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提起达里奥老师，我就会想起他抖动的嘴唇。 他在每次采访中都显得很惶恐，因为对方总是打断他。其实我很理解主持人的心情，都五分钟了，逻辑线的线头还没拉出来；再等五分钟，头条句式还是没挤出来。其实达里奥老师也很着急，一着急嘴唇就抖。 再抖，他也一定要有头有尾的拉出整条线。 如果您很早就对达老师感兴趣，会发现他的逻辑没变过，只是在不断的重复。在《How the economic machine works》（经济机器是怎么转的）里重复，在《原则》里重复，在上千条推和无数演讲里重复。还觉得不到位，就在这本《A Template for understanding big debt crisis》（理解大债务危机之模版）里再重复一次。 他在开头放了大话：如果您能把前61页读完，对“债务”这件事的三观就会改变，就一定会从头读到尾读完后面那400多页。 那他到底有没有放大话呢？ 我觉得还是放了。首先这并不是一本新书，蓝本就是《经济机器是怎么转的》白皮书。除他之外，关于债务和危机的解释也浩如烟海，从明斯基老师的“金融不稳定”，到卡门和罗格夫老师的《这次不一样》，达里奥老师从口袋里掏出给您的，总有点曾相识。 这次也一样。也许改变不了您的三观，但它绝对会加深您对“债”这件事的理解。因为里面有彩蛋。 2 他的鱼钩——书的前61页，依然是围绕那两个圈儿：两个信贷周期（credit cycle）。 一个商业周期（business cycle），一个债务周期（debt cycle）；一个5到8年，一个50到70年；一个以衰退结尾（央行加息，收需求，紧借贷），一个以去杠杆为大结局（资本需求方和提供方关系完全扭曲，央行控制资金成本之手被废）；一个经常发生（大家习以为常，政府亦可应对），一个隔代发生（大家好伤忘痛，政府无从下手，最后一地鸡毛）；一个可以止血（央行再降息），而另一个则隐痛绵绵无绝期。 说到圈儿，我又想起另外三位老师。 一位是我们熟悉的周金涛老师，一位是管仲老师，还有一位派瑞特（Robert Prechter）老师。这三位老师分别画出了自己的圈。 我很佩服几位老师“宁做我”的风格。圈是什么形状不重要，他们的逻辑体系和思考方法更有意思。毕竟这种泄露天机的事情，尤其是“财”机，如果真能算得精准，大家人手一本万年历就财务自由了。 每轮周期最后长成什么样子，未知因素太多。不管是画圈、画弧还是画浪，都有点像算命。算命不仅需要迷思，还得有勇气。 大家喜欢在暴跌中重温周金涛。周老师临终前说：2018年之后，大家能明白我说的话。 我依然不太明白周老师的话，因为他说过很多话，每句都细思极恐。跟达里奥老师的两个圈儿相比，周老师的圈圈们要玄幻的多：以康波60年周期加上熊彼得四阶段（繁荣衰退萧条复苏）打底，然后周期和周期之间又层层嵌套，极其复杂。这种分析方法，是布大阵用的，在每场战役里奋战的trader如果拿它做武器，就有点危险了，大概率被市场碾杀。在枪林弹雨中，您更需要像一颗海草，随波飘荡，保粮草不丢。 其实世界上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大道理下有许多小循环。用一句话总结周老师，大概就是：否极泰来，分久必合，飞龙在天，亢龙有悔——满满“宿命论”之感。或者如他所说：道法自然，天定胜人。 达里奥老师则不然：一切不过是机器一架。如果把说明书给您，就算不能驾驭，起码能看明白是怎么运转的吧。 再看管仲老师。 他说：“圣王务时而寄政”。统治者施政要严格配合四时与五行运行变化，如果布政不合时令，就会导致天地之间阴阳二气的失调。后果很严重。 四时五行运行怎么看？可以观察人的行为，以小见大。管仲老师又说：“夫凡人之情，见利莫能勿就，见害莫能勿避”。意思是：利益和风险趋动乃人性之自然属性，亘古不变。译成西方经济学语，就是亚当斯密老师的“经济人”假设。 很巧。美林传奇分析师兼心理学家兼音乐家兼技术分析大神——派瑞特（Prechter）老师也认为，价格波动始自人类之群体行为。