比兴恰到好处，无上述之两种弊病，而能于词之里面造一美境，映其豪壮之情，有调剂之妙，无晦暗之失也。夫无其所论之“两种弊病”者，不必
专美于稼轩，古今之大诗人往往如是，李、杜、关皆然也。若论稼轩词具表里两层而得“双重之印象”者，则亦非其所独，特稼轩所造尤甚耳。文字
在诗之为义，本即以象造境，因隔生神，表里两层，古来皆然。而详审之，则亦有两种：一则如李义山诗，亦表里两层而造浑融之境，其浑融之程度
较之稼轩为尤美，然其表层之象过于朦胧而掩其实质内容，非欲掩之也，不欲明示且亦无此必要也，故李义山诗之浑融仅是表里之形式境界上者。一
则如稼轩词，其表里之浑融则本非为掩其实质之内容而设，非是其能到此境，而是其本未以不到此境为心，故虽浑融而表里层次较明，其法乃是借此
喻彼，用意分明。李义山之浑融，重心在表层，而稼轩词之浑融，重心则在里层，缪氏以泛泛之“双重之印象”论辛词之此一特征，乃是就“技”之
境界上流连者，而非欲究其“道”之实质也。故其所论，乃比兴传统上之隐喻，而为“神”之一义之一法。“神”之一义，即调合内外、虚实、动静
、刚柔、形神诸对比义而一之以相映衬，为各角度各层次结构之圆融和谐。若“味”之一义中之最高境界“无我之上之有我”，则梦寐耳！又如夏承
煮、吴无闻评《摸鱼儿》（“更能消”）一词“肝胆似火，色貌如花”，亦犯同病。故虽辛词之偏于婉约者，其圆转流丽亦非诸人可及。诸人词非不
能委曲婉转，然乃佳人舞姿耳，稼轩则是英雄之舞，如项庄舞剑，如裴旻舞剑，“醉舞且摇鸾凤影”，与众不同，于苍凉之中寓激楚，于疏宕之中间
以流转，于凄美之氛围中见峭拔，其流转跌宕之核心旋涡之力甚巨，意象一一为之生动而鲜活，此其所以为难能可贵耳。??稼轩词气韵之圆转流丽
而外，词境亦复幽艳顽感，摇动人心。如《南乡子?舟行记梦》云：“欹枕橹声边，贪听咿哑聒醉眠。梦里笙歌花底去，依然，翠袖盈盈在眼前。?
???别后两眉尖，欲说还休梦已阑。只记埋冤前夜月，相看，不管人愁独自圆。”此在集中为一般之作，以梦写艳想，以发飘渺既往之幽恨，惆怅
难言。元稹《离四》（其四）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其惆怅一也。??又《蝶恋花》之“毕
竟啼乌才思短，唤回晓梦天涯远”、《玉楼春》之“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即不减晏、欧之类也。历代诸选本皆偏重豪放，不选此种
，亦良由稼轩词渊源多美、博大浩瀚，佳处正多耳。（一四）闲适篇：乡村景象入词??此格东坡早已蹈之，如《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
，然东坡之乐其境，犹嫌为客，稼轩则乐乎其中而为地主矣。“被野老、相扶入东园，枇杷熟”（《满江红》）、“说与儿童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卜算子?齿落》），老幼之间，无丝毫隔膜，与东坡之“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两两棘篱门，相排踏破茜罗裙”，固有间也。??如《清平乐》
：“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寻常之景，明白如话，如诸人者，必弃置之而觅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之所谓有意境者矣。稼轩此种，若无对生活之真诚热爱与对乡村之朴素情
感，必无能办此也。??又如《玉楼春》下阕：“醉中忘却来时路，借问行人家住处。只寻古庙那边行，更过溪南乌桕树”，平常之中，别饶风致。
稼轩大抵博览群书，记忆亦好，此则盖亦实情，行游之类，亦何假用脑以任其性而已矣，故《清平乐》又有云：“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
，至《鹧鸪天》又云：“去年醉处犹能记，细数溪边第几家”，几作欣欣然之喜矣，自亦风味无限，亦即老子婆娑旁若无人之意态。??“细读《离
骚》还痛饮，饱看修竹何妨肉”，此《满江红》中句；“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此《贺新郎》中句，为余平生所最爱读。《鹧鸪天》：
