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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德罗·巴拉莫》节译十段(转载请先告知)

 森悟空 2018-10-08
如果人是尘埃
那些平原上行走的
就是人类
——奥克达维奥·帕斯

这是网上下载到的那个版本的序言开头引用的诗句。三行字,准确地说明了本书的基调。
我很随机地选了这十段给大家观赏,其实也有全书六分之一的内容了,可见本书的精炼。字字带血,实为神作。

阅读建议:本书大量篇幅可以当作诗来看,因为密度实在太大,每个文字承载的精神和心灵重量也太大。心里装不下东西的同学,要做好心理准备了,看本书不仅会让人产生痛苦、分裂、不安,对身心健康也是有害无益。心里装得下东西的同学,更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让本书给你增加负面能量,到头来一定还是要充满爱地面对生活,否则我都会感到后悔译了它的。

另外,译文虽然基本完善,但还只是初稿,各种不周全之处,请多多批评。人名除了佩德罗·巴拉莫自己,其他人基本还是很任性地胡乱音译,而地名除了科马拉、科利马、孔特拉之类,其他基本都是胡乱意译,两者也都不准备改了。


一、不显山不露水的开头

来科马拉是因为据说我爸在这生活过,就是那个佩德罗·巴拉莫。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跟她保证过,在她死后就来看他。我握紧她的双手让她知道我会那么做的;因为当时她就要死了,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别忘了去看他』她提醒我,『他有另一种称呼,此外还有一种。我肯定你会很高兴认识他的。』于是,我只能告诉她我会照办,说完我又重复地说着,甚至在我的双手费劲地从她死去的手中挣脱出来后还在说。
在这之前她曾对我说过:
“别对他乞求什么。要求我们应得的。那些他必须给我却没有给的……他对我们的遗忘,我的孩子,要让他付出昂贵的代价。”
“我会那么做的,妈妈。”
可我并不想达成诺言。直到现在,我突然开始用梦來填充自己,给幻觉安上翅膀。也就是这样,在“那个叫佩德罗·巴拉莫的先生,他就是我妈妈的丈夫”这个期望周围渐渐建造起一个世界 。所以我才来科马拉的。


二、开始进入状态的第二段

就是那段酷暑天,八月的热风吹着,被肥皂草的腐味下了毒。
道路先上后下:『上还是下得看来还是去。去,就是上坡;来,就是下坡。』
“您说那下边看见的那村子叫啥来着?”
“科马拉,先生。”
“您确定这就是科马拉了?”
“确定,先生。”
“可这怎么看起来那么凄凉?”
“因为岁月啊,先生。”
我曾想象着透过我母亲的回忆来看它;透过她的乡愁,在零散的叹息之间。她总是活在对科马拉、对归来的叹息中;却从没回来过。现在我代她回来。我带来了她看这些东西时的那双眼睛,因为她把眼睛交给了我:『在那里,穿过‘科马拉人’山口,视野里就会出现一片极美的绿色平原,点缀着黄色的熟玉米。从那儿就能看见科马拉,它漂白大地,并在夜晚照亮它。』而她的声音很隐秘,几乎听不见,就像在自言自语……我的母亲。
“那您是为了什么来科马拉的?如果能说的话。”我听见他们问我。
“我来看我父亲。”我回答。
“啊!”他说。
然后我们又沉默了。
我们走在下坡路,听着驴子毛躁的小跑。正是八月酷暑天,眼睛因为犯困而筋疲力尽了。
“会给你置办一场漂亮的宴会的。”我又听到走在我身边的那个人的声音,“在那么多年都没有人来这里之后,会非常乐意看到有人来。”
接着又补充道:
“甭管您是谁,见到您都会开心的。”
在反射出的阳光中,平原像是一个透明的湖,它分解成蒸汽,从中透出灰色的地平线。再过去,是一条山脉。山脉再过去,则是更遥远的远方。
“您父亲长什么样子?如果能说的话。”
“我不认识他”我对他说,“我只知道他叫佩德罗·巴拉莫。”
“啊!好吧。”
“是的,他们说他就叫这名字。”
我听见这脚夫又“啊!”了一声。
我是在“交叉路口”遇见他的,好几条路在那里交汇。当时我在那儿等着,后来他就出现了。
“你到哪儿去?”我问他。
“我到下边去,先生。”
“你认得一个叫科马拉的地方么?”
“我正是要去那儿呢。”
然后我就跟着他了。我跟在他后面,尝试跟上他的脚步,直到他仿佛注意到我在跟着他而把步伐放慢。之后我们走得那么近,肩膀都快碰上了。
“我也是佩德罗·巴拉莫的儿子。”他告诉我。
一群乌鸦穿过光秃秃的天空,呱呱呱地叫着。
在小山落下去之后,我们也开始越走越下。热气被留在了上面,我们渐渐沉入纯粹的没有气的热里。一切都像在期待着什么。
“这里很热。”我说。
“是的,不过这没什么。”另外一个人回答我,“淡定吧。当我们到科马拉的时候你会觉得更热的。那热可是在大地的炭火之上,在地狱口旁边。还告诉你了,很多死在那里的人,在到达地狱之后都会回到上面来。”
“您认识佩德罗·巴拉莫吗?”我问他。
我敢于问他是因为我在他眼睛里看到一丝信任。
“他是谁?”我追问。
“一股活着的怨恨。”他答道。


