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嘉靖年间仇英绘《倭寇图卷》 既然已经腐朽, 为何还要挽救? 酷哥 清朝最有名的替罪羊,当推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林则徐,因为虎口里拔牙,大长了国人志气,皇帝嘉奖,民间膜拜,成了众口传颂的民族英雄。然而好景不长,当英军攻下大沽口,惊慌失措的道光帝马上把林大人祭出来,流放新疆,林则徐又成了第一次鸦片战争“肇开夷衅”的首恶。 林则徐至死都觉冤屈,那句后世官员喜欢引用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就是这种心声的表达。
林则徐为何会成为替罪羊?如果这不是一件孤例,就值得我们分析,王朝的替罪羊是怎么产生的。 事实上,林则徐的悲剧不仅不是孤例,反而是两千年专制王朝的家常菜。 比如,与大清“民族英雄”林则徐有一拼的,是大明“抗倭名将”朱纨。 然而,如此斐然的政绩,没有让朱纨继续升迁,反而连命都因此丢了。
对于这一点,朱纨却早有预见:“不死于盗贼之手,也当死于笔舌之锋。”果然,1550年,嘉靖帝亲自下令逮捕朱纨,朱纨慷慨流涕,叹曰:“纵天子不欲我死,闽浙人必杀我。”说完,饮鸩自尽。
如此忠君爱国、清正廉明、敢作敢为的“好官”,为何结局如此惨淡?
与林则徐一样,朱纨也成了替罪羊。但与林则徐得罪洋人不同,朱纨得罪的是国民。
不是荡平“倭寇”吗,怎么会得罪国民?
因为,我们一直痛恨的所谓“倭寇”,其实是中国人。 教科书云:倭寇,明朝时骚扰中国沿海的日本海盗,以浙、闽、粤沿岸为主要活动舞台,进行走私贸易。 但其实,所谓“倭寇”,其首领和主要成员都是中国人。其中的少量日本人,也是被雇佣来的。 这个有意被屏蔽的事实,晚明学者顾炎武早看得清清楚楚:“真倭十之一”。 《明史·日本传》则说:“大抵真倭十之三,从倭者十之七”---将真倭的比例提高至三成,且颠倒了主从关系,但承认了基本事实。 所以,其后的“抗倭英雄”戚继光,所做的也并非抵御外患,而是平定内乱。 “倭寇”是怎么来的呢?两点:一是朝贡贸易,二是海禁政策。两点是递进关系。 朝贡贸易是朱元璋的顶层设计,将政治(朝贡)与经济(贸易)揉在一起,具体执行时,发给各国朝贡使团一种凭证,朝贡使团要将人数、船数、进贡物品、贸易商品数量填写清楚,明廷港口官员也要依据底簿一一比对,相符才允许进京朝贡。 朝贡不是贸易。这种体制,目的是把周边国家对大明物资的需求作为筹码,然后将以大明为中心的“华夷秩序”推广遍及东亚。在这个体制中,“夷人”获利益之惠,帝国得声光之隆,天下秩序井然,列国与臣民的行为都被纳入帝国的周密规划之中。 朱元璋的垄断算盘打得啪啪响,然而自宋元以降,江南财富绝大部分来自海上贸易,沿海居民“土窄人稠,五谷稀少,皆以船为家,以海为田,以贩番为命”,垄断让广大海民顿时生存无着,各种走私开始盛行。 龙颜震怒,史无前例的海禁登场了---片板不得下海。 当然,海禁也不乏其他原因:争天下时沿海居民对劲敌张士诚的支持。以及,重农抑商的治国理念。 前者之荒谬自不必言。就后者来说,以倭乱最严重的浙江为例,七山一水二分田,如何能成为农业大省? 海禁的反动可想而知,当时即有很多人撇嘴,《万历实录》说,一旦禁海,人民“生计萧条,情困计穷,势必啸聚”,只有铤而走险,从事武装走私。大学者唐枢则说:“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 连很多官员都认识到了。隆庆元年(1567),两广总督张翰提出,“严禁商道,不通商人,失其生理,于是转而为盗。” 明史上遍地开花的“倭寇”---实则是武装走私集团,就此诞生。 嘉靖20年后,海禁愈严,连捕鱼捞虾都不行,东南沿海很多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民间武装走私于是更加蓬勃发展,几乎家家户户都属于官榜上的倭寇。 朱元璋实施海禁,自此已逾170年,平靖海疆的预期没有达成,反而驱使越来越多人走上与政府对立的亦商亦盗之路,甚至多次击败前来剿捕的明军。 正是在此时,朱纨来到浙闽,肩负起荡寇的皇家重任。 跟顾炎武一样,他也发现,“倭寇”多数是中国人。但这不妨碍朱纨荡寇的决心。