“掀老甕，拨新醅，客来且进两三杯。日高盘馔供何晚？市远鱼鲑买未回”，与老杜诗中田父隔矮墙低声借酒，同一淳朴之趣。??《浣溪沙?寿内
子》：“婚嫁剩添儿女拜，平安频拆外家书”，得享天伦之乐，亦蛮不错哩！??郭沫若《地球，我的母亲》一诗中，余最爱其“我只愿赤着我的双
脚，永远与你相亲”一节，稼轩词中，亦复有此情味。《生查子》：“赤脚踏层冰，为爱清溪故”，此种情怀，真挚博大，外人不易理会。由是亦可
见稼轩不乐为装束包裹，而可窥见其真正无隔于世俗民生之精神境界也！稼轩词往往直取杜少陵句，如“赤脚踏层冰”、“云卧衣裳冷”之类，词中
老杜，固宜其气味相类也。又《清平乐》：“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
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可与少陵《又呈吴郎》争美矣。??又《鹧鸪天》：“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青裙缟袂谁家女，去
趁蚕生看外家”，豪迈人心中，着意生机，随处可见。??稼轩田园之作，大与陶渊明貌同，而心实异也。陶之作，往往仅得田园之表，得田园外物
之表，而不能真得其中之所乐，真得其中人之所乐，故与稼轩田园之境界，尚有分际，原之，无不因其经济基础不同也。职是之故，陶之田园诗尚有
极浓郁之传统文化高人逸士之姿采，稼轩则纯粹乎田园生活之乡野风味者矣。（一五）《贺新郎》诸阕??稼轩集中，独论其声情，自以《贺新郎?
别茂嘉十二弟》一阕为第一。“将军百战身名烈。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盖亦写实，余每思其情则欷歔不已，悲不自抑，感激莫名。他如《
摸鱼儿》，亦不遑多让。而余则最喜《贺新郎》诸阕(如“甚矣吾衰矣”一作，最见神味姿态)，岳珂《桯史》亦载稼轩特好歌《贺新郎》一调，盖
此调尤易于婉转激郁、慷慨豪放者也。余亦有同癖，不嫌其丑，谨用稼轩、同甫相互答和之篇韵，吊二公之英灵于地下：……[1]拙著《终二十四
诗品》之《鞺鞳》一品云：地深则润，天高为迥。精气与神，傲然真勇。曾不以利，大事无功。渊明诚高，稼轩乃龙。见山水后，处红尘中。扪心自
问，何去何从！可为陶渊明与辛稼轩高下作一判断也。（一六）与苏东坡之比较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言稼轩“气体之高，则辛不逮苏远矣”，窃谓
总体论之，东坡词仍未出文士抑士大夫之范圈，稼轩豪放词之承东坡开拓处，即突破士大夫之文士习气，而总英雄、豪杰、隐士及士诸品格成就一灿
烂烂漫、气象万千之真我而入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东坡高处，则在“无我之境”，而其极致，则“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一语，无积极用世之象，亦无稼轩自信而性情所以烂漫之意态，至若葆持人格之美则与稼轩等。艺术上风格手法之多端，亦远不及稼
轩为甚；东坡词集文土词雅畅之长，虽雄放如《念奴娇?赤壁怀古》者，亦不可免，与稼轩之雅俗相间、以俗为雅，仍距一头地。故东坡之豪放特色
，为“高旷清雄”（詹安泰语）；稼轩之豪放特色，为“豪迈奔放”、沉郁顿挫、雄畅淋滴、振拔奇奥、缠绵洒落。二人者一以旷以逸，一以狂以豪
而放，各有千秋，虽稼轩总体之成就在东坡上，然亦有未及者焉，以下所论，即详此种，既示公允，亦示余于二公皆极倾倒也。如《江城子》（“十
年生死两茫茫”），稼轩少此经历，故不能过。唯《感皇恩?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之篇，朱熹既为一代儒宗，稼轩与之有所契，沉痛自异常人。
然《庄子》最达，“白发多时故人少”、“江河流日夜，何时了”，感叹之余，复奚必执哉！稼轩最多寿词，如《水龙吟》之寿韩南涧之类，不忘国
事而期诸友朋，嘉勉之意一而再三，亦称佳制，与人之酬答，固有不同；多难免庸凡，亦所难免，不必苛也。又《江城子?密州出猎》，足与稼轩最