三、经典的写“热”的一段

正当午夜时我被热醒。还有汗。那个女人土做的身体,包在土结的痂里,好像在泥潭里融化一样碎裂了。我感到自己在她涌出的汗水里游泳,缺少呼吸所需的空气。于是我起来了。那女人还睡着。从她嘴里咕嘟咕嘟地冒出一种泡沫般的声音,非常像打呼噜。
我走到街上去透气;可是紧跟着我的热寸步不离。
因为这里就没有空气;只有笨重、安静的夜晚,被八月的酷暑烫着。
没有空气。我只好呷着从我嘴里呼出的那一口空气,在它走前用手拦住。我感到它去而复返,一次比一次少;直到变得那么细微,永远从我指间漏过去。
我是说永远。
我记得看到了什么泡沫云似的东西在我头上盘旋,接着用那泡沫把我擦干,让我迷失在它的云层中。那是我最后看到的东西。


四、连德利亚神父的内心挣扎

连德里亚神父在很多年后还会记得那个床的坚硬让他睡不着、之后又把他逼出门的夜晚。米盖尔·巴拉莫就是在那一夜死去的。
他在科马拉孤单的街道上逛,用脚步惊吓着那些嗅垃圾的狗。他走到河边,看着从天空落下的流星在滞流中的反射取乐。他和思想斗争了好几个小时,把它们扔到河流的黑水中。
『事情,』他想,『从当时那么矮小的佩德罗·巴拉莫长个子时就开始了。他就像一根毒草一样成长。他坏的地方在于,一切都是从我这儿得到的:“我向神父忏悔,昨天我跟佩德罗·巴拉莫睡了。”,“我向神父忏悔,我怀上了佩德罗·巴拉莫的孩子。”,“我把我的女儿借给佩德罗·巴拉莫了。”我一直期待着他来向我忏悔些什么;不过他从来没有那样做过。而之后他把恶的臂膀伸到他这个孩子身上。以至于使他认识到,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我所知道的是,是我把这台机器放到他手上的。』
他刚刚出生就被带走的那一天如在眼前。
他对他说:
“佩德罗先生,那位妈妈分娩的时候去世了。她说是您的。在这儿。”
而他一点也没有怀疑,只是对他说:
“怎么您不把他留下,神父?让他也当个神父。”
“因为他体内流淌的血液,我不想担这个责任。”
“您真的相信我有着不好的血统么?”
“事实上是的,佩德罗先生。”
“我会证明给你看这不是真的。把他留在我这儿吧。留下负责照顾他的人。”
“我正是这样想的。至少跟您一起他不会缺衣少粮。”
那个小娃娃扭曲着,那么小,像一条蛇。“达米安娜!你负责这家伙。他是我儿子。”
然后就把瓶子打开:
“为了死去的人和您,我喝这一口。”
“他呢?”
“也为了他,为什么不呢?”
又倒满了一杯,两个人为那个婴儿的未来干杯。
就这样。
他们开始朝半月驰去。他猫下腰,藏在沿河的矮墙中。『你躲什么呢?』,他自问。
“再见,神父!”他听见他们对他说。
他从地上站起来,答道:
“再见!上帝祝福你。”
村子的亮光在渐渐熄灭。河流给水上满了发亮的颜色。
“神父,黎明来到了么?”另一个脚夫问。
“应该已经在黎明之后很久了。”他回答。然后走向和他们相反的方向,没有打算停下。
“那么早上哪儿去,神父?”
“那快死的人在哪儿,神父?”
“孔特拉有人死了,神父?”
他想回答他们:『我。死的人是我。』不过他微笑着忍住了。
离开村庄的时候他的步伐加快了。
回来时已经是早晨。
