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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溍女儿眼中的父母爱情

 明日大雪飘 2018-11-15

朱家溍先生是我国著名的老一辈文物专家和历史学家,曾任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国家文物局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许多人知道朱家溍先生在文物鉴定方面取得的成就,却并不了解朱先生和妻子赵仲巽一生恩爱,都喜欢听戏唱戏,二人演的一出《得意缘》传为佳话。中华书局近期出版的《父亲的声音》一书中,朱先生女儿朱传荣回忆了父母亲的往事,为我们了解朱先生打开了另一扇窗口。


父亲喜欢照相,所照人物像中以母亲最多,从新婚开始,到融入大家庭之后的日常行止,游山,赏花,读书,扮戏,因此成为“文革”抄家展览中的一个看点,相册上的照片在展览中陆续丢失,发还抄家物资时,相册上空白极多,我们不明白,父亲说,空的都是你娘。到了干校,慢慢听说,好多人手里曾经藏过母亲照片的。

 

因缘之分


在说到父母的婚姻之前要先说一个人,沈兆奎,字无梦,号羹梅,江苏吴江人。在清末新政实施过程中,去日本考察过教育,回国后在学部任职。藏书,也藏金石碑帖等等。今天可以查到的介绍,说他是版本学家,金石学家等等。母亲的祖父荣庆是清末学部尚书,从这一点推测,沈羹梅先生与母亲的家庭之间是有着不止一代的交情。据我知道对沈先生执弟子礼的有我的舅舅赵元方、赵季方,我的大伯父朱家济,大伯父还介绍了后来毕生研究训诂学的陆宗达。


同门的朱家济与赵元方彼此十分投契,大伯父常去外婆家,舅舅也常到我家,得到了双方家长的认可。因此,提到了父母的婚姻。


母亲认识大伯父在先,叫朱大哥,认识父亲在后,叫朱四哥。大伯父与父亲随着舅舅,叫母亲“二妹”。未谈婚嫁时彼此知道,但仅此而已。


两人的家庭都爱看戏,亲朋好友中办堂会也多。1934年,有一场堂会戏,父亲在画传中有比较详细的记录:

 

我第一次在昆腔团体中演戏是二十岁的时候,陆宗达大哥的祖母寿日,约了韩世昌、陶显庭、侯益隆等昆腔班在福寿堂饭庄唱堂会戏,宗达大哥自己演《单刀会·训子》,谭其骧兄演《长生殿·闻铃》,我和宗达大哥的女儿陆敏演《邯郸梦》的《扫花》,我演吕洞宾,陆敏演何仙姑。另外我还为李宝勋的《芦花荡》配演周瑜,为谭其骧的《闻铃》配演陈元礼。其余戏都是昆腔班专业演员的戏。堂会戏照例是日场戏连着夜场,虽然我演三出,但一出和一出之间相隔时间很长,所以并不累。这是我结婚的前一年。那一天我的未婚妻赵仲巽在台下看戏,坐在她前后左右的人都听见她对我的评论,她说:“朱四的《扫花》演得真好,《闻铃》的陈元礼也不错,有点杨派武生的意思,《芦花荡》的周瑜不怎么样。还是吕洞宾的扮相最漂亮,总而言之是戴黑胡子比不戴更好。”没有多大时间她说的话就已经传到我耳朵里,大概对于我们后来的结婚有些促进作用,因此我也对于这场堂会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第二年我们结婚了。从此听戏的时候,我们也是伴侣。

 

据说,演堂会戏之前,大伯父与我的舅舅已经说到父母的婚事了,只是两个当事人尚未知晓,为了解母亲对父亲的看法,看戏的时候,舅母还特别问,你觉得朱四的戏怎么样。没有料到母亲对三出戏中的三个角色有如此精到并直接的看法,回家告诉给舅舅之后,“戴黑胡子比不戴更好”遂在一众朋友中传为佳话,也成为父亲一生的骄傲。


这场堂会戏除去父亲,在《悠悠长水——谭其骧前传》中也有记载:


“谭其骧还曾与傅惜华、朱家源、朱家溍、陆宗达等在绒线胡同的国剧社学唱昆曲,由红豆馆主的笛师亓伯维拍曲教唱。……陆宗达的父亲是邮政局长,家境富裕,1934年他祖母八十大寿,在家演戏。陆宗达自演《训子》,用的是昆弋社的班底。谭其骧与朱家溍同台演《长生殿·闻铃》一场,分别饰唐明皇和陈元礼。这是他首次登台,一出场,向达等就在台下大声叫好,他心里一慌,差一点把帽子掉下。这是他唯一一次化妆登台。”