就像音乐乐章，悲观与乐观交替。 这篇宏大的乐章中，1、3、5是升浪，2和4是调整浪；浪浪浪浪浪，一共五个浪。“5浪”是最后之激昂乐章。里面又有A、B、C浪，A跌，B反弹，弹起落下后，就进入C浪咏叹——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那我们现在在哪里？ 升浪之末，"第五浪"的最后阶段。从1974年延伸至今的"第五浪"，是最长升浪，长过预期，长的令人费解。不过不要紧，派瑞特老师安慰大家：我们很快将回归不安的第一浪。 不管您喜欢以上哪款周期，其实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经历过一个完整的经济周期。 所谓风险管理，其实就是永恒的学习能力，以及对从学习中沉淀下来的规律和规矩的绝对服从。在经济周期中游走过几次，传承下一条记忆基因。关键在于如何把这条基因，复制到以后的无数代中，炼成那道“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的护身符。当下的金融体系，缺的正是这道护身符：一个跨周期的金融工具。 达里奥老师给我点了个赞，这跟他的观点很契合：您也应该变成一架学习机器。 3 既然题目是“Big Debt Crisis”，这本书的重点，自然是那个50-70年的债务大圈。既然无法躲避，他觉得应该怎么办？ 去杠杠。要么优美，要么丑陋。 优美去杠杠，就是倚天又屠龙，N招齐上：冷处理一些，勾销一些；财富自有产向无产转移一些，钞票再印一些。既要又要还要。无论如何都要把名义经济增长率拉扯到名义利率之上。美国2012年的去杠杆，让达里奥老师觉得很优雅，而同时的欧洲则是丑陋的（温馨小提示，“优美”和“丑陋”是主观词汇，他的西施，您的东施，他的糖，您的药。洋为中用需慎重）。 而最终的大结局，依然在于“印”（In the end, policy makers always print）。不论是非，在于多少。 如果钞票印的太少，一切变丑，丑的像希腊；印太多，一样很丑，丑的像魏玛政府。据史料记载，政府爱“印”，上千年人类历史无一例外，没人能守住这条底线。“印”这个字，至少在道德上是非常不合三观的。“印”的结局，也是紫霞也猜不到的（真正的“印”或者“放水”，简单粗暴：不经银行，直接接盘冻死的资产，从休克机构手里买债券，塞钱进对方口袋。当然，退出/缩表时，一样简单粗暴）。 但是达里奥老师觉得这并不是最坏的选择（least worst option）。 为什么？ 就好像大雄和野比打架，如果老师冷处理，完全不管，任极端情绪排山倒海，制造的痛苦肯定比收益大得多。 如果简单粗暴惩罚胖子，把大雄的课间餐全部拿去补偿野比（冰冰一个不留），财富抹掉的太快太多，导致大雄破罐子破摔，搅乱全班同学，结果也许更难收场。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平衡。大雄的课间餐逐日减量，转移给野比加餐饭。让胖子瘦一些，瘦子壮一点。这当然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解决的。 所以呢？如前所述，也只有倚天又屠龙，N招齐上，钞票依然要印。达里奥老师自己在书中总结：解决债务危机，就像在面包上抹酱，越薄越匀越远越好。 但是，这“印”着去杠杠的征途，对每个国家也从来不是公平的。您的国到底扛不扛得住？还得看结构。 正反都是债，为什么还要看结构？ 看结构是为了搞清楚您的国到底欠谁的钱。毕竟欠咱妈的，跟欠隔壁刘大妈的，结果会很不一样。 咱妈做的菜再不好吃，在家里都能自产自销；我咽不下去，咱爸可能觉得味道还不错。只要家庭成员风险胃口不一样，且渠道通畅，机制透明，总能解决掉。我们可以把菜回锅，腌成咸菜，或者混在一起做成馅，包成饺子，一天吃一个，总有吃完的一天。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如果咱妈开餐厅，做给外面的客人吃，人家交了钱，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善罢甘休。