“您去哪儿了,舅舅?”他的外甥女问道,“有很多女人来找您。她们想在周五早晨第一个忏悔。”
“让她们晚上回去吧。”
他坐在走廊的一条长椅上,保持了一阵安静,满是劳累。
“空气多么凉爽啊!不是么,安娜?”
“很热,舅舅。”
“我感觉不到。”
他不愿意去无谓地想他在孔特拉呆过,他在那儿和牧师先生做了总忏悔,而这个人,哪怕他再三恳求,还是拒绝了赦免:
“那个你不想提他名字的人砸了你的教堂而你同意了。那对你还能期待什么呢,神父?你用上帝的力量做了什么?我想说服自己你是好人,你在那儿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可是做一个好人是不够的。罪孽是不好的。要解决他,就得强硬和冷酷无情。我愿意相信,所有人都继续是信徒;不过不是你在保持他们的忠诚;而是迷信和恐惧。我仍然想跟你并肩,在你所居住的贫穷中,在工作和在你执掌的每一天里解除的不安中。我知道在这些把我们放逐了的贫穷村庄里我们的任务有多艰难;不过正是这一点让我有权力告诉你,不是必须把我们的事业交给那些会给你一些东西来交换你灵魂的人,而如果你的灵魂在他们手上,你如何能比那些比你更好的人更好?不,神父,我的手还不够干净,不足以给你赦免。你得到另一个地方去找。”
“您是想说,牧师先生,我得到其它地方去忏悔么?”
“你必须去。你不能再继续为别人献身,如果你自己有罪的话。”
“那要是终止我的任期呢?”
“我不相信会这样,哪怕你或许也该这样了。让他们来判断吧。”
“您不能么……?就是,暂时的……我需要涂圣油……圣餐仪式。在我的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牧师先生。”
“神父,让上帝来评判那些死去的人吧。”
“所以,不行?”
而孔特拉的牧师先生说不行。
之后他们两人就在教区有杜鹃花遮荫的走廊里散步。他们坐在一个葡萄正在成熟的棚子下。
“是酸的,神父。”牧师先生对就要问他的问题提前回答道,“我们生活在一片被赋予一切的土地,感谢上帝;不过一切都和酸味一起被赋予。我们被判给了它。”
“您有道理,牧师先生。在科马拉那儿我尝试过种葡萄。种不出来。只有岗菍和橙子长得出来;酸的橙子和酸的岗菍。我都已经忘记了甜的东西的味道。您还记得我们在修道院里的那些中国番石榴么?那些只要压按它们就会破皮的桃和柑橘。我带了一些种子来这儿。很少;几乎还不够一口袋……之后我想,让它们在那边成熟会更好,可我把它们带到这儿来送死。”
“不过,神父,都说科马拉的土地不错。它们只在一个人的手里是一个遗憾。佩德罗·巴拉莫还是主子,是么?”
“这是上帝的意旨。”
“我不相信上帝的意旨会干涉到这事儿上。你也不相信吧,神父?”
“有时候我会怀疑;不过在那儿大家都承认。”
“那些人中有你么?”
“我是一个准备韬光养晦的穷人,当感觉到这样做的动力的时候。”
之后就道了别。他抓着他的双手,亲吻。
尽管现在,在这里,回到了现实,可他还是不愿意再去想孔特拉的那个早晨。
他站起来,向门走去。
“您去哪儿,舅舅?”
他外甥女安娜,总是在眼前,总是跟他一起,好像在寻找他的阴影,来防护她的生命。
“我出去走一阵子,安娜。看这样能不能发泄出来。”
