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近詩詞譚·廖恩燾篇

廖懺庵詞作頗豐，又多長調，久讀乃生倦意。彊村譽其“為倚聲家別開世界”，恐寓貶於褒矣。蓋廖氏外駐古巴、日本，於海外奇觀，多所描摹，豈足恃耶？吷庵乃言“古今人罕以入詞”云云，殆捧場語，一笑可也。懺庵為時風所移，多和夢窗、清真，作陰陽四聲之詞，殊乖其性。至倚東坡、稼軒四聲，是已入魔道矣，然終覺不佳。吳瞿安於日記中腹誹廖氏“學夢窗而得其晦”、“不知所云”，乃譏其字面炫目而詞脈不通，祇以廖氏年高，不得不全其顏面耳。遐庵亦僅取其“疏快清渾之作”入《廣篋》一編，現其豪宕本色，勝縟辭許多。究以詞觀之，則其晚志在合稼軒、夢窗於一手，倘刪汰十九，珍重下筆，要不失為粵地一大家也。其佳處實有騰天返淵之致，是又不可以字句度之，有《菩薩蠻·古意十二首》，集長吉詩句，玄虛瑰奇，其一生詞境，亦仿佛似之，茲錄其九：“芙蓉泣露香蘭笑。雨梁燕語悲身老。簾額著霜痕。逗煙生綠塵。    羲和能走馬。海水杯中瀉。對月鬬彎環。千觴無赭顏。”又，其《木蘭花慢·為冒鶴亭題水繪盦填詞圖》一詞，過片頗妙：“嗔貪。癡與愛同參。悟徹到伽藍。”然其筆意乃出於鶴亭印文“從貪嗔癡愛入手學佛”，惜全篇不稱，弗如句摘以玩之。

詞選：

蝶戀花    予季仲愷殉難七年，墓木拱矣，揮涕展焉。比自金陵避兵南下，倉皇過滬。聞彊邨先生捐館，未克臨奠一哭，棖觸有餘哀也（其三）

團扇依依轉似人。一回捐棄一回親。秋風彈指又前塵。    未必笙歌全了夢，朅來雨露漸無恩。土花零落繡鵷痕。

 

鷓鴣天    雨夜述感（三首选二）

瑟瑟秋歸雨外鐙。占人清抱幾蟲鳴。胷餘塊壘堅於鐵，手觸衾裯冷似冰。    催漏箭，咽簷鈴。不眠陪客有籠鸚。重簾直恁埋愁地，遲放東方一隙明。

又

夢裏胡雪捲作沙。怎生風色問琵琶。關河落落渾孤注，城郭恢恢又萬家。    鳩笑鵠，鳳隨鴉。秋階殘葉漸如麻。感時濺淚還些賸，付與人間海樣花。

 

憶舊游    依均夢窗，寄懷海綃翁

紺雲明醉眼，海氣收，珠光漾無涯。半樓殘陽裏，正煙條曳綠，亂柳藏鴉。故羣散作飛絮，心事入蟲沙。念舊日吟情，王風蔓草，有淚沾花。    瑤華。久珍重，算雁只安排，書字橫斜。梅索巡簷笑，任游蜂喧過，門巷人家。夢痕帶雨多感，千壑鬬龍蛇。但燕子閒簾，呢喃似說春晝賒。

 

念奴嬌    明孝陵見櫻花作

市朝幾換，賸麒麟青冢，花開如故。虎踞龍蟠成底事，豔說江山千古。王氣銷沈，降旛吹動，考考城頭鼓。地雄天險，只今猶保坯土。    何苦鐘簴輕遷，衣冠遺蛻，後嗣厪南顧。月夜不飛華表鶴，敢信神靈呵護。非種應鋤，似曇聊現，一片東風樹。草鶯啼外，銅駞疑作人語。

 

