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相对于法兰西式斗争哲学,安徒生童话更象一剂加糖的中成药,良苦,温婉,伤感,平和。
没有扯远,我知道安徒生,因为高尔基。
上小学前,母亲的同事,林姓英文教师,知我好学,家贫,借回成都省亲,买小人书(连环画)相赠。
其中的《童年》,改编自高尔基同名小说。
《童年》里有个片断,印象深刻。
神甫要小高尔基自备《圣经》、《安徒生童话》,否则不许他继续上学。
小高尔基偷拿继父一块钱,买书,也买面包香肠,慷慨招待小朋友们,席间,还为他们朗读了童话《夜莺》。
当晚,他被穷苦的母亲胖揍一顿。
那个年代的我尚不明白面包的形状大小。香肠尝过一次,虽不足寸许,但其无与伦比的美味,没齿难忘。
所以我记忆中最初的安徒生,其实和优美的童话故事没有太大关系,提他名字,联想到的,是高尔基的香肠面包。
现在想来,小高尔基的一块钱,大概是一个卢布,购买力还是强劲,能买得那么多东西,可见当年俄国,物价算是低廉,通胀压力不大。
那还是帝俄时代,执政的尼古拉沙皇,高个子,软心肠,几位公主都很漂亮,只可惜皇太子得了血友病。
那是近亲结婚的遗传病,根子在英国老祖母维多利亚女王身上。
心不在焉的沙皇体罚反对派,大体就是流放西伯利亚,也不赶尽杀绝,还允许其妻儿前往探望。
这样,七扭八拐,生拉硬拽,我在上小学前夕和安徒生扯上一卢布的香肠面包关系,然后就没有了下文,也完全没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童话作品。
那时候能够得到的连环画,非常有限。除高尔基三部曲,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一块银元》、《一支驳壳枪》,不是打仗,就在捉特务,斗地主。
临近小学毕业,才有一个姓刘的同学,讲述了一个很好听的故事,《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
地点是小学校操场边,他背靠一棵高大的桉树,语速很快,间或咳嗽。
他说他肺不好,常常发烧。前些天病假在家,闲极无聊,翻箱倒柜的,从某个隐秘角落,找出来一本揉皱的旧书,封面还在,是《安徒生童话集》。
他讲的,是其中之一。
几个小伙伴围着他,鸦雀无声的听。
后来断断续续的,他又讲过几个故事,《坚定的锡兵》、《卖火柴的小女孩》、《拇指姑娘》。
没有《海的女儿》。
从那天起,我知道安徒生是丹麦人,童话比龙门阵好听,有些听得咯咯直笑,有的让人喉头发紧,想流泪,又不好意思。
就仿佛是昔日重现,我敲下这几行文字的时候,他讲书的样子,急促,略带口吃的语气,微微涨红的脸,近在眼前。
而空气中,隐约的,又有了桉树叶的芳香,带着苦涩的中药味。
希望他还活着,好好的。
后来念大学,在7号楼431宿舍欢度17岁生日。学高尔基的大方,买饮料零食,招待要好同学。不必偷窃母亲钱包,那时候家庭经济好转,母亲涨了工资,父亲有临时工作,大学不仅不收费,还按时发给饭菜票、零用钱。每个月末,都能收到汇款,比不上家景更好的女同学樊瑛,但手头真的宽裕,算小康吧。
同学们也有礼物。
其中一个厚厚的塑料文具盒,烫印着漂亮图案,有一行花体英文:The
little match girl。
(卖火柴的小女孩)。
是一位女生送的。
我非常喜欢,不舍得用来装文具,就那样空置好多年,一直珍藏。
大学生了,有条件接触更多童话故事,也读到安徒生传记。知道他是欧登塞人,自幼家境贫寒。父亲是鞋匠,母亲替人洗衣服,酗酒。他出生当天,家里穷到完全没有可以充饥的食物。11岁父亲病故,母亲改嫁,14岁只身来到哥本哈根,追逐自己的文学梦。
