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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对哲学失去了信任?

 姩躎艌簐涊蘖陧 2018-11-15

哲学对当代教育而言最实用的用途可能是拿来考试——哲学考试是法国每年中学毕业会考(BAC)的第一个科目,而这门考试的试题如今也演变成世界性的新闻话题。2018年的试题已经在6月公布,又有一些之前罕有人想过的提问将在试卷上与考生交锋:


题目一,文化使得我们更具人性吗?题目二,欲望是否为人类缺点的标记?题目三,是不是只有通过经历不公正,才能认识什么是公正?哲学课是法国高中第三年的必修课程,通过每周数小时的课堂训练,学生将要在四小时的考试时间内选择一道题目,交出一篇包括解题、论证与总结的文本。

 

思考这些问题有何用?就连法国内部也形成了争论两方。一些实用主义者认为,哲学课程占据了学生们太多的时间,他们中间的许多人面对哲学就像中国学生面对数学,在考试结束后,可能再也不会翻开一篇论述,而教育更为重要的目的在于让学生掌握实用的生存技能。但是法国的教育者们依然坚信,人类文明留下的哲学遗产能够帮助学生真正建立深刻的思维训练。

 

首先是对语言的掌握,没有对错的哲学讨论在无形中能让学生更好地组织自己的语言,即使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公正”,但准确说出对“公正”的感受却是能够努力做到的事,这种“语言”的呈现感可以让你对一个抽象概念的理解变得清晰。


这也是苏格拉底终其一生奉献的事业,他在雅典的广场上和年轻人讨论什么是“价值”、什么是“正义”、什么是“胆量”等等。一连串的提问使人们对深信的事物产生怀疑,因为人们至少知道,如果不思考这些重要事物的本质,那人们将对其一无所知,这就是苏格拉底式的“反讽”。

 

此外,思维训练也培养出良好的谈话习惯——日常生活中,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和没有逻辑的人聊天。如果我们能准确地将内心的“公正”描述出来,或许描述其他一些生活中更为复杂的情况会更加容易。从这个层面考虑,哲学确实是最佳的工具。


公元前387年,柏拉图于雅典城外西北角的阿卡德摩(Academus)建立学园,那时的学生漫步在橄榄林中彼此激辩,寻找着老师口中的“逻各斯”(logos,事物的道理或理由),他们是否得到了最后的答案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唯一拥有的是关于他们谈话的记载。无论如何,那些不带矫饰简洁优美的语汇构成了谈话,使我们对那个时代的道德有所遐思。

 

但哲学在今时除去考试之外最为实际的用途,可能是帮你梳理现实。这个梳理的起点开始于想象。


一个深刻的例子便是“时间”。“时间”或许是人类创造出的最抽象的概念,起先是哲学家想象“时间”——赫西俄德认为时间是永恒的天神柯罗诺斯(Chronos),宇宙中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就出现了;赫拉克利特说道:“时间是一个玩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再然后,有人想要丈量时间,将其空间化,变成钟表上围绕指针的十二个点,还要将其划分成过去、现在与未来三种单位。然而亨利·柏格森又说道:“脱离这种时间丈量,实际上才是我对时间的内在感觉。”


于是,我们在圣奥古斯丁这里终于找到了意义的锚点:“说有三个时间(现在、过去、未来)是不对的,对于我们,只存在一个时间,就是现在;在其中我们有三种态度,过去的当下(当我回忆时),现在的当下(当我注意时),未来的当下(当我期待时)。我自身作为主体拥有时间的意识——我能够回忆、注意或期待——这使时间存在。”对概念的想象最终落脚于现实,如果认同圣奥古斯丁关于时间的解读,相信你会更恰当地与时间相处,在现实世界中变得自由。

 


现代社会是不是对哲学失去了信任?哲学能不能证明自身是否仍然具有意义呢?就像人们对于时间的种种求索,这些疑问恰恰是现实被梳理之后的结果,正是因为对现实有所思考,才会对包括哲学在内的关乎现实的一切产生疑问,而哲学提供的批判能让你思考得更多,让你在思考后的行动更加符合自身的要求。