高处争锋。“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壮哉！后世李空同《秋望》之“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神气逊矣！“西北”二字
，稼轩多用，又好用“神州”之字，以代志气，志在恢复。如《水调歌头》：“贱子亲再拜，西北有神州”，《声声慢》：“凭栏望，有东南佳气，
西北神州”，盖以长安故国及汉家江山，适在西北，故又常用“长安”之字，如《满江红》：“长安正在天西北’，《菩萨蛮》：“西北望长安，可
怜无数山”。无限家国眷恋之情跃然纸上矣！东坡此词中之“卷”字（“千骑卷平岗”），亦险奇，境界壮阔，后世毛润之《渔家傲》袭之作“横扫
千军如卷席”，想亦无限爱之也。又《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稼轩不能过。“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此东坡也。
稼轩用其韵赋，则“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挲索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骖鸾并凤，云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
间”，则化屈子《离骚》之意而益豪迈，“酌酒援北斗”，好豪饮，幸与饮中八仙之一李太白同行也。又《临江仙》之“坐中人半醉，帘外雪将深”
，此种深蕴静定意味，稼轩少有，而唯豪放飞振如“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擅场耳。又如《永遇乐》（“明月如霜”）澄澈空灵之作，稼
轩未若。又莹澈清华如《渔家傲》“鸟散余花纷似雨，汀洲蘋老香风度。明月多情来照户。但揽取，清光长送人归去”者，亦未之若。又如《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飘渺自守，冷隽深警，稼轩少有。又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放达任意，稼轩无此心境。又如《洞仙歌》（
“冰肌玉骨”），清而丽，丽而不艳，稼轩不能为此。??又如《念奴娇?赤壁怀古》，雅畅壮丽，神游古今，稼轩怀古咏胜，重在体察际会，多不
在胜迹本身。东坡此词诚为千古绝唱，不可匹也。又如《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王国维推以为咏物之最工者。稼轩咏物词如《贺新郎》（
“云卧衣裳冷”），则重在写其神韵。东坡以杨花为女子形象，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谓之最工，不亦宜欤。方之史梅溪《双双燕》刻画情致，深浅
为不侔矣。又如《青玉案（“三年枕上吴中路”），亦与上篇同为和韵而胜原作者。“作个归期天定许。春衫犹是，小蜜针线，曾湿西湖雨”，思致
奇丽，意态痴蛮，委婉曲折，令人叹为观止。写情之作，二人者各有极致，弗可替矣。此种丽处，较之婉约派诸人，稍胜一筹。??又如《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不同于稼轩郁抑淋漓、慷慨激拔之风采，而为圆润密丽，亦极出色当行。?又如《蝶恋花》之“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
芳草”，东坡之妾朝云“日诵”焉，“为之流泪。病极，犹不释口”（《冷斋夜话》），深绵感人，魂为之消；后一语今传于众口为无聊语矣，孰能
正之以原味哉。此种稼轩亦不妨让渠独步。??如上所引，可见一端。东坡流传于众口之名篇佳作，反较稼轩为多。余并嗜二人，稼轩为余乡人不必
说，即东坡，其佳作《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十年生死两茫茫”）、《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皆作于密州（今之诸城），去余
乡不过百里之遥，豪放词乃发端于此，亦未尝不可以此乐之也。古人风流，令人缅想！（一七）与同甫、改之、放翁、后村之比较??冯煦《宋六十
