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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挺起腰,看见了蓝色的大海和船帆 | 米沃什

 大海与老人t2i5 2018-10-10
米沃什

正是那种尽全力捕捉可触知的真相,在我看来,才是诗歌的意义所在。

——米沃什




礼物

 

多么幸福的一天。

晨雾早已散去,我在花园里劳动。

蜂鸟落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的事物我再也无所企求。

我知道没有什么人值得我去羡慕,

我遭到的种种不幸,也早已忘记,

回想自己的一生,并不会感到羞愧。

也未在体内,感到任何痛苦。

我挺起腰,看见了蓝色的大海和船帆。

 

伯克利 一九七一


 

献词

 

我未能拯救出来的你

请听我说:

请听完我的肺腑之言,

我羞于找别的话语。

我发誓,我不善于花言巧语,

我沉默,我对你说,像云彩或像棵树。

 

使我坚强的,却使你致命。

你把告别旧时代当成新时代开始,

你把仇恨的灵感当成了抒情美,

把盲目的力量当成了完美的形态。

 

浅浅的波兰河水流过山谷,

一座大桥伸向云雾深处。这是座

破碎的城。当我和你说话时,

风把海鸥的叫声投向你的坟墓。

 

救不了国家,救不了人民的

诗歌是什么?

和官方的欺骗同流合污,

变成快被割断喉咙的酒鬼的歌曲;

变成天真少女们的闲暇读物。

 

我期望人间的好诗,但我无能为力,

我发现了它高尚的目的,但太晩了。

它的目的就是,而且只能是,拯救。

 

人们常在坟上撒些小米和罂粟,

去喂那些化成为小鸟的亡灵。

为从前活着的你,我把书放在这里,

以免你的亡魂再来拜访我们。

 

华沙 一九四五


 

诗的艺术?

 

我一直渴望发现一种包罗万象的形式,

它既不大像诗,也不完全像散文,

它不刺激别人,又能使人们相互理解,

也不会给作者和读者带来过分的悲痛。

 

诗歌本身就包含着庸俗猥亵的内容,

产生于我们身上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像是从我们身上跳出的猛虎,眨动着眼睛,

站在光天化日之中,尾巴在左右摆动。

 

有人说,写诗受魔鬼驱使,这话不假,

尽管魔鬼硬把自己说成是真正的天使。

尽管诗人们常常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

他们又为何如此傲慢,真让人无法理解。

 

有理性的人想成为一个魔鬼的王国,

魔鬼们控制着他,用多种语言演说,

他们掌控着他的嘴和手还嫌不够,

还要把他塑造成可供他们摆布的人。

 

如今病态的一切居然受到人们的器重,

有人认为我是在开玩笑,乱说一通,

或者认为我又找到了一种新的方法,

拿冷嘲热讽作为对艺术的赞美和歌颂。

 

从前,人们读了那些充满智慧的书籍,

能帮助他们减轻痛苦,承受不幸。

现在却完全不同,人们醉心于阅读

成千上万部描写精神病院的作品。

 

然而如今的世界却与我们想象的不同,

我们也有别于我们过去的胡言乱语。

只要人们还保存着沉默的正直和善良,

就能得到家人和亲友们的喜爱和尊敬。

 

诗歌的作用使我们觉得

一个人要始终如一,确是难上加难。

因为我们敞开大门,门上没有钥匙,

不认识的客人随意进出,毫无阻拦。

 

我说的话似乎超出了诗歌的范围,

但是,诗歌的写作并不自由也不情愿,

而是受着可恶的压力,只是希望支配

我们的是善良的精灵而不是恶煞凶神。

 

伯克利 一九六八


 

忏悔

 

上帝啊,我喜欢草莓果酱

和女人肉体的醇厚的甜蜜。

还有冰镇的伏特加,配橄榄油的青鱼,

香料,有肉桂和丁香。

我是什么预言家?鬼魂为何访问这样的人?

有许多先知名副其实,值得信赖。

有谁会信赖我?因为他们看见我

扑向美食,不断干杯,

贪婪地盯着女招待员的脖子。

有缺点,我自己也知道。好大喜功,

无论伟大何在,都能够寻得。

但是有明鉴的能力还不够,

我知道给我这样卑微的人剩下了什么:

短暂希望的盛宴,权贵傲慢者的聚会,

驼背者的比赛:文学。

 

伯克利 一九八五


 

 

少女湖,深邃的湖

请一如从前,在岸边长满灯芯草,

正午时分,与水中的云影嬉闹,

只为我,一个迷失在远方国度的游子。

 

你的少女,对我来说无比真实,

她的骨骼,留在了海边的大都市。

而且一切的发生都准确无误。

唯一爱情的唯一性被彻底剥夺。

 

少女,哎,少女。我们躺在深渊里。

脖颈、肋骨和骨盆。

这是你吗?这是我吗?我们已在世界之外。

任何钟表也无法为我们计数钟点与年岁。

 

但愿这脆弱的,但在一起时又永恒的东西,

能帮助我猜出使命和命运!

