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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外梅葆玖:干艺术,爱技术,得存父亲珍贵实况录音

 cxag 2018-10-14

 说起来还是“史无前例”的日子,北京京剧二团派人往电台借录音资料,专借风声、雨声什么的,说是戏里音响效果用。电台的同志瞧瞧来人又看看介绍信,“照”开了“影子”,试探着问:“信上是您本人了?”来人点点头:“对。”人家又盯一句:“您是搞效果的?”来人又点点头:“没错。”


 事办完了,电台那位指着介绍信上的名字,压低了嗓门忍不住问:“您……就是那位梅葆玖?”来人乐了:“对了,我就是那位梅葆玖。”

 

 这个故事我没向葆玖同志核实过,更没找过电台那位。有人说是“演义”,我倒宁肯相信是真的。因为那阵子梅葆玖确实应这个“活儿”。在他46年粉墨春秋里,“那阵子”又实在不短,前后整14年。


梅葆玖

 

 从1964年“赶下舞台”,到1978年重新登台一一我还记得头场戏是和李万春合演《霸王别姬》,梅葆玖30岁到44岁,黄金般的好时候却是在录音机、配电盘跟前渡过的。是不是属于劳动惩罚先不说,而他在男旦整个儿“没了饭”的时候,反倒另辟蹊径地找到了一块无可奈何的用武之地,这里边有点绝的。

 

 这跟梅葆玖的爱好有关。

 

 戏曲名家们多有戏外功夫,或寄诸笔墨,付之丹青;或伺弄花木,巧布盆景。应该说和表演艺术都有“隔行不隔理”的血缘。而梅葆玖的爱好似乎和梅派满不沾边儿。他喜欢摆弄的,小至照相机、收音机,大至摩托车、汽车。用剧团老人们的话说,都是“化学”的。

 

“小东人”偷开奔斯车


 梅葆玖的爱好和他唱戏几乎同时起步。

 

 他10岁那年开始学戏。不知有意还是巧合,父亲梅兰芳为他选的头一出戏,也恰好是自己当年的开蒙戏:《三娘教子》。不同的只是,梅兰芳学三娘,梅葆玖学的是小东人薛倚哥,娃娃生。

 

 那是上海的一次义务戏,梅葆玖记得是在黄金大戏院、甚至还记得是阴历2月15,因为那天正是他的生日。演三娘的是上海名票胡韺女士,演薛保的是现在美国的电影明星卢燕的母亲李桂芬。这位女老生是梅葆玥的开蒙老师,按说也是葆玖的蒙师一一小东人那几句原板就是她给说的。


梅兰芳与儿时梅葆玖

 

 梅兰芳先生看了这场戏挺高兴,表扬小儿子“有台风,不害怕”,决定让他学戏。当然,上学还照上,读书还照读。学戏是另外加码。每天下午4点多钟,梅葆玖放学回家,直到晚饭前都是“专业课”。王幼卿教青衣,王(瑶卿)派正宗;朱琴心教花旦,朱传茗教昆曲,陶玉芝教刀马。吃了晚饭再接着做学校的作业。

 

 对儿子学校的功课,梅先生也不放松。从小学到中学,梅葆玖总保持在中上游没拉下过。梅葆玖中学上的是震旦附中,名牌,课重,可他学得挺磁实。就这么两头忙,他还能挤出点时间来,装个矿石收音机什么的。一来跟物理课学的声光电有联系,二来为了换换脑筋。周围同学也不无同好,有的还跑熟了电料行,拉着葆玖去那些犄角旮旯的小店里,买点意想不到的便宜零件。梅葆玖琢磨劲越来越大,装了矿石机不过瘾,又装电子管的,往后更摆弄起录音机来一一这在40年前比如今的彩电还稀罕。就这么着,他一边学着《审头刺汤》、《桑园会》、头二本《虹霓关》,一边又无师自通地拆装着那些电阻、电容、漆包线。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者居然十分和谐地统一起来在他身上,也亏得他有那样一个开通的父亲、开通的家庭。换一个梨园世家似乎不可想象。

 

 而另一件胆大包天的事情,梅葆玖肯定是瞒着父亲的。这个中学生竟然想学开车,梅先生有辆“奔驰”,梅葆玖可不满足于坐个蹭车跟父亲上戏院,他盯住了方向盘。千央告万保证,居然说动了司机老张师傅。他那时上学骑辆小摩托,有这个基础,学开汽车一点就透。有几回趁着天黑别人不注意,他还把车开出门去实践了一番。当然仅仅也就是开出门去,在弄堂里进进退退,到底没敢开上门前的思南路,就赶紧“辞别贤妹下车辆”了。

 

 说起这一段,梅葆玖憋不住想乐。他说:“从根儿上说,这些都属于学生时代的爱好,可就是至今还放不下!”