一家词选例言》谓稼轩与放翁、后村“犹鼎三足”，以词之风格言之可，以词之成就言之则不可，蹶矣。盖后村之去稼轩，尚不可以道里计；放翁之
去后村，亦须勉力直追。??周济《介存庵论词杂著》云：“后人以粗豪学稼轩，非徒无其才，并无其情。”《白雨斋词话》亦每以此意斥陈迦陵、
郑板桥诸人，理诚有之。然诸人自有佳处，亦稼轩所不能替，不可不知之也。??陈同甫词，最以抑郁称，最佳之作乃与稼轩相互答和之《贺新断郎
》诸阕，其佳句如“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涕出女吴成倒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抑郁磊落犹过稼轩，警动人
心，然俊畅豪宕、圆融婉转意味已逊矣。其次如《念奴娇?登多景楼》一词，直以意行，风神毕见。其它妩媚秾丽之作，则多未出婉约派旧蹊径，熔
铸之力未足而性情终太庄严也。刘改之词，以《沁园春）（“斗酒彘肩”）、《贺新郎》（“老去相如倦”）为最佳。《贺新郎》之“记当年、悲歌
击楫，酒酣箕踞。腰下光芒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足见生平意气，堪为入幕之宾也。又《唐多令）（“芦叶满汀洲”），清畅沉隽，亦佳。改之
为辛派词人之最下者，为稼轩所笼翠，终无出头之处。然一种豪放之姿态，不必待诸文字而后可见也。??陆放翁词，多不见佳。然有《卜算子?咏
梅》、《钗头凤》（“红酥手”）二阕，已自足千古，无愧词人之称。咏物词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其次即放翁《卜算子》，论其人格境界、思
想境界、精神境界，则远在东坡之作之上，神味亦大胜之也。“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二语，本书以为写人格之最美者，而臻于“无我之上
之有我之境”。似此者，千古之作，偶然而有，稼轩不能过。??辛派词人以刘后村成就最大。《满江红?夜雨凉甚，忽动从戎之兴》，不愧稼轩余
绪：“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宛似稼轩声口。《生查子》：“物色旧时同，情味中年别”，亦解用“情味”一语。集中胜作如《
贺新郎》（“北望神州路”、“湛湛长空黑”、“妾出于微贱”）诸阕，亦极尽沉郁顿挫，意有稼轩未到者，激郁豪宕则少矣。非是性情中之豪放，
宜是风格上之壮蔚耳。后世学稼轩词之失，即源斯先天之因，虽如后村，亦不可免也。又少壮而参之以丽，豪而助之以绮，感染力即大进矣。“妾出
于微贱”一篇，以女子口吻写其人格之高尚与常人异，借以喻己，惜今人犹有误会者。如严迪昌先生《论辛弃疾的“咏春”词》（载《南京大学学报
》一九八三年第一期）有云：“刘克庄亦辛派词人之中坚，在‘国脉微如缕’之际，厌‘徒狃于婉娈之风气，甚而唱出‘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
流莺百转。总不涉、闺情春怨’之愤激之音”，似非赏言。实则以艳写痛，特为豪放词本事也。又论稼轩词，谓以婉约雅正之传统目光视之，则颇类
“异端”；又引陈人杰“尤奇特，有稼轩一曲，真野狐精”之语，以为即学稼轩者亦有如是之言之证。窃谓陈氏语乃袭东坡评王介甫《桂枝香》（“登临送目”）“此老乃野狐精也”之谓，言其思力之奇谲为不可及，乃赏之之意。东坡语事见《景定建康志》之引宋杨湜《古今词话》：“金陵怀古，诸公寄调《桂枝香》者，三十余家，惟王介甫为绝唱，东坡见之，叹曰：‘此老乃野狐精也’”。又刘熙载评介甫作：“一洗五代旧习”。古今语义变迁，不可不深原而得古人之真心也。??稼轩集中，不乏奇作，此种开拓，前不见古人，后无来者。聊引数端，以见野狐精之征。??如上所引《沁园春》戒酒二阕。如《水龙吟》（“听兮清佩琼瑶些”），以“些”为韵押全篇，既清古，又芬芳，又悱恻。如《六州歌头?属得疾，暴甚，医者莫晓其状。小愈，困卧无聊，戏作以自释》，格、韵俱奇佳。词云：晨来问疾，有鹤止庭隅。吾语汝：“只三事，太愁余：病难扶，手种青松树，碍梅坞，妨花径，才数尺，如人立，却须锄。（其一）秋水堂前，曲沼明于镜，可烛眉须。被山头急雨，耕垄灌泥涂。