你和我一起,封闭在这水晶般的字母里。

你不像一个鲜活的少女,这没什么关系。


 

然而

 

然而,我们彼此是如此的酷似,

我们阳具和阴道都那么可悲。

心脏在恐惧和狂喜中激烈地跳动,

心中怀有希望、希望、希望、希望。

 

然而,我们彼此是如此的酷似,

连微风中伸腰的那些懒惰的长龙

也一定把我们看成兄弟姐妹

在阳光灿烂的花园里一起玩耍,

只有我们不知道,

我们都是自我封闭,各自独立,

不是在花园里,是在这苦涩的大地。

 

然而,我们彼此是如此的酷似,

连每一根草茎都有自己的命运,

院子里的每一只麻雀、每一只田鼠也一样。

婴儿要得名,叫扬奈克,或者泰雷萨,

生来享有长期的快乐,或者耻辱与痛苦,

只有一次,直到世界终结。


 

惊异

 

啊,窗子上多美的朝霞。大炮轰鸣。

摩西的竹筏在绿色的尼罗河上航行。

岿然站在空气中,我们在鲜花之上飞行。

可爱的康乃馨和美丽的郁金香摆在矮桌上。

听见狩猎的号角发出的哈—那—里的响声。

无穷无尽的不可胜数的地球宝藏财富。

百里香的芬芳、枞树的色彩、寒霜、鹤舞。

这一切都同时出现。也许是永恒的。

眼看不见、耳听不到,但它存在过。

琴弦不弹、舌头不说,但它定将存在。

草莓冰淇淋。

我们会在天空中将草莓冰淇淋融化。

 

伯克利 一九七五


 

我睡得太多……

 

我睡得太多,正读着圣托马斯·阿奎那,

或《上帝之死》(是本新教的书)。

右边是海湾,像是熔化的锡,

海湾过去是城市,城市过去是海洋。

海洋过去是海洋,直至日本。

左边是干燥的山丘,长着白草,

山后是灌溉的田野,种着水稻。

再过去是山脉和黄松林,

山脉后面是荒原和绵羊。

 

当我离了酒不行,我就去买酒。

离了烟和咖啡不行,我就去买烟和咖啡。

我过去很勇敢、勤劳,几乎是道德的楷模,

但这毫无用处。

 

医生先生,我身上很痛,

不是这,不,不是这,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太多的岛屿和陆地,

太多的没有说出的话、集市和木笛。

或者对着镜子喝酒,没有美女。

尽管有这么一个当过天使长,

或者是一个在圣乔治街上的圣乔治。

 

巫医先生,我身上很痛,

我总是相信符咒和巫术。

的确,女人们只有一个天主教的灵魂,

我们则有两个。当你翩翩起舞时,

你在睡梦中访问边远的印第安人村庄,

甚至是从未见过的土地。

我求你,把你那羽毛做的符咒戴上,

现在该拯救你自己了。

我读过许多书,但我不信它们。

 

痛苦时,我们回到了某些河岸上。

我记得那边有刻着太阳和月亮的十字架,

和在伤寒流行时忙得不可开交的男巫们。

把你的另一个灵魂送到山和时间的后面,

把你看到的东西告诉我,我会等着。

 

伯克利 一九六二






切斯瓦夫·米沃什 Czeslaw Milosz(1911—2004)

 

波兰作家,翻译家,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米沃什通晓波兰语、立陶宛语、俄语、英语和法语,一生忠于母语,坚持用波兰语写作。

 

他的一生,见证了二十世纪欧洲大陆的剧烈动荡,他的诗歌创作深刻剖析了当代世界的精神危机,坚持知识分子的道德责任,并与波兰古老的文学传统进行对话。

 

1980年,他因作品“以毫不妥协的敏锐洞察力,描述了人类在剧烈冲突世界中的赤裸状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米沃什诗集》四卷

 

《冻结时期的诗篇:米沃什诗集 Ⅰ 》

《着魔的古乔:米沃什诗集 Ⅱ 》

《故土追忆:米沃什诗集 Ⅲ 》

《面对大河:米沃什诗集 Ⅳ 》

 

[波兰] 切斯瓦夫·米沃什|著

林洪亮、杨德友、赵刚|译

 

二十世纪伟大的波兰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切斯瓦夫·米沃什

70 载创作,335 首诗歌

波兰文学专家译介

中文世界首次完整呈现米沃什诗歌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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