他们会投诉到消费者协会，还会联合街坊邻里一起抗议——不给说法，永远别想再开张。 债多，如果是内债，由咱国人民共同持有，那无论重组，核销，还是债转股，证券化，都是为了便于咱爸能更好的消化。而外债，由外国人民持有，他们的神经比我们脆弱得多，信用稍一恶化，马上就抽贷不玩了。如果外债占您的国债务总量半数以上，整个国家的资产负债表就会扭曲，爆发债务危机的概率会直线上升。正如当下的阿根廷土耳其诸国。 那还债还不行吗？ 您拿什么还呢？欠的是美元，当然得用美元还。 噢，不好意思美联储收水缩表了。就算您的国有充分理由借新还旧，地主家也没米了。 这就是为什么美国的“恢复”的永远比别人“优美”，因为这个国家，永远享有尊享待遇（exorbitant privilege）——负责给世界印钱。全世界还债的钱，都要他的国来印。包括自己的。 别难过，其实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公平”。 4 以上都不是我推荐这本书的主要原因。 该书最吸引我的地方，仍然是达里奥老师的方法论：海纳百川信息归集法（synthesis information）。也就是书里的彩蛋。 每个牛人都有一个精神导师。比如索罗斯老师和波普尔，格林斯潘老师和科日布斯基。 但是达里奥老师没有。 如他自己所说，几乎没读过经典经济学理论和大部头，所有规律都由自己一手一脚试错、反思、再记录下来；所有感悟均源于自己在市场上厮杀和历史。而他得道之方法，就在书中第三部分。 他先收集大量的数据，然后开始幻想。幻想自己穿越回当时的环境中做交易，听着当时的头条新闻来建头寸，幻想自己看到头条时的心脏悸动。感觉所有，模拟一切。 模拟的结果，凝结为48场危机模板：泰国马来土耳其俄罗斯，从恶性通胀到通缩到衰退，不同原因不同情况，全部以简洁的两页搭配图表总结出来。这48个案例的价值，引一句沃克尔老师的原话：“他总结出来的东西，比美联储靠谱的多（he produces more relevant statistics and analyses, than the Federal Reserve）”。 这种“身临其境，事无巨细”法，帮他清醒分辨出什么是“情绪”，什么是“事实”，什么是市场的“共识”，还有打开机会宝盒的那把“密钥”。 就像对称加密。您看到一个词“npofz”，完全不知道是什么鬼。而达里奥老师有“密钥”——他知道所有字母都由自己后一位来表示。于是您看到的“npofz”，他看到的是“money”。 达里奥老师的“模拟”和“信息归集”法，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观众，实际却是藏在观众中的导演，一边看广场舞，一边导自己的独幕剧。 他用了38年，把“模拟”出的密钥和规律，对比现实、调整、再修改，输入海量信息和多面的事实，输出的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放进了这本书中。 找到蝴蝶的翅膀，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衍生的大水塘。 5 最后发一点感慨。 人到了一定年纪，总会想另起炉灶，出于蓝胜于蓝，撰传记，纂理论，创宗教——这大概是人类不朽的一种方式吧。 索罗斯老师暮年之后，大肆宣传不被当今主流所接受的“开放社会”哲学，几乎成了传教。达里奥老师也一样不厌其烦的发推，不厌其烦的走场，不厌其烦的重复他的原则：“Pain + Reflection = Progress”。他想让大家相信，世界真真就是一架机器。 这活儿很累。好在所有工作现在都已变成了算法。“将来的一切将由算法主导，不管您乐意不乐意”，达里奥老师如是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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