想象那个在夜以继日的工作中将全部精力与热情奉献给一尊雕塑的皮格马利翁吧,有没有那么一个时刻,他对自己亲手创造的伽拉忒亚产生了疑问呢?他是完成了一件至臻的艺术品,还是成就了其他更为形而上的崇高?无数哲学家替皮格马利翁思考了这个问题,他们思考后的结果进一步激发了更多艺术家的反思和实践,将艺术的意义炼为人类追逐不歇的完美。而这也是哲学往往与其他学科交叉的原因所在,如果回到古希腊,人们会说:“各种事情都有理由,但追求最后理由的思想就是哲学。”

 

诚然,如果在历史范畴内看待哲学,我们将会发现的是一个变动不居的概念。哲学的历史命运比我们所有人想到的都更为复杂。“事实上每代哲学家都试图修改哲学的含义,甚至用新的含义挤掉原来的含义。”


哲学家赵汀阳在一篇文章中说道,“‘哲学’好像是一个空着的括号,或者是个X,哲学家们在这个象征性的兼收并蓄的概念里填入非常不同的内容。”而这同时意味着我们拥有了浩渺的思想遗产,采撷其中的一些来为人类的现实生活服务,几乎变成哲学最大的功能。哲学似乎是“万能工具”,可以用来解释宏观的社会与时代变迁,也能用来填补人们在日常消耗里的思维空虚。

 

但赵汀阳先生想要提醒人们注意的是哲学在当今面临的危机。信仰科学的现代社会把科学当成“精神支柱”,然而,“科学虽然是最好的知识,却不能是精神支柱——知识再好也成不了精神。”


在利用哲学梳理现实的过程中,哲学展现了它辨认事物源头的力量:我们痛骂一名偷盗的窃贼,而哲学则促使我们思考隐藏在偷窃行为背后的人类财产关系。等到这样的思考足够多的时候,或许我们就能获得一种不局限于时代与社会框架的精神体验,同时见证到人类文化的尊严。



然而,赵汀阳先生遗憾地说:“在某种意义上,当今社会科学以及一般文化观念对哲学的忽视已经损害了文化的整体感觉,我们不难发现,现在关于政治、社会、道德、生活的话语虽多,却不能形成精神——不是通常所说的精神失落了,而是形成不了精神。”

 

于是,似乎可以将隐藏在这个话题背后的疑问抛诸于讨论:现在的人们还会认真打磨自己的思想吗?


充斥着信息的大脑和一刻不停接受反馈的眼球是否还能让我们践行米歇尔·福柯所说的“自我关照”(soin de soi)?而又应该思考哪些事情呢?是制度、边界、各种主义等等这些被人类构建起的东西,还是思考人本身?伊壁鸠鲁提供的答案是,我们应该将时间拿来思考唯一的、真正的财富,即灵魂的健康。这财富无法与我们自身分离开来:它体现在我们身上。因此,伊壁鸠鲁还补充道,去追寻它“永远不会太晚或太早”。

 

1670年,布莱兹·帕斯卡尔出版了《思想录》,他在书中阐明了人的有限性,又在这悲剧般的人的共同命运中寻找到最能慰藉我们的存在理由。帕斯卡尔写道:

 

思想形成人的伟大。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死,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正是在这样的思想中,西西弗走向了他的巨石,达那伊得斯姐妹永远要去填满一个底部穿孔的木桶,而第一个被松绑的人走出洞穴,在山头看见了太阳,他决定重返洞穴,解放其他被铁链束缚的同伴。帕斯卡尔说:“因此,我们要努力好好地思想;这就是道德的原则。”

 


1925年,法国社会学家与哲学家马塞尔·莫斯发表了关于“礼物”的论文,讨论“赠予”和“互惠”对人类文明的意义,而礼物的呈献与回献则构成了古式社会中交换的主要形式,人们甚至相信存在某种神灵,它要求对礼物的“回馈”是不可逃避的义务。“礼物”的仪式存在于万物之间,就好比先民在秋天丰收后举行盛大的祭典,将自己的收成作为礼物回献给自然。“礼物”仪式令人悸动之处便在于它所包含的慷慨本质与荣誉观念,伴随着私有财产的兴起,这种仪式本来蕴含的意义逐渐消亡,最终成为想象中的传统。

 

或许从今天起我们可以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哲学是人类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如果按照“礼物”仪式所必须遵从的规则,我们该拿出什么东西来“回馈”?又该“回馈”给谁? 

 

参考资料:

刘敏,《触及根本的教育:从法国基础教育的哲学课谈起》

赵汀阳,《哲学的历史命运及其自我反叛》

马塞尔·莫斯,《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读库·哲学系”译丛


作者:读库编辑·梁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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