谁使吾庐，映污渠？（其二）叹青山好，檐外竹，遮欲尽，有还无。删竹去，吾乍可，食无鱼。爱扶疏，又欲为山计，千百虑，累吾躯。（其三）凡病此，吾过矣，子奚如？口不能言臆对：虽卢扁药石难除。有要言妙道，往问北山愚，庶有瘳乎。”（事见《七发》）虽游戏之作，情味思致颇佳，谓之野孤精，不亦可乎？??又如《哨遍》（“池上主人”），辩达富奇趣。章法铺排，正见将军本色，非其他词人所能拟也。（一八）小结“无情未必真豪杰”，鲁迅先生此语，正为稼轩之绝好写照。唯有情人乃能所造如此，又奚疑哉！稼轩当时能尽其情，我辈览其词而想其人，独能无情乎？张潮《幽梦影》云“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义在兹矣。故为读稼轩词者进一言：亦何妨多情而已矣！稼轩词之胜处，在使人时时而能感情与气之磅礴，处处而能感情之热烈与气之盛大而浩然，砉然入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而为千古之壮观。其词不独以意境胜，以意境胜者非其词之最佳者也，以神味胜者乃当之也。千年之后，览其作犹凛然有生气，而无限之动人也！稼轩稼轩，我之为此，汝知之邪？子未能尽意于当时，我今乃以写意之风格论文，而与子之肝胆肺腑相摩，与子之理想意气相激相和，千古悠悠之间，宁不大恨不能与子酬一醉邪？本则初作，在庚辰前后。甲申岁求学济南，身近辛稼轩、李易安之旧迹，中心忽忽有感，无时不以追羡之也。是岁妻来探望，遂共游趵突泉，李易安纪念堂侧焉。稼轩祠在大明湖，时时欲有行，而屡屡不能去也。丁亥之秋，乃集诸老于大明湖，现场赋诗追怀，并为之序云：岁在丁亥，秋九月廿七日之晨，朝日喷薄，青天闳丽，贤长君子数十人者，相约集于济南之大明湖，对景赋诗，以送秋也。临于水际，残荷零乱，水波渺渺，云烟淡淡。隔岸相望，则有稼轩祠在，其人已逝，孤独寂寞久矣！其东水中为历下亭，亭南不远为王士禛之秋柳园遗址。湖水之所自来，趵突泉是其一也，李易安之纪念堂倚之。诵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及王士禛《秋柳》诗之章，而感前人风流之迹，不觉其心怦然而动焉！拍手欲呼，睹艳忽惊。诸子悠然而游，兴致高甚，遂皆有诗；聚而诵之于得月亭，争先而惟恐后也。佳作淋漓，不尽言表。而余若有所感也。嗟乎！前人之风流也，其何可以及，而人世之烟云，又何变幻之速也！后人怀古，情伤而神惘惘者，吾不知其人若何，而若我之所以伤者，未之见也。或未足以见，而其情其怀与若人同，而不得为匹为比者，则又伤之尤甚者也！形影仿佛之间，神想悠然之际，而可以自持者，吾亦不足以知他，而我之未能自持，而情恒为之恻恻而不禁，又何可尽言邪！嘻！其水涟涟而为波，其波而若为呜咽；其波而为汪洋，其汪洋而为苍茫。其为苍茫也为流连，其流连也缠绵。其为缠绵也不可解，而中心闲闲。其所以魂消而情恸于衷者，倚阑而兴，其兴也高，冯空而思，其思也杳，千古不过为一瞬，万事等于皆空耳！吁嗟乎！若子之为伤也，年月日之亦久矣，亦甚矣，久矣甚矣故为其伤者也！嗟乎！吾非长者，长者未若是之多情易感也。吾非贤者，贤者未若是之不达也。吾非达者，达者未若是之豪放而不能饮也。嗟乎！则我为醉者而已矣，豪放而不能饮，故易为醉也。醉而不能与天下之同声气者共，是醉而为孤独寂寞者也！醉而不能言，其言也溅溅。欲说而还休，其说也愀愀。有口而不可说，有目而可视。有目可视而朦胧，有耳而可闻。有耳而可闻，世事不可以辄问。世事而不可以问，若余少年为深沉。倘可喜者，渊然而纯真。若人之能为天真也，故常悠然而消魂。并作《大明湖》诗数百言；祠已破败不堪，且在游人不易到处，对面即围墙。己丑之春，又撰《稼轩词笺评》十余万言；又去，则修葺一新矣。至是，心事乃稍已也。庚寅夏将离济南，妻女来探望，因又专门至稼轩祠游览，大明湖东岸扩建初成，围墙尽去，祠乃在佳处，与王士禛之秋柳诗社遗址相望未远。稼轩诚不寂寞，而长歌撰著，亦足以偿余平生在济南之夙愿矣！此后海角天涯，江湖笑傲，余岂惧哉！?附注：节录自于永森《诗词曲学谈艺录》卷三第二则，齐鲁书社2011年版。[1]?词见本书《引言》，此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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