父亲听我给他读了书,想起来谭先生称赞自己的话,用谭先生的口音学给我,“我曾(真)不像一个皇帝,你到曾(真)像一个将军。”

 

得意缘


结婚之后,不仅听戏是伴侣,还有过一次舞台上的合作。父亲的十姨生日唱堂会,家里不少亲戚都加入演出,母亲也动了心。于是父母亲演了一出《得意缘》,父亲演卢昆杰,是个能装傻充愣的书生,母亲演云鸾,是一个侠盗的女儿,天真机敏集于一身。这出戏的唱很少,几乎全是对话,还全是夫妻的玩笑话,关键是夫妻演夫妻,观众又都是家人和朋友,可以想象效果有多好。


《得意缘》演出前


有个爱戏的小朋友开玩笑说,以后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和媳妇儿唱出《得意缘》,名字就吉利,讨个好口彩,只是得意的媳妇儿好找,能唱《得意缘》的媳妇儿就难了。


可以想见,父亲真是得意呢。


母亲在自己家里是独生女,爱玩,爱美,有十分任性的一面。但是不娇气,不矫情,有担当,有见识。待人真诚,在大家庭里,公婆、兄长、妯娌、侄子、侄女,甚至在有条件时用的佣人,都喜欢她。


新婚后不久的母亲


母亲生下来就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还有近视,所以,外婆特别鼓励母亲和舅舅们一起玩儿,放风筝,划船,逛山都是母亲的长项。


从小,就常常听父母两人说与风筝相关的各种,父亲甚至在《画传》中写下了很详细的一段文字:

 

从儿童时期到青少年时期在玩的方面喜欢放风筝。总是大哥领头,依次是二哥三哥和两个姐姐,每人都有风筝,每年腊月里就开始准备,过年前后就可以放了。大约可以放到清明,风筝大的类别可分三类,一类是硬翅膀,一类是软翅膀,一类是拍子,每类都有很多品种,从三四尺到一丈不同的尺寸,每个品种有很多花样。硬翅膀,是左右翅膀轮廓都用竹条扎成两肩匀称的受风处。硬翅膀风筝最流行的是沙燕。沙燕又有肥瘦之分,花样有花素之分,素的全用烟子画,名叫“黑锅底”,花的除必须以黑烟笔画翅膀,头顶,尾翎以外,都用彩色笔画主题花样,例如五蝠、七蝠、九蝠、云龙等等题材。沙燕以外有:蝴蝶、牧童骑牛、通天河(唐僧四众及大龟),红萝卜、大白菜、红喜字、红寿字等。软翅膀的风筝只有翅膀的上边是用竹条扎成边框,下半部是活动的,最流行的软翅风筝是蝙蝠,蝴蝶,老鹰等等。这三种最自然,像真的,尤其老鹰在天空盘旋的飞翔和真的老鹰一样。拍子风筝的形式是没有翅膀,周围用竹条扎成轮廓,是一扁片,下端垂着一条绳子,以巩固它在空中的稳定。流行的有钟、鼎、蝉、青蛙、《打面缸》戏里的四老爷等等。


风筝中还有一种是硬膀的结构,但下半部是随风飘而没有竹条轮廓的,例如龙睛鱼,鲇鱼,也和真的一样。龙睛鱼的尾部,鲇鱼身用绸或布来制作。还有一种既非硬膀软膀也非拍子,是用竹条扎成一个个圆光,每个圆光横扎一根竹条,竹条两端有纸穗,每个圆光相距约半尺,用麻线连接起来若干圆光成为一条大蜈蚣,放起来很有威严气象。当年放八尺以下的风筝就在家里房顶上放起来,然后把线系到院里。如果放八尺以上的风筝,例如一丈的沙燕或八尺的拍子,都要拿到皇城根北箭亭空场去放。

 

除了在金受申先生的文字中,再没看见过对风筝如此生动细致的描述了。这一大段风筝的内容是父母两个人多少次聊天的精编,另外有些相关的,父亲没有写,我虽然记得,却又不能说完全。


譬如母亲说,放风筝老弦最好用,但是放线的时候,勒手,大褂的底襟撩起来垫着不错,厚薄随意,不用时放下即可。就是容易破,而且成排的一道道口子,看上去很怪。大人会立刻发现。父亲也有相同的经历。是琴上用的弦吗?不能解释。