也恍然大悟。
原来我打小听父亲念叨的“国王穿新衣裳”,就出自安徒生笔下。
那些年的父亲,长期失业,很是郁闷,受到外界什么刺激,喝几口老酒,他就要如此这般,嘶吼一番。
他不满自己的处境,愤懑于虚伪和谎言,又无能为力。
他是高级知识分子,受过良好教育,思维和语境都是英式的。不好意思撒泼打滚骂大街,只有酸文假醋借题发挥,援引这个有名的童话故事,含沙射影,发泄无所适从的压抑情绪。
最后必以两句诗收尾:芳草天涯人似梦,碧桃花下月如烟。
非常有品位也非常消极。
也是在大学图书馆,我查到诗的出处,苏曼殊先生,一位才高八斗,狂歌当哭的书生,每每以诗酒自戕,35岁即英年早逝。
由此回溯,在我的同学讲《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前很久,因为口无遮拦的父亲,通过皇帝身上那件看不见的新衣裳,我和丹麦人安徒生,早已经附会牵强的扯上有那么一缕联系。
我上大学的1980年前后,商品供应慢慢丰富,舆论环境渐渐自由,同学们追求爱情,从偷偷摸摸到气壮理直。也甘愿奉献,崇尚牺牲,恋爱中被拒绝也不要紧,不太会因爱生恨,两败俱伤。
那时候,宿舍里通宵热议的,常常就是人生理想和美好情感。
那时候,距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宁可宝马里哭,不愿自行车上笑”还有将近三十年。
榜样的力量无穷,安徒生《海的女儿》是当然的初恋教科书。
美丽的人鱼公主,老海王最钟爱的小女儿,放弃鱼尾、歌喉、亲情、长达300岁的生命,只因为爱上王子,渴望变成一个完整的女人。
这是个孤注一掷的赌注,巫婆事先警告,如果王子届时娶别的女子为妻,她将在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变作海里的泡沫。
应该是波罗的海吧,深夜,我在渡轮的甲板上守望,风很大,星星不多,黑色的大海翻腾着,不断的有白色浪花泛起,破碎。
肉眼凡胎的王子不认得蜕去鱼尾的人鱼公主,错将另一位美人当作救命恩人,并迎娶了她。
婚礼上,人鱼姑娘为新郎新娘跳起优美的舞蹈,忍受着心灵和足尖的钻心疼痛。
天就要亮了,她拒绝了姐姐们的苦苦哀求,放弃刺死王子,恢复原形的机会。
可怜的美人鱼再不能回归大海了。
上帝洞察一切,波澜不惊。
太阳出来了,善良的人儿没有变成泡沫,因为无私的爱情,她获得不灭灵魂,升华为永恒的天使。
爱是奉献,爱要敬畏,爱不求回报,爱必得有牺牲。
《海的女儿》很好的阐释了安徒生本人的爱情观,大概,这也是安徒生恋爱五次,终身不婚的重要原因吧。
生性自卑,常常觉得自己又穷又丑。渴望爱情,又惧怕婚姻。刚刚开始就想到结局,耽心童话中美丽少女,从故事中款款走出,就会秒变哥本哈根街头的油腻妇人,柴米油盐,势利庸俗。
他在内心里拒绝长大,宁可独善其身。
这位写出168部童话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位货真价实的童子。
他高大,瘦骨嶙峋的身躯里,藏着躲着的,一直就是个干净单纯的小孩子。胸腔里一辈子的跳动的,是颗温柔悲悯的赤子心。
他本人,就是个落难王子吧,从天国下凡人间,不明身份,却优雅高贵,象他笔下的豌豆公主,相隔二十层床垫和二十层鸭绒被,还是被一粒豌豆硌痛。
还真有好事的人,多方罗列资讯,试图证明他其实是丹麦国王和伯爵夫人的私生子。
他于1875年8月4日在朋友家去世,享年七十岁。
“欧登塞的夜莺鸟”停止了歌唱。
至死,他脖子上都挂着那个护身符,是只小小的羊皮口袋。据说,那里面珍藏有最心爱的人写给他的情书。
他会变作波罗的海冰冷泡沫呢?还是丹麦上空永生的天使?