“您感觉不好吗?”
“不是不好,安娜。坏。一个坏人。我感觉自己是那种人。”
他一直走到半月,给佩德罗·巴拉莫吊唁。他又听到那些对给他儿子的控告的辩解。他不再说。最后什么都不再重要。相反,他拒绝了和他一起吃饭的邀请:
“我不行,佩德罗先生,我得早早去教堂,因为有一堆女人在告解室等着我。下一次吧。”
他一步步走来,临近黄昏时他直接走进教堂,跟走时一样,满是尘土和悲苦。他坐下来忏悔。
第一个过来的是老多洛黛亚,她总是在那儿等着教堂开门。
他感觉闻到了酒精。
“什么,你醉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这样,我在给小米盖尔守灵,神父。我越来越没精神。他们给我喝了那么多,直喝到跟小丑一样。”
“你从来都没有别的事,多洛黛亚。”
“不过现在我带来了罪过,神父。还多得是呢。”
有好几次他都跟她说:『你别忏悔了,多洛黛亚,你也别再来浪费我的时间。你现在不会犯下任何罪过,哪怕你下定决心要犯。把地儿让给别人吧。』
“现在,的确,神父。这是事实。”
“那就对了。”
“既然我不能给您带来任何损害,我告诉您,是我给死去的小米盖尔·巴拉莫找姑娘的。”
连德里亚神父,本想着给她一点思考的余地的,好像从梦中走出,几乎是习惯性地问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是个小男子汉开始。从他长麻疹开始。”“请再给我重复一遍你说过的话,多洛黛亚。”
“我就是那个给小米盖尔拉皮条的人。”“你把她们带给他的?”
“有时候,是的。其他时候也就是跟她们约好。还有一些时候也就是给他指指方向。您知道:得是她们独自一人而他可以放心逮她们的时候。”
“有很多吗?”
他不想说这个:不过习惯性地问了出来。
“都数不清了。太多了。”
“你想我对你怎么样呢,多洛黛亚?你自己来判断一下。看你能不能原谅自己。”
“我不能,神父。不过您可以。所以我才来找你。”
“你来过这里多少次,求我在你死的时候送你上天堂?你想看看在那儿能不能碰见你儿子,对么,多洛黛亚?那好吧,你不能再进天堂。不过希望上帝原谅你。”
“谢谢,神父。”
“是的。我也以他的名义原谅你。你可以走了。”
“您不给我一点处罚吗?”
“你不需要,多洛黛亚。”
“谢谢,神父。”
“与上帝同在。”
他用指节敲了敲告解室的小窗,来叫那些女人中的下一个。
当他听到“我,忏悔者”的时候,他的头弯了下去,好像不能撑起来似的。之后是那一阵头晕,那阵茫然,好像在浓水里溶解,和光线的摆动;还跟白天一样的光失常地变成碎片;那舌头上血的味道。那一声“我,忏悔者”听起来更强,反复地,之后结束道:『永永远远,阿门。』,『永永远远,阿门。』,『永……』
“停。”他说,“你多久没忏悔了?”
“两天,神父。”
又来了一阵。好像不幸围绕着他。『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想,『休息吧。去休息。你很累了。』
他在告解室里站起,直接走向圣器室。对那些等着他的人头也不回地说:
“所有在座的都无罪,明天可以领圣餐。”在他身后,只听见一声低语。