如《明史》言,朱纨对朝廷忠心耿耿,老家苏州父老对他的评价是:“十年中丞,田不亩辟,家无斗储。”朱纨自己也说:“既尽节为官,岂能顾妻子乎?” 饱读史书的朱纨也明白,“倭寇”既已成灾,不采取严酷手段,绝难短期见效。随即,他实施保甲法,鼓励百姓相互监督,通“寇”以“连坐”同处。对海商则不论真倭假倭,不论首犯从犯,抓到即“悉杀之”。同时,收缴民间私自打造的大型船舶,逾期不交者重罪。 整顿海防取得初步成效之后,朱纨集合闽浙两省之兵,协力夹攻中外海商所占据的双屿港,海商寡不敌众,双屿港最终陷落。朱纨焚毁海商所建的天妃宫(妈祖庙,沿海居民的信神),并用木头和石块阻塞填埋港口,远东最大、最繁荣的国际自由贸易中心,就此被活生生地摧毁。 今天浙江六横岛上的港口简陋冷清,谁能想象五百多年前,这里诞生了声震海内外的双屿港 自此,海商渐渐将活动中心转至福建。一年后,福建沿海爆发走马溪之战,朱纨再次重挫海商。朱纨在捷报中宣称“全闽海防,千里清肃。”甚至道:“生擒佛郎机国王三名,一名倭王。”朱纨所擒获的,显然不可能是葡萄牙国王(何况是三个),应指三个葡人头目。说“国王”夸功而已。擒“倭王”是同一目的。 两场血战后,著名的“倭寇头目”---海商首领们死走逃亡伤,多年未见有大的活动。繁荣的民间海洋贸易遭到沉重打击。 1549年,亦即毁灭双屿岛的次年,在朝廷法令未到的情况下,朱纨为防夜长梦多,也为了震慑地方势力,将俘获的海商成员96人全部斩杀。 朱纨清楚,浙闽两地有极多官僚世家参与走私,他的所作所为必然会开罪良多,但他自恃手持皇帝与“正义”双赐的宝剑,斗志始终昂扬。然而,私杀俘虏给对手留下口实,地方大族们合力对他进行攻击,朝廷多位大臣对其发难弹劾,最后,嘉靖一甩手把他顶了包。 朱纨之死,对他个人来说是个悲剧,但放到时代大潮中,却失去很多让人同情的成分。来看看朱纨自杀时留下的话:“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 海盗形成规模,主因在海禁,将海商称之为“盗”,则是彻头彻尾的官僚话语。在朱纨们看来,倭寇的形成原因,是陆上豪族与海上奸民的结合。 势要之家是当时官方报告中的关键词,也是朝廷禁海的话语依据。但走私大潮中何止豪族?朱纨就发现,沿海官军基本都涉私,连三尺童子也出没风波之中。朱纨慨叹“华风为夷狄所变”,而“衣冠盗”更让他痛心疾首---儒官最明白,一旦读书人介入,统治的合法性就将遇到严峻挑战。相对番商、海盗,相对豪族、权贵的勾结,“衣冠盗”才是最危险的,才是朱纨们无法面对的绝望之境。 其实,“全民海商”在当时沿海已是常态,代表着某种社会合理性,若官僚们能网开一面,这一趋势虽不一定能获得合法性,至少可以温润时下,慢慢改造社会生态。 但官僚们免不了认真乃至执拗,以道德禁止之,以权力打压之,其结果就是“倭乱”四起、帝国最终崩溃性毁灭——对朱纨来说,官僚视野让他看不到这种更大的趋势、一种新体制的形成,由此与之对抗,个人必然要承担“逆潮流”的重荷,直至被压垮。 历史证明,越是认真的儒家官僚,其命运越加悲惨,这绝非个人性格使然,而是儒家文化之乖谬所造成。而朱纨个人的悲剧,也只是帝国治理失败的症候而已。 一个事实可以验证上面这段话:朱纨的荡寇成功,并未为大明带来海岸安定,短暂消失的倭寇很快死灰复燃。倒是17年后,隆庆帝宣布解除海禁,尽管只开了福建月港一个小港口,这个看似轻微的举动,却对大明产生了深远影响---月港开放后,世界1/3的白银流向中国,2/3的贸易和中国有关! 隆庆开关后的福建月港 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是倭乱很快平息---既然能合法赚钱,谁愿去玩命? “华夷同体,有无相通,实理势之必然”,唐枢这句话搁在今天也灼灼发光。天下秩序的理念,本应建立在这一基础上,帝国的设计者及其爪牙,却偏要逆“理势之必然”,其结果自然是注定了的。 就比如林则徐,教科书云其“矢志探索挽救腐朽的清王朝”,既然已经腐朽,为何还要挽救?儒家官僚的愚忠,由此可见一斑。同样,朱纨的能力、人品、作风也无可挑剔,他的不幸,在于对抗一种不可抗拒的新趋势。当然,因此成为中央与地方矛盾对抗的牺牲品,也就顺理成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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