譬如父亲讲过的,有一次,爷爷出门了,家里的几个哥哥放风筝,母亲也上了房,正在兴头上的时候,眼尖的大哥发现爷爷的车已经到大门口了,飞快地下了房,还把梯子挪开。爷爷进了院子,母亲才听见,再想下房,梯子没了,站在房上叫了爷爷,很坦然,并没有如大哥所料的窘迫。爷爷也觉得挺有意思。


生,或死


母亲幼年时多病,最严重的一次,外婆已经不抱希望了,让看娘的老王妈把娘从睡觉的床上抱到马号。一百年前,家里有车说的是马车,有马车就一定有马,马号是马休息的地方,地是黄土铺的。娘在马号的黄土地上昏睡了三天,老王妈守了三天,竟然醒了,赶紧喂米汤,一点一点,从此活过来了。外婆给老王妈打了一对金镯子,说这孩子一条命是你捡的,以后这是你的闺女。


母亲的旗装照


1943年父母离开已经沦陷的北平,到重庆去。路上走了五十天,既坐过准时开车的火车,也坐过牛马骡之类作动力的车,也有很多时候,路况差,不能通车,人力架子车可以载着行李,人在地下走还更便当安全些。母亲从此对走路有了经验,说,如果太阳出来上路,日落之前住宿,一天走六十里。如果天未明就走,走到天黑再住,差不多可以走一百里。少年时代爱逛山练出的脚力,想不到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由陕入川,搭乘司机挣外快的“黄鱼”车,父亲的记述是——

 

每辆车上装着几个方形的大棉包,据说每个棉包有五百公斤,平平整整略高出车帮约二三寸,车上的一点小空当已被二人占有,我们只能坐在棉包的平面上,虽然单摆浮搁无可依靠,然而可以四面畅观风景十分爽快。


车的右边往下看是嘉陵江,地名叫明月峡,车的左边是峰顶,周围有隋代的很多洞窟造像,下半部分有一层因修公路已经被破坏。我正在扭着头看造像,突然看见路牌上写着“急弯慢行!”但我们车的司机大约是睡着了,不仅没有慢行,也没向左转弯,而是照直把车往前开下去了。车身猛的倾斜,就把坐在棉包上的我们三人一齐抛下山去,幸而落在了江边的软沙滩上才免于一死,当时陷在沙中很深,我爬出沙子以后发现衣服里外的纽扣全都脱开,嘴里啃了许多沙子,然后把仲巽揪出来,但未见三哥,我用力喊他,只听他在什么地方说:“我在这儿哪。”原来汽车正落在他上面,但汽车的底盘并未碰伤他,就是出不来。于是我就用手挖沙子,把他从车旁挖出来,居然一点伤没有,还在咯儿咯儿笑。

 

事后说起来,当初还羡慕先来的两名乘客,在棉包缝隙中有个小空间,看上去像坐沙发一样惬意。谁想翻车时却卡在棉花包中丧生了。

 

穿衣吃饭之理


到了重庆,安了家,最初一年多住的房子就是竹子与草两种材料,当地有一种叫做“捆绑房屋”的方式,不到半天就可以从无到有矗立在任意空间。屋里必用的几样家具全系竹制,双人睡的大床、桌、椅、凳都是。


我的哥哥是1943年出生的,父亲周末才能回家,平时只有母亲照顾孩子,做家务,日本飞机来了,要跑警报,要带全孩子的一切必需品钻防空洞。


洗洗涮涮近处没有水源,各家有水缸,几户人家共用一个挑水的。在母亲的讲述中,“挑水的”就是她的生活指导老师,简直近于无所不能,大约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期,一群下江(四川人称呼所有长江下游省份,抗战时则泛指所有外省人)妇女的生活急需在本地人看来,都不是大问题,只要问,只要学,差不多都能解决。


雨季时候衣服晾好几天,也没有北方那种彻底干了的手感,挑水的说,已经潮干的衣服,只有穿上身才能全干,晾是晾不干的,说不定来阵雨,吸了水汽,比刚才又软一点。草屋里进了蛇,飞跑去叫挑水的,用根竹竿挑到远处去就是了。


住的地方偏僻,又带着孩子,不能外出,自己养鸡,可以有鸡蛋,种点菜,虽然单调,也算有得吃。荤腥则不能不依赖挑水的,知道附近哪里有杀猪的,就可以代购一些。不能选,碰上什么是什么。


川菜中有一道银肺汤,有时加杏仁,有时加川贝。挑水的用极廉之价代购,还授以清洗方法,把清水不停的灌入肺管,用手拍击后排出血水,不断重复,就可以得到雪白的肺用来炖汤。银肺汤常常是母亲惠而不费的一道菜。也是我从小听到大,却始终没吃过的一道菜。


