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杀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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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真实的曾经发生的故事。

临终前不久，已经口齿不清的父亲艰难地对我说：“孩子，爹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可是杀过一个人。”

父亲平常忠厚老实，待人和善可亲，是村子里有名的大孝子。因此，别说杀人放火了，只要是昧良心的事，父亲一件也没有做过。“爹，你老糊涂了吧。”我贴近父亲的耳边大声地说。

“孩子，爹不糊涂。那，那人虽然不是爹亲手杀死的，但是爹做事算不得光明磊落，爹这辈子心中都有愧啊。”

于是，断断续续的，父亲给我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他身上真实的故事。

抗日战争爆发前夕，父亲每年都要离开家乡一段日子，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平原上替人家打短工，靠自己的力气挣儿个辛苦钱。大约是父亲第一次外出远行，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新鲜，而且涉世未深，多多少少还带点淘气。

有一天，在砖瓦窑打工的父亲无意中发现砖窑附近有几棵快要成熟的柿子树。深秋时节，那些躲在树叶后面的柿子露出了娇羞的面孔，红红的煞是喜人。父亲以前没有见过柿子，更没有吃过柿子，可是他知道挂在树上的柿子一定可以裹腹充饥，也想尝尝那些果实的滋味。终于捱到了工休时间，父亲一个人悄悄地溜到枝繁叶茂的柿子树下，伸手摘下一个鲜红的柿子。父亲仔细看了看手中的柿子，似曾相似，却又想不起是否曾经吃过。略微端详了一会，父亲还是将柿子在裤腿上擦了擦，迫不及待的送进了嘴里。父亲只是咬了一口，就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

颜色鲜艳，看上去令人馋涎欲滴的柿子又涩又难吃，而且口感极差。或许是父亲从来没有吃过如此难吃的东西，于是想都没想顺手把手中的柿子丢了出去。

父亲正要悄悄离开，身后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捡起来。”那人面色狰狞，对着父亲发出了第一声指令。

父亲有些紧张，站在原地没动。

“你的耳朵聋了。我让你把刚才扔掉的柿子捡起来。”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父亲这才知道，刚才自己扔掉的东西叫柿子。可是他还是不知道，看上去那么诱人的东西怎么就那么难吃。看着那人凶神恶煞的面孔，父亲只得小心翼翼的将扔在不远处的柿子捡了起来。

“谁让你偷我家柿子的。”那人开始步步紧逼。

“没，没有，我就是看着好吃，就是摘一个尝尝。”父亲说话的声音都有一些结巴了。

“你说的好听。”那人压根就不想给父亲喘息的机会：“偷吃我家的柿子，还有理了。”

“我，我就是想摘一个尝尝。”父亲不是狡辩，而是想继续解释。

“尝尝，那你怎么不把它吃了。”那人的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这东西，不，不好吃。”

“不好吃就不吃了。”

父亲顿时语塞。那人怪怪地看了父亲一眼：“我这人心肠软，没想着跟你这个山猫子过不去，也不想让你丢人现眼。这样吧，你要是识时务的话，就把手里的柿子给我吃了。”

父亲害怕了，他是一个外乡人，根本没有惹事生非的本钱，能做的只能是向那人求饶：“大哥，你行行好，饶了我吧。”

那人眉头一挑：“你别瞪鼻子上眼，给脸不要脸。你要是不把这个柿子吃了，就别想有好果子吃。”

父亲没辙了。生性胆小，又没有见过世面的父亲一边看着那人恶狠狠的脸，一边流着眼泪，一小口一小口的将那青涩的柿子吞下肚子，直到那人满意的拂袖而去。

当天晚上，父亲腹痛难耐，冷汗淋漓，剧烈的疼痛让父亲不停地在地上打滚，直到虚脱了过去。庆幸的是，和父亲一起做工的同乡想方设法请来了邻村的一个土郎中，歪打正着，让父亲拣回了一条命。

第二天，父亲不得不辞工回家。东家结算了工钱，同乡雇了一辆毛驴车，将几乎元气大伤的父亲抬上车，再看着父亲的远去。

经历过这场劫难，父亲一下子成熟了许多。病愈之后，父亲从亲戚家里借了一些钱，自己开了一家砖厂。由于父亲经营有方，人又善良，伙计们甩着膀子跟他干，很快就成为山村里为数不多的大户。

时间过得很快。日本鬼子来了，战火很快就烧到了离父亲老家不远的地方。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滴水成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萧杀之气。临近天黑的时候，父亲听到门外有响动，打开门一看，发现门框边上依着一个人。那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浑身上下沾满污垢，胳膊下面架着一根木棍，看上去像是受了伤。