五、不能剧透的人“说”的话

我在很多年前我母亲在上面死去的那张床上睡着;在同一床被褥上;在那张曾把我俩卷在一起睡的黑色羊毛毯下。那时候我睡在她旁边,在她手臂下给我留出的一小片地方。
我相信还感觉得到她的呼吸缓慢地碰撞;她的脉搏和她给我哼催眠曲时的叹的气……我相信感觉得到她的死的可惜……
不过这是假的。
我在这里,嘴朝上,回想着那段时光,用来忘掉我的孤独。因为我不是仅仅为了躺这么一会儿。也不是在我母亲床上,而是在一个跟用来埋葬死人的那种箱子一样的大黑木箱里。因为我死了。
我感觉到我现在在的地方,然后想……
想柠檬成熟的时候。在吹断蕨茎的二月风中,在遗弃之前就已经把它们吹干;把味道填满旧庭院的成熟柠檬。
风在二月清晨吹下山来。而云还留在上面,等着好天气把它们请下山谷;与此同时让蓝天空着,让光落到风在地上转圈、吹走灰尘并敲打橙子树枝条的游戏里。
而麻雀笑着;啄着风吹落的叶子,笑着;把羽毛留在枝条上的刺间,追着蝴蝶,笑着。就是那时节。
在二月,当早晨满是风、麻雀和蓝光的时候。我记得。我母亲就是那时候死的。
我肯定吼过;我的双手肯定在榨取它的绝望时碎成几块。你是想我这样的。不过,难道那个早晨不快乐吗?风从打开的门中吹入,吹断了常春藤的茎。我双腿的静脉间开始长毛,而我的手碰到我乳房时不冷不热地颤抖。麻雀在玩耍。麦穗在山间摇摆。我为她不能活过来看风在茉莉花间的游戏而遗憾;为她看不见日光而遗憾。不过,为什么要哭?
你记得吗,胡斯蒂娜?你把椅子们摆在走廊里,让来看她的人一个个等。它们空着。而我母亲独自一人,在大蜡烛中间;她苍白的脸和洁白的牙齿几乎是在她紫色的、被青紫色的死亡变硬了的双唇间显露出来。她的睫毛现在平静了;她的心现在平静了。你和我在那里,无尽地祈祷,她一点也听不到,我和你我们一点也听不到,一切都丢失在夜空下的风声中。你熨了她的丧服,给领子和袖口上了浆,让扣在她死去的胸脯上的双手看上去光鲜些;你慈爱的、有一段时间我曾睡在上面、给了我饮食和搏动着给我催眠的老胸脯。
没有人来看她。这更好。死可不像什么好事情可以分享。没有人会找不痛快。
他们叩了门环。你出去了。
“你去。”我对你说,“我看不清人们的脸。你让他们走吧。来拿額我略弥撒发的钱么?她没留下一点钱。告诉他们,胡斯蒂娜。如果不给她举办弥散就走不出炼狱了么?谁是主持公道的人,胡斯蒂娜?你说我疯了?那好。”
然后你的椅子一直空着,直到我们和那些雇来的、为了别人的一比索出汗的、对任何痛苦置身事外的人一起埋葬她。他们用湿沙合上了墓穴;他们把棺材慢慢地放下,带着那一行当特有的耐心,在吹得他们直起劲的风中。她冰冷、无所谓的双眼。说着:『那么多。』而你支付了他们,好像买了什么东西似的,解开你被泪水沾湿的、挤了又挤而现在存着葬礼钱的手帕……
而他们走的时候,你跪在她脸对着的位置亲吻土地,如果不是我对你说:『我们走吧,胡斯蒂娜,她在另一个世界了,这里只有一具死尸罢了』,你会开出一个洞来。


