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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床”事无小事,千万不要“上”错“床”

 时拾史事 2020-05-27

“哥,听说你德才兼备,品貌双全,本州使君非常看好你,邀请你去他家谈谈人生。为了迎接这次历史性的会面,他特地为你铺好了一张床……”假如穿越回北魏某年,生活在衮州(今),当地刺史(注:古人称呼刺史为“使君”)张满派人这样约你见面,你会不会受到惊吓:“还不认识,就要准备一张床,这是什么节奏……”

不要紧张。先读张满墓志——《魏故司空公衮州刺史张君墓志铭》压压惊。(没错,这篇还是墓志铭系列)

墓志铭拓片。来源见水印

据铭文记载,张满字“华原”,北魏人,籍贯南阳西鄂。其祖父张晖,官至辅国将军、天水太守,特进中书令;父亲张德,官至使持节都督冀沧殷三州诸军事、中军将军、冀州刺史。这意味着张满少说是个官三代。但他并没有躺在父祖的荫庇下混吃等死,而是从小勤奋进取,刻苦学习,长大后入选公务员队伍,历任渤海王府骠骑法曹参军、仪同开府中兵参军、前将军太中大夫、卫将军右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丞相长史等职,担任过衮州刺史——重点来了:墓志铭关于张满在衮州刺史任上的政绩有这样一个描述:

“悬床废杖”。

什么意思?把床悬挂起来,不让人躺在床上睡觉?当然不是。

“悬床”是指设置一张“床”,专门用于接待某位来访的客人。等客人离开,就撤掉这张床,将其闲置,以备该客人下次做客时使用。这里的“床”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睡床,而是一种坐具,可笼统地称为“坐床”。因此,“悬床”的真实含义是一种礼贤下士的礼仪,表达主人对客人的尊重。

“悬床”之礼于东汉名臣陈蕃。据《后汉书》记载,陈蕃担任乐安太守时,乐安郡有一位大名“周璯”的士人,秉性高洁,气质高冷。历任郡守召见他,他都谢绝。唯有陈蕃放低身段,用平等的态度对待周璯,包括只称呼周的表字“孟玉”、不直呼其名;专设一“榻”,作为周璯的专座,周璯不在时就悬挂待用,等等。周璯被陈蕃的诚意和礼节所打动,欣然应邀前往。后来,陈蕃调任豫章太守,也把“悬塌”之礼带到豫章,礼待豫章南昌一位姓徐、名“稺”、字“孺子”的名士。

【《后汉书》:1.太尉李固表荐,征拜议郎,再迁为乐安太守。时,李膺为青州刺史,名有威政,属城闻风,皆自引去,蕃独以清绩留。郡人周璯,高洁之士。前后郡守招命莫肯至,唯蕃能致焉。字而不名,特为置一榻,去则县(悬)之。璯字孟玉,临济人,有美名。2.徐字孺子,豫章南昌人也。家贫,常自耕稼,非其力不食。恭俭义让,所居服其德。屡辟公府,不起。时陈蕃为太守,以礼请署功曹,不免之,既谒而退。蕃在郡不接宾客,惟来特设一榻,去则县(悬)之。】

东汉陈蕃所用的“榻”和北魏张满所用的“床”功能相同,都是坐具,区别主要在于长短高矮。据东汉经学家服虔(字“子慎”)所著《通俗文》记载,“榻”大概在三尺五左右,“床”约有八尺长。另外,按照东汉另一位经学家刘熙(又作“刘熹”,字“成国”)《释名》中的定义,“榻”应该比“床”更矮,榻板离地面更近。

【1.《通俗文》:床三尺五曰榻,板独坐曰枰,八尺曰床。2.《释名》:榻,人所坐卧,曰床。床,装也,所以自装载也。长狭而卑曰榻,言其榻然近地也。】

汉代的“床”可参考下图。这是汉代壁画中的一对新婚夫妇。丈夫侧过身,如痴如醉地凝视着妻子,妻子吊他胃口,淡定地平视前方。

猛啃一把粮,接着逛。

此外,鉴于高句丽文化受中原影响极深,下面这张高句丽国王夫妇正坐像复原图也可供参考。他们的坐具是一张做工考究的“床”。

弄清楚“悬(悬榻)”的意义,你心里踏实了吧?别得意太早,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下一站:唐朝!