父亲看了那人一眼，略微一怔，然后很快就平静下来：“你怎么啦？”

那人的目光里闪过一缕乞求的神色：“我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你能不能行行好，让我先吃上一顿饱饭。”

父亲又看了那人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侧身让开一条道，那人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一边从父亲的身边挤了进来。父亲喊来母亲，让他烧一锅热水，然后再做一些饭，当时正是家家户户要开晚饭的时候。舒舒服服的擦擦了身子，狼吞虎咽的吃了一顿饱饭，那人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话也随之多了起来。那人告诉父亲，他的家乡被日本鬼子占了，要不是他得了消息跑得快，说不定早就成了日本鬼子的刀下鬼。即便如此，他家一家三口还是遭了殃，只有他侥幸逃脱。他是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子踏着逃亡之路的，路上恰巧碰到了日本鬼子，鬼子开了枪，老婆首先中弹身亡，小儿子在老婆的怀里吓得哇哇大哭，大儿子拽着母亲的衣襟不撒手，日本兵眼看着越来越近了，他只好扔下儿子独自逃亡，结果还是被日本鬼子开枪击中了右腿。那人撩开裤腿，露出了已经开始溃烂的伤口。

父亲觉得那人可怜，好心地问：“那你以后咋办。”

那人说：“吃了这顿饮饭，听天由命吧。”父亲沉默了一会，抬起头对那人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在我家养几天伤，等你的伤养好了，再回家。”

那人说：“那就只好给你添麻烦了。”

于是，那人就在父亲家里住下了。自从收留了那人之后，父亲从未怠慢，每天一日三餐都照顾得非常周到仔细，还给那人添了一身新衣服。那人的枪伤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快，不足月余已经行走自如，溃疡也渐渐愈合了。那人倒也勤快，虽然腿脚不算利索，可是也努力帮父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或者抽空和父亲拉拉家常，渐渐居然有了一家人的感觉。只是，母亲发现，父亲有时候看那人的眼神怪怪的，甚至会流露出一丝鄙视的神态，只是那神态稍纵即逝，没有人可以轻易捕捉得到。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开始置办年货，那人也跟父亲商量，说是想回家看看。父亲仔细地看了那人一眼：“行，那你准备啥时候走。”

那人说：“那我明天就走。”

第二天，父亲不仅让母亲为那人做了一顿好饭，而且给他人准备了一份盘缠，让那人路上使用和以备急需。那人和父亲一起走到我家门口，父亲就停住了脚步：“老哥，我就送到这里了，你一路走好。”

那人千恩万谢流出了眼泪：“你真是好人啊，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父亲不卑不亢地说：“你这是啥话啊，你也是对我有恩的人。要是没有你，也就没有我的今天啊。”

那人有些不知所措：“我，我们可以素不相识啊。”

那人又认真地看了父亲一眼，眼神有些迷惘：“我，我没做过什么值得你感恩的事啊。”

父亲说：“你要是真不记得，那我可就实话实说了。老哥，你还记得那个砖瓦窑旁边的柿子树吗？我就是那个偷吃你家柿子的人。说来还真得感谢你，是你让我学会了怎么做人，是你让我学会了宽容别人，你虽然让我吃尽了苦头，可是让我受益终生。你说说看，我如果不知恩图报，那还是个人吗？”

说完话，父亲转身走了，走得很决绝，再也没有看那人一眼。

那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羞愧难当。他朝着父亲深深的鞠了一躬，步履蹒跚地走了。

当天下午，父亲就得到了那人的死讯。那人没有如愿赶回家乡过年，而是在离开父亲所在的村庄不久后跳崖身亡。

那人死了，可是那人的身影却从此在父亲的心里扎下了根，让父亲的一生都不得安宁。因为父亲知道，自己正是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原来，父亲那年拣了条命回来后，一直对那人耿耿于怀，于是偷偷又去了一次那人住的村子。父亲了解到，那人算是村子里的一霸，经常恃强凌弱，而且自尊心极强，是个很要面子的人。父亲虽然跟那人结了仇，可是又对那人无可奈何，只能暂时作罢。

仇恨可以抛进风里，人死之后却不能复生。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经常这样问自己：“冤冤相报，到底谁是最后的赢家？”

父亲想，那人或许只是一介莽夫，而真正冷酷的那个人，是自己。

父亲在讲完这个故事之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只是，我不知道，走进天堂的父亲有没有得到解脱，他在天堂的路上还会不会遇到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