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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的学习 (三)风格

 道2和 2018-11-15

作者简介王力(1900-1986)字了一,生于广西博白县。早年贫寒辍学,在家自学。1924年到上海,先后入南方大学、国民大学学习,1926年考进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1927年赴法国留学,获巴黎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王力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一级教授,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杰出的语言学家、教育家、翻译家、散文家和诗人。

所谓风格,用极浅的话来解释,就是文章的“派头”。同一的意思可以有两种以上的说法。你喜欢那样说,我喜欢这样说,这是个人的风格。古人喜欢那样说,今人喜欢这样说,这是时代的风格。西洋人喜欢那样说,中国人喜欢这样说,这是民族的风格。中国人的文章向来只有个人的风格和时代的风格。民族的风格在最近几十年才成为问题,因为文章欧化了,风格也就不是中国话的本来样子了。

中国人学习古文,有以学习个人的风格著名的,例如某人学韩愈,某人学柳宗元,有以学习时代的风格著名的,例如某人学六朝文(“选体”),某人学唐宋文。我们并不愿意批评各种风格的优劣;我们只想要指出,所谓文言文必须具备古代文章的风格,而不能依照现代白话的风格。从前的人学习古文,虽也不知不觉地露出当时白话的风格,但是,因为着意学习古文的缘故,总不至于远离古人的绳墨。现在的情形却不同了;语体文在社会上的势力是那样的大,它又是那样的时髦,多数写文言文的人又都是“半路出家”,并非“童而习之”,自然容易把现代白话的风格用于文言文的上头。再加上欧化的风格,就把文言文原有的风格剥夺净尽了。

风格是很难捉摸的东西,然而向来所谓揣摹古文,却多半是希望得到它的风格。古人所谓“气韵”,依我们看来,也就是风格之一种。“气韵”虽难捉摸,而多数谈古文的人都觉得实在有这样的东西。例如说韩愈的文章是刚的美,柳宗元的文章是柔的美,多读韩柳文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这自然和修辞学有关。然而修辞学也不能和时代完全没有关系。例如有某种“气韵”是韩柳和唐代文人所同具,而现代一般的文章所没有的。

古人所谓“谋篇”“布局”“炼句”之类,大致也是属于风格方面的事。不过,咱们现在研究古文,不应该再拿批评的眼光去看古人的“谋篇”“布局”“炼句”,只应该拿历史的眼光去观察它们。咱们应该留心观察古人的“谋篇”“布局”“炼句”和现代文章有什么差异之点,哪一种篇法或句法是古所常有而今所罕见的,又哪一种是古所罕见而今所常有的。古所常有的篇法和句法,咱们在文言文里就用得着它,古所罕见的,咱们在文言文里就应该避免。

我们虽说风格是不易捉摸的,然而也不能不举出若干实例来,使读者得出一些具体的观念。在句子的形式上,咱们也大概地看得出古今风格的异同。例如关于假设的问题,上古的人喜欢用处所的观念来表示。《论语·子罕》:“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孟子·梁惠王》:“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又《滕文公》:“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可见“于斯”“于此”乃是一种表示假设的话,而“假令”“设如”一类的字样倒反没有。现代欧化的文言,在这种地方该是:“假使子有一美玉……”“假使王有一璞玉……”“假设有一楚大夫,欲其子习齐语……”之类,意思是一样的,而风格却完全不同了。

文章的繁简也和文章的风格有关。今人以为应该简的地方,古人不一定以为应该简。反过来说,今人以为应该繁的地方,古人也不一定以为应该繁。韩愈《原道》里说:“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若依现代的风格,可省为:“其所谓道德,非吾所谓道德也。”柳宗元《封建论》里说:“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若依现代的风格,也可以省为:“天地与生人之有初与否,吾不得而知之也。”但是,古人以为这种地方若不拉长作为排句,则文气不畅。相反的情形却不是没有,《左传·僖公九年》:“夷吾弱不好弄。”若依现代的风格,该说成:“夷吾年幼之时不喜游戏。”《孟子·滕文公》:“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若依现代的风格,该说成:“滕文公为世子时,将之楚……”此外,古代文章里的主语尽量省略,现代欧化的文章几乎没有一句缺少主语的话,这又是语法和风格两方面都不同了。

风格和思想也有关系。现代的人经过了逻辑的训练,说话总希望有分寸,没有漏洞。譬如要提防人家找出少数的例外来批驳我的理论,我就先加上一句:“就一般情形而论。”又如要说明某一真理必须是有所待而然,我就添上句:“在某一些条件之下。”中国古代的人并未这样运用思想,自然说话也用不着这种方式。但是,这也并不足以证明古人比今人糊涂。古文里有许多话,在明眼人看来自然暗藏着“就一般情形而论”或“在某一些条件之下”的意思,所以古人教咱们“不以辞害意”。不过,古人在这种地方是“意会”的,今人在这种地方是“言传”的。“意会”和“言传”也就是风格的不同。

明白了这些道理,咱们就知道把语体译为文言是非常困难的事。严格地说,除了词汇和语法之外,风格也应该翻译。因此,逐字逐句地翻译只能译成“变质的新文言”;真正要译成一种有古文味的文言文,非把语体文的风格彻底改造不可。

——摘自 王力《古代汉语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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