六、“我”在不可以剧透的地方“听”到的

“是你说了那一大堆吗,多洛黛亚?”
“谁,我?我睡着了一会儿。他们还吓着你吗?”
“我听见一个人讲话。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以为是你。”
“女人的声音?你以为是我?肯定是那个独自说话的人。大墓穴里的那个人。小苏珊娜女士。她就埋在我们旁边。肯定是湿气碰到了她,她肯定是在睡梦中打滚。”
“那她是谁?”
“佩德罗·巴拉莫的最后一个老婆。有人说她疯了。另一些人,又说不是。事实是,她一生下来就自言自语。”
“肯定死去很久了。”
“嗨,那是!很久了。你听见她说什么?”
“一些跟她母亲有关的。”
“可是她连母亲也没有过……”
“可她是说的这个。”
“……那,至少,她来的时候没有把她母亲带来。不过你先等等。我现在想起来了,她是在这儿出生的,太久了记忆都消失了。啊,是,她母亲是得痨病死的。是位很怪的夫人,总是生病,从来不去拜访任何人。”
“这她说了。她死的时候没有人去看她。”
“不过她说的会是什么时间呢?显然没有人在她家里呆,因为害怕得痨病:那捣蛋鬼还记得这个吗?”
“她就是这样说的……”
“你要是又听见她说话就提醒我,我挺想知道她说些什么。”
“听见了吗?她好像要说点什么。听见一声低语。”
“不,不是她。这是更远的地方传来的,从这边另一个方向来。是男人的声音。是这样的,当湿气碰到这些死去的老家伙们,他们就会开始翻滚。然后醒来。”
『天堂很大。上帝那个晚上跟我在一起。这样是不会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因为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你听得更清楚了么?”
“是的。”
『……血到处都是。我把身体伸直的时候,手被浇在石头上的血打湿。是我的血。一大堆血。不过还没有死。我注意到了。我知道佩德罗先生没有杀掉我的打算。只是想吓唬吓唬我。他想调查一下我两个月前是不是在次五月呆过。在圣克里斯托弗节。在婚礼上。哪个婚礼?哪个圣克里斯托弗?我倒在血泊中,问他:‘在哪个婚礼,佩德罗先生?’不,不,佩德罗先生,我不在。的确,我经过了那儿。不过是因为碰巧……他没有杀我的打算。我瘸了,就像大家都看到的,说我独臂也行,如果您们愿意的话。不过没有杀我。都说从那时起我因那丑陋的印记而歪了一只眼睛。事实是,我变得更男子汉了。天堂很大。没有谁会怀疑。』
“会是谁?”
“你看看就知道了。那么多人中的某一个。在他们杀了他父亲之后,佩德罗·巴拉莫造成了如此大规模的死亡,据说他和手下几乎把卢卡斯·巴拉莫去做伴郎的那个婚礼给灭了。打卢卡斯先生的那颗子弹不过是反弹过来碰上他了,因为事情明摆是冲新郎去的。而因为再也不知道那颗打中他的子弹是从哪儿射出来的,佩德罗·巴拉莫就干脆玉石俱焚。这发生在次五月的小山上,那里过去有几间小屋,现在连痕迹都不剩了……看,现在好像是她了。你有年轻人的听力,留神了。告诉我她说的话。”
“听不明白。好像不是在说话,只是在呻吟。”
“呻吟什么?”
“那谁知道。”
“肯定是因为什么。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呻吟。耳朵留神了。”
“就是呻吟,没别的了。可能佩德罗·巴拉莫让她难受了。”
“别扯。他爱她。我能说他从来没像爱她一样爱过任何女人。他那么爱她,以至于垮在一张藤椅里,望着她被带到墓地去的路度过余生。他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他的土地统统不要了,又下令把家具烧掉。有人说是因为他厌倦了,另一些人则说他是被失望捕获了;事实则是,他远离人群,就坐在他的藤椅上,脸对着那条路。
“丛那时起土地就荒废了,像在废墟里。看到它在被丢弃的时间里因为被那么多灾害侵袭而满身毛病就叫人可惜。从那儿到这儿,人们把一切都耗尽了;男人们到处逃去找其他的『水口』。我记得科马拉满是『再见』的日子,甚至和那些离去的人告别都成了一件高兴的事。因为他们是带着回来的打算离去的。他们托我们照看他们的东西和家。后来有些人叫人来接家人,却没来拿他们的东西,之后他们好像忘记了这个村庄,忘记了我们,甚至他们的东西。我留下是因为我无处可去。另外一些人则留下来等佩德罗·巴拉莫死去,因为据说他答应过让他们继承财产,仍然有几个人为了这个盼头而活。不过一年又一年过去,他还活着,还在那儿,好像守着半月的土地的一个稻草人。
“而当他就要死的时候,那些『教权者』的战争打过来了,军队和留下来的那点人挤在了一起。我就是在那时候开始饿得要死的,从那时起我再也弄不到吃的。
“一切都是佩德罗先生的主意,都是他灵魂的控诉。就仅仅因为他的妻子,那个小苏珊娜,死了。现在你肯定想像得到他有多爱她。”