首先,你来到贞观十八年,听路人谈论二月十七日唐太宗在玄武门宴请三品以上朝臣的景况:“……酒酣耳热,宾主尽欢。圣人雅兴大发,现场展示独创的“飞白体”书法,字幅分赐臣下。僧多粥少,众臣趁着酒兴,争先恐后从太宗手里夺取御笔。散骑常侍刘洎胆子最大,登上御床抢到手……”

【1.注:“圣人”为唐朝人对皇帝的称呼,也可称“至尊”,属于第三人称;2.张彦远《法书要录》卷四《唐朝叙书录》:(贞观)十八年二月十七日,召三品已上赐宴于玄武门。太宗操笔作飞白书,众臣乘酒就太宗手中竞取。散骑常侍刘洎登御床引手然后得之。】

相信刘洎爬上“御床”这个小插曲不会令你大惊小怪。机智如你,自能闻一知十,无师自通,懂得普通人的坐具叫“坐床”,皇帝坐的当然就是“御床”。

接下来,才高能预警的时刻。

你像贞子那样钻进《太平广记》收录的故事里,和《御史台记》作者韩琬的父亲进行一次短暂的灵魂交换。现在,我们要称你为“韩君”了。韩君有一位名叫“彭博通”的朋友,是武则天时期御史彭先觉的叔祖。彭博通臂力超群,某天约你——韩君一起撸串喝酒,边吃边吹牛。

他唾沫横飞地向你炫耀:“我曾经在长安跟壮士魏弘哲、宋令文、冯师本比赛角力。当时我躺着不动,叫他们三个人齐上阵,来抢我的枕头。他们三个竭尽全力,把床脚都折断了,我的枕头还是纹丝不动。哈哈哈……”

你可千万不要嚷什么:“吹吧吹吧,你咋不上天呢!‘床’是坐具,怎么能躺在上面?”

其实,古代“床”、“榻”不仅可指坐具,也可指卧具。只是在指代卧具时,“榻”应该不止三尺五长,和“床”的差异估计不在于长短。根据《释名》的解释——“长狭而卑曰榻”,个人推测至少东汉时期的“榻”比“床”略窄。除此之外,差异就集中在榻(床)板距离地面的高矮上了。

如前所述,不管“坐榻”、“卧榻”,还是“坐床”“睡床”,“榻板”和地面之间的距离都小于“床板”。有多小呢?见下图。

据目测,人躲在“榻”底下恐怕很不好受。相对而言,躲在“床”底下比较可行。例如盛唐文学家张说为司封员外郎徐坚第四子徐岩撰写的《徐氏子墓志铭》,其中记述徐岩生前在床下嬉戏,能记住家长和客人们的对话。这张“床”位于徐家会客的房间,大概率是一张“坐床”。

【《徐氏子墓志铭》摘录:徐氏子者,名岩,字某,司封员外郎坚之第四子也。骥子睨云,凤毛洗日,孝友因心,聪敏若神。置在膝前,已会星辰之气;戏于床下,能记宾主之词。】

不过,考虑到晚唐之前以低型家具为主,“床”再高也有限,不能和现代床划等号,不建议成年人效仿。请看以下两图。第一张目测是穷人家的床,第二张为敦煌壁画《得医图》复原,是富贵人家。估计床底下都不够你折腾的。

说到这你已经明白“床”坐卧通用、彭博通所说的“床”是睡床了。那么,姑且继续听他吹牛。

夜幕降临,彭博通兴致勃勃,扬言自己能同时提起两张床,从室内走到院子里去赏月。

此时,你——韩君,最好选择静静地微笑,不要吩咐奴婢“把我和大郎(大儿子)卧室里的床抬出来”,也不要主动起立,让彭博通来提自己的“坐床。

你会看见彭博通一手举起自己的饭桌,另一手举起你的饭桌,稳步走出房门,拾阶而下,走到庭院里。而饭桌承载的酒肉汤水居然一星半点也没有洒落。

【《太平广记》收录自《御史台记》:唐彭先觉叔祖博通膂力绝伦。尝于长安与壮士魏弘哲、宋令文、冯师本角力。博通坚卧,命三人夺其枕。三人力极,床脚尽折,而枕不动。观者逾主人垣墙,屋宇尽坏,名动京师。尝与家君同饮,会瞑,独持两床降阶,就月于庭。酒俎之类,略无倾泄矣。】

