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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蓼

 关陇之 2018-09-30

秋波红蓼水,

夕照青芜岸。



红蓼,是一种古老的植物。


《尔雅》中,将红蓼称为“红”、“茏古”。因为枝叶放纵,《诗经》中称之为“游龙”。《诗经·郑风·山有扶苏》曰: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说一个女子,把红蓼与乔松对比,责骂自己的男友不够正经,像红蓼一样放纵自己,全无承担大事的气象:


山上有松树,泽中有红蓼。可惜我没遇见好男人呀,怎么就碰到你这样不正经的狡诈小人。



只因为枝叶长得散漫了一些,率性了一些,怎么就成了不正经了呢?


倘若红蓼有知,一定会感到憋屈。并愤愤然骂将回去:你他娘的才不正经,你全家都不正经!



红蓼,确实只是卑贱的一年生草本植物。


《楚辞芳草谱》说:“蓼生水泽。 ”它的种子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何时落了地,只要有土有水的地方,它就能顽强地繁衍生息。因为喜温喜湿,南国的江岸,就成了它最好的归宿。



红蓼临水。红蓼开过的地方,被称为青芜,或是绿蒲。


夏天,蓼草在绿蒲中悄然葳蕤。到了秋天,红蓼似乎在一夜间吐穗。三五株一组,或七八株一群,高高挺立在水边,枝疏叶朗,穗状的花序在秋阳下恣意翻滚。宋人黄庚有《江村》诗曰:


“十分秋色无人管,半属芦花半蓼花。”


蓼与芦,皆为秋之风物,且都喜水。蓼花常伴芦苇而生,芦花若雪,蓼花胭红,于盈盈秋水边点出寥寥秋意,萧素沉寂的江岸,于是一下子就变得亮丽起来,温馨起来。


谁还敢说红蓼不正经呢?



那寥若晨星般的胭脂红,像星星点点的光焰,一丛一丛,灼燃在秋天的江岸上。它生得自在,开得忘我,妩媚洒脱,而又逸气翩翩,让寂寥、恬淡的秋水,也变得富有温情。



唐末诗人郑谷写《蓼花》:“蔟蔟复悠悠,年年拂漫流”。


'簇簇'与'悠悠',都是说蓼花聚集成丛。红蓼不仅枝叶散漫,茎干如同青竹,节间膨大,青里透红,连蓼花也是那么无拘无束,像流淌的水流飘拂。


你可千万别被它的外表迷惑了。只要你走近了看,就会被它的花朵惊艳:



那穗状的花,是由一粒粒饱满的花苞组成,每一个花苞在绽放后,都是一朵精致的小花。花儿极小,挨挨挤挤,或粉或红,一串一串的,像彩色版的狗尾巴草。因此,有些地方就真把它叫做狗尾巴花了。


真是狗眼看人低。如此娟秀俏丽,楚楚动人的花儿,怎么忍心叫它狗尾巴花儿呢?


乡间农人不待见的杂草野花,在文人眼里,那红灼艳丽的花穗,可一直都是入画的好题材。《红蓼水禽图》,相传为五代名家徐崇矩或宋徽宗赵佶所作,其所绘意境,正如题诗中所咏:


“西风红蓼香,水禽破苍茫。小虾清滩里,涟漪泛斜阳。”



宋徽宗赵佶还有《红蓼白鹅图》。清代马荃也有《红蓼野菊图》。近代,仅白石老人一人,至少画过《红蓼双鸟》等五幅红蓼图。



红蓼入诗,更是数不胜数。


在古典的诗情画意中,红蓼总是跟白荻、黄芦、风蒲、沙鸥、蓝天、秋色联系在一起,渲染出一种绝佳的秋意。


“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白居易说它妩媚。“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秦观赞美它富有秋天的况味。



“白苹红蓼西风里,一色湖光万顷秋”,孙锐说它静寂闲适。“红蓼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薛昭蕴则夸它淡远寥阔。


“老作渔翁犹喜事,数枝红蓼醉清秋。”


陆游晚年,很多事情都看淡了,悠闲垂钓时,有几株红蓼陪伴足矣。一个”醉“字,将秋的色彩渲染到极致。红蓼醉了清秋,也让一颗年迈疲惫的心,找到些许安慰了吧。


而在性情婉约、多愁善感的冯延巳眼里,这星星点点灼燃在秋天江岸的红蓼,不是醉,是愁。



“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



红蓼生于水边渡口,也是依依送别之地,因此,难免也沾染了流离的情绪。蓼花,渐成了“离愁之花”。


唐朝诗人司空图,最先将离愁与蓼花连在一起:


“河堤往往人相送,一曲晴川隔蓼花。”


《红楼梦》 第十七回中,宝玉嫌“秦人旧舍”是避乱之意,建议用“蓼汀花溆”四字。“蓼汀”一词,源自唐诗“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开水国愁”一句,意境有点萧索。



所以元春不喜。她说,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对呀,溆,浦,也是水边的意思。既然用了花溆”,何必再用“蓼汀”那么离索、伤感的字眼呢?


相传,有一铁姓官员,将要扬帆赴任,文人们便约请赋诗,水边送别。


看到送行人中,还有一个看似粗俗的武官,文人便有意想让他出丑。


没想到武官张口就来:“你也做诗送老铁,我也做诗送老铁。”前两句,果然俚俗,非常的俚俗。但武官的后两句诗出口,却是堪称点睛传神的“逆挽诗”。诗曰:



“江南江北蓼花红,都是离人眼中血。”



红蓼有辛味,古人还用它作调味品。春秋时期,烹制鸡豚鱼鳖,都要“实蓼”。


什么是“实蓼”呢?实,是填实的意思,指将蓼叶填塞在肉里。这里的蓼,就是红蓼。在《礼记·内则》中,多用它来处理肉食,可以去腥。《内则》篇中有一句:


“膾,春用蔥,秋用芥。豚,春用韭,秋用蓼。”



大意是说,切细的肉,春天时要用葱作为调料烹制,秋天则用芥菜。如果是猪肉的话,春天要用韭菜调味,秋天则用蓼。


南朝时期,周颙隐居钟山,日常所食为“赤米白盐,绿葵紫蓼。”又以“春初早韭,秋暮晚菘”为菜中最美者。不说味道,单是色彩搭配,就已令人神往了。


唐代诗人贾岛诗中,有“食鱼味在鲜,食蓼味在辛”的句子。蓼芽虽有辛味,但“辛”得恰好,人们能够接受这种微辛辣。


宋人甚至用蓼,来做春盘。苏轼《浣溪沙》写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红蓼,没有不正经,而且很智慧。就是这样雅俗共赏的野花,生活的俗,与诗歌的雅,在它的身上殊途同归。也许,“不正经”只是它的伪装。正因它看似卑贱,才在世间耐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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