長亭怨慢    冬深寒重，綠慘紅愁，惄然有感

又飛滿、江南霜訊。冷上華鐙，不溫眉暈。酒嬾茶慵，賦情僝僽正難忍。六橋煙柳，還白了、如雲鬢。鬢白果如雲，却怎縛、絲絲愁緊。    莫問。自書鴻一去，幾夜夢歡難穩。長淮浪淺，未淘得、劫成灰燼。畫燭底、點點飄紅，替誰作、嗁痕頻揾。好待與封家姨，洗殘奩金粉。

 

一寸金    唇上小髭薙三年矣。連宵風雨，端居閉戶。晨起攬鏡自照，蓊然者頓復舊觀，不忍再芟去之，詞以堅其留。是日適為余七十有七初度，輾然進一巵焉

飛雪山巔，映帶巖前草斑白。正猬毛侵啄，半奩妒影，金刀揮手，數莖泯迹。參透無遮域，歌式飲、庶幾式食。惟花徑、徹夜行吟，撚處三年苦相覓。    眠雨經旬，窺池俄見，唇邊又堆得。笑幽人在戶，葉何曾掃，邦君有樹，門為之塞。呼吸東風入，固吾圉、藩籬漫撤。旋看汝、八卦圖成，羲開天一畫。

 

水調歌頭    吾鄉羅浮飛雲頂，奇境也。余年十九往游，今別六十二年矣。憶及，紀以此解

四百卅峯外，雲氣忽飛來。羅浮有約難到，誰叩玉扃開。潭自五龍騰去，鱗爪了無痕迹，丹竈夜生苔。六十二年影，入夢不須猜。    蝙蝠巖，蝴蝶洞，總消才。記曾空桑三宿，詩倘換仙胎。擁得吹笙低髻，放出持螫左手，肩試拍洪厓。一覽衆山小，大地只纖埃。

 

南歌子    純堅女甥偕婿盧榮孝自澳門來，邀飲於半島旅邸，樓垣四角多綴弔蘭。酒酣，望海感作，擬漲泌二首

倒屣長迎客，懸瓢正買春。蒼生猶是倒懸人。我在倒懸花底，過黃昏。

 

其二

順水飛輕楫，橫風撼巨波。世情如水共風銼。我在水風平處，看煙蘿。

 

歸朝歡    望九龍城在山花掩映間，驟雨忽來，飛紅礙目，惄然感賦

山在九龍城更古。生徧雜花雲外樹。油然雲已幻諸峰，悲哉花不生吾土。那年山易主。沙飛石走龍狂怒。怒今消，雲猶隔海，吹到濺花雨。    信道飄零花也苦。獨未見花愁著處。料輸楊柳漢南栽，自從搖落絲羞舞。幾曾花觧語。無言斷送西風去。問心肝，何如叔寳，休被錯猜汝。

 

八歸    初秋，山樓晚眺，依聲高竹屋，索六禾、伯端和作

粉牆雲凝，瑤扉煙亙，窗見萬孔窠蜂。羊腸繞出林攢箭，羣山蟄伏形成，戰敗蒼龍。草樹斜陽淒送晚，滲川原、鵑血濺紅。歎對此、羲景悤悤。又泥爪留鴻。    蘢蔥。花陰庭院，鶯聲門徑，蒿萊遮斷簾櫳。漫依坡老，豔詞傳寫，飛燕孤鎖樓空。只戈揮魯久，頓催崦日落荒叢。總愁是、劍烏淵墜，尺五簷天蛇幻弓。

 

滿江紅    和伯端春暮懷人均

莊蝶飛回，蘧然覺、簾猶窣地。夢不放、春魂消向，笙歌叢裏。顰柳綠添陶令宅，笑桃紅減樊姬里。甚劉琨、按劍舞殘年，聞雞起。    多少事，憑珠記。愁更重，空謀醉。問恁般頭白，池鴛知未。風月銷磨天易老，冰霜挫折情難死。只落花、流水太怱怱，人間世。

 

夜遊宮    庚寅香港山居度中秋，依聲君特

山館敲窗雨止。聽窗外、鶴笙喧耳。環海煙光燦鴛綺。甚琱戈，絳河邊，不教洗。    擲杖成橋未。飛鞚倒、詠霓仙屐。桂伐年年尚飄子。料吳剛，力應疲，斧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