七、佩德罗·巴拉莫的手腕

“福过尔,那是大地上有过的最美的女人,你知道么?我甚至相信我已经永远失去她了。但现在我不想再失去一次。你明白我的意思么,福过尔?告诉她父亲继续去探他的矿吧。然后……我想让一个老头在那些从来没人去的地方消失不会很难吧。你不相信?”
“也可以。”
“我们需要这样。她需要成为孤儿。我们被迫保护某个人。你不信?”
“我不觉得难。”
“那就走起吧,福过尔,走起。”
“那要是她知道了?”
“谁会告诉她?来,告诉我,在这儿我们俩之间,谁会告诉她?”
“我肯定没有人会说。”
“去掉‘我肯定’吧。就现在去掉它然后看看一切是怎么顺利进行的。你得记住让他去安德罗梅达这事儿。叫他去那继续干活儿。叫他去了再回来。完全不用考虑带她女儿。她就在这儿,我们替他照顾。他的活儿在那儿,这儿是他家他可以来看。就这样告诉他,福过尔。”
“我又开始欣赏您的手腕了,主人,那些劲头好像正使您青春焕发。”


八、苏珊娜的童年

很多年以前,当她还是个女孩儿的时候,他对她说:
“下来,苏珊娜,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吊在那条勒伤了腰的麻绳上,两手血;但她不愿意松:那是给她维持外面的世界的唯一一条绳子。
“我什么也看不到,爸爸。”
“好好找找,苏珊娜。找点什么出来。”
然后用灯照亮她。
“我什么也看不到,爸爸。”
“我把你再往下放。碰到地面了就给个信儿。”
她已经进入木板间开出的一个小洞。她走在腐烂的,陈旧的,碎裂的,满是黏稠的的泥土的厚板上:
“再下去点,苏珊娜,就找到我跟你说的东西了。”
她就在秋千上下降再下降,在大地深处摇摆,双脚在『没有落脚之处』晃着。
“再下,苏珊娜。再下。看到什么了就告诉我。”
当她找到支撑的时候她停在了那儿,沉默着,因为恐惧而缄口。灯转起来,光线在她身旁垂下。上面的吼声让她发抖:
“把那儿的东西给我,苏珊娜!”
然后她两手抓紧一颗头骨,当灯光完全照亮时她松开了它。
“是一个死人的颅骨。”她说。
“它旁边应该能找到点别的东西。把你找到的全给我。”
尸体已成为裂开的骸骨;颌骨脱落,好像是糖做的一样。她一块块地给他,一直到脚趾,一个接一个关节地交给他。先递那颗颅骨;那个在她两手之间拆下来的圆球。
“再找点别的,苏珊娜。钱。金圈。找啊,苏珊娜。”
那时候她还不认识她,直到很多天以后在冰之间,在她父亲满是冰的目光中。
所以她现在笑了。
“我就知道是你,巴尔多洛灭。”
而可怜的,哭到心里去的胡斯蒂娜,只有站起来看她笑,看她的笑转变成哈哈大笑。
外面雨继续下着。印第安人已经走了。是周一,而科马拉谷地仍淹没在雨水中。