没有办法回答,只知道他的作品被翻译成超过150种文字。
我到他坟墓前凭吊,顺带回忆自己的年少时光。
即使是夏天,哥本哈根的Assistens墓园也显得清冷。
不论从哪个方向进入,都有显眼的绿色路标,上面是大写的英文字母和白色箭头,殊途同归一般的,指向H·
C·ANDERSEN。
浅红色墓碑算得上高大,大约比照的是他的身材。花岗石上镌刻有清晰的丹麦文,名字,生卒时间,主人写于1830年的诗句:“我们的人生就是这世间永恒的种子,我们的肉体可以死去,但灵魂永生”。
厌恶肉体,崇尚灵魂,安徒生一辈子的写照。
没有隆起的墓丘。
和大地一样平实的坟墓前,开满不知名的红花。
身高1.86米,足登50码大鞋,容貌有些滑稽的安徒生静静躺卧下面,象他写于1859年的童话《坟墓里的孩子》,慈爱,悲伤,又饱含希望。
墓和碑都被黑色铸铁栏杆围拢着,四周是修剪齐整的侧柏。
墓边有牢靠的铁制长椅,供人休憩,思考,怀念。
250年的老墓园,乔木很是高大,空气凉凉的,坟墓不算多,大概因为地广人稀的缘故。
黑色大鸟在草地跳跃,捕捉早起的虫子。很少几个人,牵着他们循规蹈矩的狗。
现在是夏季,丹麦的白天还很长,五点不到,东方的朝霞已经明艳。夜里九点,天色还很亮。
到了深冬,天黑得早,长夜漫漫,人们躲在暖和的屋子里,正好读他的童话。
好看的平民女孩喜欢灰姑娘。
颜值稍低的有丑小鸭。
商人和餐馆老板为卖火柴的小女孩叹息,他们会在雪夜注意门外台阶,留心冰冻的街角。
腓特烈或者克里斯蒂安国王读罢皇帝新装,心生警觉,怕自己光屁股走出皇宫外,招摇过市,还浑然不觉。
从1838年起,皇室给安徒生提供了每年200元的非公职津贴,使伟大的作家可以免于饥寒,安心写作。
吃亏的小克劳斯们暗自庆幸,福兮祸兮,上帝知道。
伤心爱人,有海的女儿作参照,不再妒忌,不去报复,不会担心碎成泡沫。
相对于法兰西式斗争哲学,安徒生童话更象一剂加糖的中成药,良苦,温婉,伤感,平和。它只是比方,隐喻,嘲讽,劝导,不鼓吹对立,挑动极端,不造成两败俱伤,你死我活。
对应气候寒冷,人口增长缓慢,阶级冲突相对和缓的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也是老少咸宜。相比英法德俄等列强,以其综合国力,也着实经不起大革命的折腾。
长椅上,我这样浮想联翩着,眼前尽是小人书的画面。
火柴微弱的光亮。
海女儿动听的歌。
鼓号齐鸣,国王在皇宫广场巡游,全裸着肥胖中年男臃肿的身体。
今夕何兮?百年前那个冬夜吗?还是小学的我在听同学讲故事?
当然要去看美人鱼雕塑。
哥本哈根城市不大,墓园和塑像相距不远。
真人大小的青铜少女倚坐在礁石上,眼睛望向岸边,那里有庄严的王宫,英俊的王子。
河海背景映衬下,这个雕塑显得很小,比想像中的更小,和伟大的童话故事似乎有些不相称。
游客很多,肤色各异,人们争相和美人鱼合影,闹哄哄的,拥挤到几乎无以立足。
这是当今时代的写照。男男女女在非诚勿扰中讨价还价,努力寻觅实惠的婚姻,又心有不甘的到美人鱼面前膜拜爱情。
这是安徒生童话的巨大魅力,他的光辉何止才 “照亮了丹麦”。
对中国人而言,它堪称丹麦版《醒世恒言》,北欧风格《聊斋志异》。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一直以诗人自诩的安徒生没有读过这属于东方,充满禅意的诗句,但在他笔下,《海的女儿》是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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