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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董晓燕 音频|王茜雯 母亲的白衬衫一直是我的疑问。而所有疑问中最大的疑问就是母亲当时在石油农场劳动，一有时间总是摆弄她那件质地并不太好的白衬衫。 80年代初，石油戈壁小镇通往县城的老公路虽然灰尘很大，但是丰满而平整，两旁是挺拔粗大的白杨树和坚韧耐旱的沙枣树。母亲从30多公里外的石油农场往家赶，我要去离家3公里的镇上上学，我们有一次就在那条通往家的路上相遇了。她朝我招手，惊喜地说，你姐姐今天给你梳的小辫很漂亮。在那个初夏戈壁滩的油田小镇，没有遮天蔽日的绿荫，记忆中那天的太阳有些刺眼。我突然看见她深蓝色工衣里面穿着那件白衬衫，母亲的白衬衫被她打理得干净体面，柔软妥帖，看得我有些眩晕，感觉那道白色的光闪得我睁不开眼睛。其实，在一个儿童的心里，母亲喜欢白衬衫和我喜欢的回力牌白球鞋是两码事，因为我周围大多数小孩子都有回力鞋，就我没有，而她周围大部分妈妈都没有白衬衫，她在农场干活，却这么喜欢白衬衫。母亲和别人想法有时候不太一样，我因此既崇拜她，心中又充满了疑问。 80年代初，我和父母、哥哥姐姐们都在毛乌素沙漠边缘的油田小镇生活，从父辈的第一代油田人建起它，到所有人在我二十来岁时陆续搬离，那里都是相同的模样。小镇自成一个“王国”，我和我所有的同学一样，在小镇中间的幼儿园玩耍，然后从一样的小学读到高中毕业。所有人似乎都认识。 母亲和周围人的不同，让我愈加纳闷她的白衬衫是从哪儿来？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全家连基本的食物都难以保证，米缸和面缸总是等不到月底就空了，我们总是眼巴巴地等着爸爸往里面蓄粮食。父亲是怎么竭力省出钱来，去给母亲买这样一件在当时颇为昂贵的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奢侈品”？ 一周有六天时间，母亲都在石油农场锄地插稻苗拔草干活，哪一样农作物都有可能会污染白衬衫，一旦白衬衫被污染，就很难洗掉。每天她还有那么多的家务要干，她经常汗岑岑的，都会使白衬衫发黄变色。可她的白衬衫依旧洁净整洁。戈壁小镇的路是曲折泥泞的，房屋是干打垒，一年12个月有9个月刮沙尘暴，经常吹得黄沙漫天。但是，母亲的白衬衫那么与众不同，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嘲笑和鄙夷。 若干年后，母亲在渭河边给我讲述“白衬衫”的细节时，她说，“白衬衫寄托了我少年时的梦想”，在她心中，“白衬衫是一个梦想”。她少年时代在关中平原一个小县城读书，20世纪40年代女孩子读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出身贫寒的母亲能去读书，完全得益于对知识渴望的外婆。班里的女孩子都有两三身白衬衣配蓝裙子的行头，而母亲永远只有那一件深蓝色的洗的发白的校服。那抹洁净的白，像云朵一样耀眼…… 一点点拼凑已成碎片的过去，进入遥远却未曾被忘记的过去，寻找她和她那一代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于是，我在成长的过程中看到了母亲的另外一面，一个有着“白衬衫情结”的中老年女子。我陪她一起去石油农场种地，一起去戈壁里挖甘草，我骑着自行车迎着风带她去十几公里外的“小树林”看沙枣花开，和她一起在某个刮着沙尘暴的下午在家里拿灌着热水的大搪瓷缸子熨烫她那件钟爱的白衬衫，我想象着她如何在无限低的生活中，努力抓获她终生渴望的某些东西。 时间永无尽头，所有都还得继续，人生的岔道口远超出想象。一个家庭的走向并不是一家人的事情，一个人的执着也远非一个人的事情，它们所到达的彼岸，所激起的涟漪，所产生的深远影响远远大于眼前的一次次琐碎之事，惟有未雨绸缪，不断看向更远更深处，才能看到一点点真相。 母亲那件珍贵的白衬衫一直陪伴着她走过了那些艰苦的岁月，到了90年代中后期，我陆续给母亲买了好几件白衬衫，但是母亲最爱的还是父亲给她在80年代初买的那件白衬衫。他们是我们的父辈，他们的经历我们未曾经历，但他们走过的路，做过的事，遭受过的苦难，昭示的人格，却让我陷入了思考。 我想念母亲。那个扎着两条大粗长辫子，在渭河边巧笑倩兮的少女。她正在麦田里帮助外婆除草，麦田边那棵古老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孤独屹立于麦田之中。她看着无边无际的麦田，也许希望看到远处那个英俊聪明的给她买白衬衫的少年…… 转载注明出处 尊重原作版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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