两张饭桌,就是彭博通所说的两张床,古人称之为“食床”。最晚到南宋依然如此。如五代前蜀杜光庭所著《录异记》记载:“唐有贾客维舟汴河上,获一巨龟。于灶火上煨之。是夕,偶忘出之。明日取视,皮壳已燋矣。拂拭去灰,置于食床上,欲以助餐。” 又如南宋洪迈《夷坚志》记载:“大理司直陈棣幼嗜鳖。所居青田山邑,艰得之,随得则食。初未尝起念。绍兴壬戌岁,梦适通衢,见鳖二十余出水中,行甚遽。且将啮已。急走还。及门,相逐愈急。(陈棣)窘甚,跳登食床,鳖竞缘四脚而上。”

这个小故事还透露了另一个信息:至迟到唐朝,人们在室内依然采取分餐制,每人各用一张“食床”,每张“食床”上各摆一套饮食。

举一反三,用于放置茶盏的类似器具则称为“茶床”。譬如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记载汉代左司员外郎邵元休经历的灵异故事,其中提及“(女鬼)又闻行往堂西,其声遂绝。迟明,验其南房内,则茶床之上,一白磁(瓷)器已坠地破矣”。

搁在“茶床”上的一个器皿摔到地上,碎了。此处“茶床”的用途较为明显。再如唐朝朱庆余所作《任处士幽居》写道:“惜与幽人别,停舟对草堂。湖云侵卧位,杉露滴茶床。山月吟时在,池花觉后香。生涯无一物,谁与读书粮。”

诗中“茶床”对“卧位”,都是家具。他们应该是把茶具搬到了木船上,人和船一并浮游在湖光山色里,一面与天光云影对望,一面烹茶品茗。

好,你可以从韩琬父亲韩君的皮囊里爬出来了。各归其位,在长安城里多转转。

你将在西市药肆遇见一个路人,咬牙切齿地嘀咕:“我的食床坏了……”

或许你跃跃欲试,想提醒他:“这位郎君,食床坏了该找木匠修啊!跑到药肆来做什么?”

幸亏药肆的人比你先开口:“依据吏部王郎中开的方子,你得先请闾阎医工用钳刀剔除食床,再照单抓药……”

原来,此食床非彼食床,是指牙结石。唐玄宗开元年间任吏部郎中的王焘也是一位医学家,著有《外台秘要》,其中记录了一种治疗牙结石的方法:“附齿有黄色物,如烂骨状,名为食床。凡疗齿看有此物,先以钳刀略去之,然后依方用药。其齿龈内附齿根者,形如鸡子膜,有如蝉翼缠着齿者,亦须细看之。不而,其齿龈永不附着齿根也。”

嗯嗯嗯,你不想待在唐朝了,穿到南宋去看看。

那里,有一位叫“楼钥”的文学家写了一首《读范吏部三高祠堂记》,诗中有这样一句:“我来诵诗凛生气,若有人兮在江水。扁舟独钓脍鲈鱼,茶灶笔床归甫里。”

瞧,又出现一种床——笔床。这个倒是不难猜,是一种文具,用来搁笔的,相当于文具盒。

往前追溯至南朝陈,徐陵《玉台新咏序》有“翡翠笔床,无时离手”之语。翡翠做的文具盒,太壕了。

唐朝岑参《山房春事》之一也写道:“风恬日暖荡春光,戏蝶游蜂乱入房。数枝门柳低衣桁,一片山花落笔床。”风和日丽,春色融融,五彩斑斓的蝴蝶、勤劳的蜜蜂翩跹飞入诗人的书房。几枝碧柳探进门来,拂过挂衣服的桁子——衣桁,古代的衣帽架;山花随风飘舞,轻轻地落在诗人的“笔床”上,深吸一口松烟墨的香气。

多么美好的早晨。

但是,我要遗憾地通知你:咱们痛并快乐着一起走过那些春困、秋乏、夏打盹的日子,如今又进入了睡不醒的冬三月。不管睡眼怎样惺忪,做完这段关于“床”的穿越梦,回笼觉也得醒了。快从温暖舒适的睡床上爬起来,努力上班(学)去。

作者介绍:细雨丝竹,又名浅樽酌海、井飞鸟,南京大学法学院毕业,金融从业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据癖。长篇小说《神探王妃》、长篇历史散文《鱼玄机》(笔名“浅樽酌海”,已签约出版,继续创作中;前者部分连载于晋江)。

【参考书目:《唐代家具研究》(刘显波、熊隽2017年人民出版社)、《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赵超2008年天津古籍出版社)、《后汉书》(南朝·范晔)、《法书要录》(唐·张彦远)、《太平广记》(北宋·李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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