周末,父亲兄弟三人,有时还加上一两个堂兄,张罗一大家人吃饭是当时母亲的一项重要工作。因此,母亲掌握了与罐头类似的保鲜法,其实就是比较低级的真空。譬如肉汤鸡汤,在天热的时候,容易自然腐败,母亲的方法是,选一只严丝合缝的汤锅,滚开之后,就不再掀锅盖,每天热开一次,可保两三天不坏。


过年时候,山上到处有梅树,折一大枝在草屋里,油灯把梅花的影子照在蚊帐上,一幅天然墨梅。夏天吃过饭抱着哥哥在山上漫步,暮色中浮现出点点萤火。走近看,并没有萤火虫在飞舞,挑水的告诉,这里原来乱坟多,打仗以后才开始有人住,那是死人骨头冒出的火。母亲给我们解释,骨头中有磷,那就是磷火。


为伺候外婆的病中饮食,母亲十一岁踩着凳子“上灶”,所以,到结婚时候已然是做得一手好菜。不过,能做一手好菜与在四川时候的持家又有本质的不同,前者的条件是应有尽有,要做的就是一桌菜。后者常常是有什么才能做什么,对于出门在外的人,要的是一个家,包括吃饭洗澡睡觉等等,想得到与想不到的需求。


生活条件固然粗糙,但也有城市中难得的新鲜。譬如,如果不是杀猪现场,猪肺恐怕也不易加工成 “银肺”,这就是我们从小到大只听吃不到的原因吧。


信笔至此,想到常有人表示难以理解,当初的家庭出身与后来的人生经历这么悬殊,怎么可能胜任?母亲爱说 “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还爱说,“穿衣吃饭亮家当”,主旨是适应性与量力而行,这是生活的两大基点。懂得这样两句话,就有可能胜任生活的悬殊。

 

武家坡


1951年11月,故宫博物院停止工作,进入全院学习阶段,“三反运动”开始。父亲的经历是1952年2月到5月在白云观,5月移送到东岳庙,端午之后,暂时回家,仍未作结论。7月与王世襄、李鸿庆、杨宗荣、赵启顺、曾广龄、崔仪、赵广元等人同时被关进看守所,到1954年4月1日,管理人员宣布释放回家。


从自新路出来,坐三轮回家。当时城区分为宣武、西城、东城等等,各区的三轮只服务本区,用今天出租车的概念解释,是担心长途空返挣不着钱,偶然遇有跨区的顾客,在区的交界处换车,车资先由新接手者垫付,这一天,父亲身无分文上车,先后经历了三次“倒车”才到家门口。宣布释放是在头一天,回家是二天,宣布之后,由看守所给在北京图书馆工作的二伯父打了电话,第二天回家这件事母亲是知道的,只是没敢告诉祖母。父亲下车按门铃,就是母亲来开门,隔着门问了一声,谁呀。父亲说,我,我回来了。母亲却突然用戏里念白的口气说了一句——你要后退一步。


《武家坡》中,薛平贵一路追赶王宝钏来到寒窑之外,叫门,说,是你的丈夫回来了。王宝钏说,即是儿夫回来,你要退后一步。这话的意思是,退一步,可以隔着门缝看清楚来人。


父亲也就接了薛平贵的对白:


——哦,退一步。


——再退后一步。


——再退一步。


——再要退后一步!


第三次之后,


——哎呀,无有路了啊!


母亲在门洞里说了最后一句,这一句更响亮一点:


——有路,你还不回来呢。


这才开开门,给了车钱。


好几十年之后,父亲每提起这一晚,都对母亲开门时候的玩笑佩服得不得了,一句话,你娘,伟大。就那时候,还开呢。(这个“开”是开心,开玩笑,开涮的简略语,综合了三者,似乎又高于三者。)


故宫博物院院庆六十周年午餐会上,三伯父与父母亲


母亲去世后,父亲写过一首诗,回忆他们共同的经历:


净几瓶花情两关,

盆池石影幻青山。

落英犹惹蜂蝶闹,

退笔还书砚未闲。

鉴古裒珍篇帙富,

繁文纇句自须删。

登台粉墨悲欢意,

恍似神游伴玉颜。

 

没有了母亲这个伴侣,好多戏里的“哏”也就只能在心里温习了。


(本文节选自《父亲的声音》,中华书局出版。标题为编辑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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