梅葆玖与父亲梅兰芳《牡丹亭》

 

录音机留下无价宝


 1951年,梅兰芳先生出任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举家从上海迁到北京。梅葆玖告别他的学生时代,正式进入梅剧团实习。他带来了他实受真传的学艺成果,也带来了他难以割舍的“学生爱好”,想不到,这些爱好不但对他学戏大有帮助,还为梅派艺术立下了具有历史意义的汗马功劳。尽管梅葆玖本人当初也未必充分预见到。

 

 那几年,梅剧团足迹遍南北,赴朝慰问志愿军,南下慰问子弟兵。年近六旬的梅兰芳先生以极大的热情,演出了他绝大部分千锤百炼的代表作。不到20岁的梅葆玖片刻未离父亲的“鞍前马后”,如饥似渴地尽力吸收。他觉着父亲每一场演出对他都是至珍至贵的示范,又唯恐漏下一星一点。他想起了他的法宝之一。

 

 他已经有了一台在当时说是挺先进的录音机。这台机子用的不是那时时兴的“钢丝录音”,而是用胶片,很像如今的密纹唱片,正反两面就能录一出戏。梅兰芳每场演出,他都端坐在头一排录下来。录下父亲的华采演出,也录下如潮如雷的观众反响。他发现这比静场录的唱片亲切得多。同一出《贵妃醉酒》,在上海有上海的效果,在广州有广州的反应,在朝鲜坑道里又与众不同。从里边找共性找个性,有多少琢磨不尽的宝贝?梅葆玖台下看戏,回来“听”戏,再上台演戏,越悟越透亮了。

 

 十几年下来,梅葆玖把父亲的现场演出录音攒了满满一箱子。它不但是真真正正的家珍,而且是实实在在的国宝。

 

 到“横扫一切”的时候,音院砸唱片,文庙烧戏装,这批国宝应该也是在劫难逃了。整箱子“四旧”归了设在中和戏院的“革委会”,说毁就毁。梅葆玖每天一闭上眼就想起这箱子万金难换的录音。只要一根火柴,可天下哪儿找第二份去?它们记录的是梅派艺术晚期的全部历史啊!梅葆玖愈加感到了它们无法估量的价值!

 

 意外的是,军宣队进驻,一位军代表问明白怎么回事,居然做主发还了梅葆玖,只是嘱咐他:“注意别扩散别传播。”失而复得,有惊无险,梅葆玖哪敢想还有这步好运?那年月明白人不多,他可偏偏遇上了一位明白人。到今天提起来,他对那位军代表还是“念念不忘”。


 军代表也许没有意识到,他的“高抬贵手”给京剧挽回了什么样的无可挽回的损失。梅葆玖后来把这些录音陆续转录成盒式带,原件再不敢丝毫磨损。这批录音做为梅派艺术的宝贵文物,至今妥存在梅葆玖手中。

 

 本来,在随父亲演出的10年里,梅葆玖还为父亲拍了大量照片——照相是他的又一业余爱好。可惜这些照片历经周折,已大部散失。越是惋惜这个损失,我们越是庆幸那箱子录音的“海底捞月”,越感觉出它们的分量来。

 

 葆玖同志,亏得你的业余爱好!


风声雨声十四载


 当初梅葆玖学戏时,梅兰芳先生一再嘱咐他不能因此荒废学业。梅先生对他说过自己的考虑:“你文化课必须跟上。这样万一嗓子出不来,你还可以干别的工作嘛。”

 

 梅先生始料不及的是,真让他不幸而言中了。虽然葆玖嗓子没事,却没处放歌一曲了一一没等到“文革”横扫,现代戏一刀切,梅葆玖就提前“隐居幕后”了。旦角不许唱,他又改不了功,没大嗓。小生戏他倒是能唱,不光是《木兰从军》有反串,他还曾经跟姜妙香学过《辕门射戟》、跟茹富兰学过《雅观楼》呢。国庆10周年梅先生排演《穆桂英挂帅》,梅葆玖不就唱杨文广来着?可话说回来了,现代戏里有小生吗?连叶盛兰排个鸠山不还给撤下来了?


梅兰芳全家福

 

 用武无地,梅葆玖又不甘心闲着,他的业余爱好成了正业。剧团也正缺这方面的内行,歪打正着,让他干起了音响和效果。

 

 他所在的梅剧团早跟尚剧团、程剧团、荀剧团合成了“四联”又改成了“青年”,这会儿叫北京二团。

 