九、起义

昏黄的下午,那些人出现了。带着枪、挎着弹匣来的。将近二十人。佩德罗·巴拉莫请他们来吃晚饭。而他们,帽子也不脱,就入席了,沉默地等着。给他们送上巧克力,就只听见他们呷巧克力,而给他们拿饼来,就只听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嚼玉米饼。
佩德罗·巴拉莫看着他们。不是熟悉的面孔。就在他身后,在阴影中,“黑蛇”等候着。
“头儿们”他看他们吃完了,问道,“我还能为您们做点什么?”
“您就是这儿的主人?”一个人甩着手问。
可是另一个人插嘴道:
“在这儿轮不到你说话!”
“好。您们需要什么?”佩德罗·巴拉莫又问。
“您也看到了,我们起义了。”
“然后呢?”
“然后这就是全部了。你觉得很疯狂?”
“可是您们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别人也是那么干的。您不知道?等我们得到命令,就给您查查原因。眼下么,我们已经在这儿了。”
“我知道原因。”另一个说,“如果您想知道我就告诉您。我们是起来反政府和反您们的,因为我们已经厌倦了容忍您们。反政府因为它宰人,反您们因为您们是无赖的强盗和养肥了的贼。对政府老爷我是不会说什么的,我们会用子弹来说话,说出我们想说的。”
“您们干革命需要多少?”佩德罗·巴拉莫问,“说不定我帮得上您们。”
“别塞委兰西奥,这先生说得好啊。你不应该多嘴的。我们得找一个有钱人来供养我们,眼前这位先生再好不过了。你看看,伽希尔多,我们还差多少?”
“他的好心肠想要给我们多少,就给多少。”
“这个‘吝啬鬼’。我们要利用在这儿的机会,一次性拿个够,连猪吃的玉米都要算上。”
“淡定,别塞委兰西奥。好人才有好报。我们先定下个数。你说,伽希尔多。”
“按我这算出来的,两万比索是一个不坏的开头。您们觉得怎么样?有人说谁知道对这先生来说这数会不会太少了,他就太乐意帮我们了。那我们就定五万吧。都同意?”
“我给您们五万比索”佩德罗·巴拉莫对他们说,“您们有多少人?”
“我们是三百人。”
“好。我再借你们三百人,扩充您们的队伍。一周之内人和钱就会如数准备好。钱我送给您们,人只是暂借。您们用不上了再让他们回这儿来。这样行么?”
“为什么不呢。”
“那么就在八天之内,先生们。认识您们非常荣幸。”
“是的。”最后一个出门的人说,“您请记着,要是没给我们履行,您会听到别塞委兰西奥说话的,那正是我的名字。”
佩德罗·巴拉莫跟他握手道了别。


十、结尾

在后面,佩德罗·巴拉莫,坐在他的藤椅上,看着那伙人朝村庄走去。他感到他的左手,想要抬起,却死死落在他膝盖上;不过他没有理会这个。他已经习惯了每天看着他身体的某一块死去。他看着天堂震动,掉下他的叶子:『所有人都选同一条路。所有人都离开。』然后他又回到了他存放思绪的那个地方。
『苏珊娜』他说。然后闭上眼睛。『我求你回来。』
『……在这个世界中有一个大月亮。看着你,我迷失了双眼。月光在你的脸上渗过。我看不厌你那幅样子。轻柔的,被月亮蹭过;你沾着露珠的嘴巴,湿润着,闪着七彩的星星;你的身体在夜晚的露水中透明。苏珊娜,苏珊娜·圣·胡安。』
他想抬起手来整理形象;可是他的腿拉着它,好像那是一块石头。他想抬起另一只手,可它慢慢落下,在身侧,直到撑着地,好像一根拐杖扶着他没有骨头的肩膀。
『我的死期到了。』他说。
阳光在万物上转悠,让它们回归原形。废墟中的土地在他面前,空荡荡的。热量烤着他的身体。他的眼睛几乎不能动了;从一个回忆跳到另一个,模糊了现实。突然他的心脏停住了,好像时间和生命的气息也停住了。
『所以这不会是一个新的夜晚。』他想。
因为他对夜晚存有恐惧,它给他填满黑暗的幻影。用他那些幻影把他关起来。他就怕这个。
『我知道用不了几个小时,阿本迪奥就会带着他沾满血的双手来求我帮那个我拒绝了的忙。而我都没有手来合上自己的眼睛,从而不要看见他。我会听见他,直到他的声音和白天一起熄灭,直到他的声音死去。』
他感到几双手碰着他的肩膀,扳直他渐渐变硬的身体。
“是我,佩德罗先生。”达米安娜说。“您不想我给您带午餐么?”
佩德罗·巴拉莫回答道:
“我过去。我这就去。”
他靠在达米安娜·希斯内洛斯的怀里,尝试行走。几步之后就倒了下去,内心哀求着;不过一个字也没有说。干脆的一声撞在地上,好像他是一堆石头似的散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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