 “样板戏”都演过,因为学得实授,被称为“学样板的样板”。音响效果也不许走样,梅葆玖跑电台跑电影资料馆,按着《沙家浜》、《海港》的要求,找来风声、雨声、汽笛声各种录音,再选择如工。他认为音响是个专门技术,想干好就得学。他买了不少这方面的技术书,真往里钻。管着音响,他也有琢磨劲儿,不同剧场怎么摆放音箱,机器功率怎么搭配,还有喉头麦克的控制,不同行当音频该怎么掌握,旦角如何配合,生角如何协调,他都摸出一套规律来。主演们上台都怕音响不给劲,一瞧葆玖坐那儿就大松一口气,“人家葆玖是专家!”他何尝想到在这方面得到了承认?他回忆起这14年来,在感慨中也常说:“我总算学到了不少东西。”

 

 他搞音响的另一个“收获”是,后来恢复练功演出时,尽管宝剑尘封多年,磨拭辛苦备尝,但总算嗓子没毁,吊出来以后依然玉润珠圆。他说:“就因为我没练大嗓,小嗓也就始终没破坏。”嗨!

 

艺术技术不解缘


 现在,梅葆玖的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是《茶花女》的祝酒歌,是《蝴蝶夫人》的咏叹调……音乐,是他的又一爱好。

 

 半个多世纪前,梅兰芳先后把京剧带到美国和苏联,又到波兰、德国、法国、比利时、意大利各国考察戏剧,接触和了解了西洋歌剧,还结交了不少歌剧界、音乐界的朋友。外国同行们在自己最得意的唱片上签下名字送给他。梅先生从国外带回的这些唱片,就成了梅葆玖第一批音乐教材。

 

 梅葆玖上的是教会学校。赶上上帝的“三节两寿”,他是唱诗班的“主力”;他又喜欢摆弄收音机、唱机,两下一凑,那些唱片自然就爱不释手了。正式演戏以后,他对音乐兴趣更浓,声乐、交响乐、轻音乐、洋歌剧,他都一样喜欢。小提琴家盛中国、大指挥家李德伦,都成了他的朋友。他揣摩歌剧花腔唱法的处理,佩服人家发声上的严格要求,分析人家在声乐、器乐上的严谨配合。他买了许多唱片,还是音乐会的忠实观众,每听一遍都大有收获。苏联大歌剧院那回访华演出,他看着戏,琢磨人家的演唱功夫。他跟自个儿说:“演唱就得这样,嗓子里发出来每个音节,都得明亮、舒服、悦耳!”

 

 内行看门道。梅葆玖这个爱好,帮助他把梅派戏唱得更好。精诚所至,功夫不负。十几年里他已经恢复了30来出梅派代表作。1982年去香港,1984年去日本,1986年单枪匹马去丹麦、瑞士,都令观众如醉如痴,引起一次次轰动。去年,美国美华艺术学会林肯艺术中心授予他“亚洲最佳艺人奖”。今年10月,他又要随京剧访港演出团再赴香港,为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活动献上新恢复的梅兰芳早期名作《太真外传》。


梅葆玖之《贵妃醉酒》

 

 别瞧这么忙,梅葆玖的“学生爱好”并没有撂下,而且升了级。汽车自己正式开上了。录音机也“晋级”为录像机。他开车有如他的性格,稳当沉着,决不斗气。7、8年来除了停车停错了地方罚过款,没出过任何交通事故,没给警察添过麻烦。会开还得会修,出个小毛小病,换个零件、轮子,梅葆玖都是自己动手不用求人。他说,排戏之余,这么活动活动也是一种松弛。

 

 录像机主要是录他自己的演出。梅兰芳先生生前13次上银幕,拍下了20出戏的全剧、选场或者片断,成为流芳百世的无价之宝。但是没有留在胶片上的戏就更多,成为永远的遗憾。梅葆玖忘不了他去丹麦出席东方艺术探讨会那一回,一进门迎面就看见父亲《天女散花》的巨幅剧照。原来,主办者是把这幅剧照做为大会的标志!梅葆玖才觉心头一热,又觉肩头双沉。做为梅派艺术的正宗继承人,他的责任实在太重太重了。

 

 他的爱好和正业又走到一块儿了。他每恢复一出梅派戏,必定录下像来。他说:“我得给往后学梅派的留下准纲准词啊!”由于“文革”阻断,他的子侄一辈没有接上梅派班的。梅葆玖把希望放在“孙子辈”上,他说的是广义的,不光指梅家人,更指京剧界诸多的“方绽新梅”。他说:“我是为了咱们京剧!”

 

 他要填补的空白太多了,梅兰芳早期的《嫦娥奔月》、《麻姑献寿》,还有那些梅派红楼戏:《黛玉葬花》、《千金一笑》、《俊袭人》,他都打算一一复排,留下声像资料。

 

 梅葆玖干艺术,爱技术,两“术”相较,他说:“技术上的事虽然越来越复杂,毕竟有基本原理在,总是可以言传的。而艺术上许多东西却只能意会,要凭悟性,我感觉要难得多,难得多!”

 

 只有一身兼通两“术”的他,也才有这个发言权。


(《中国戏剧》1990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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