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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峰:影像造就事实:虚拟现实中的身体感|文学

 東泰山人 2018-11-17

按:在虚拟现实影像中,身体处于影像的中央,立体影像围绕身体形成,并构成一个立体的向外延射的空间。身体在此似乎是在场的,但这只是一个虚象。身体在设备之外,参与到基于设备形成的影像中,因此身体在此其实是一个综合感知平面,与日常身体感知相比,它多了一层设备接入平面作为对接身体的中介,这一中介导致身体既是缺位的,又是在场的。日常感知(直接感知)意义的身体缺席是直接不在场,它与在场是直接矛盾的,两者不能同时出现;而中介感知则是一种缺席与在场的同时共存,对于中介设备上呈现的影像而言,身体是缺席的,它不在其中,但对于依赖中介设备接入影像的综合感知平面来说,身体是在场的,当然这是一种身体感,而不是实际的身体。所以,介入到虚拟现实影像中的是身体感,而非直接的身体,这一身体感与日常感觉接近,所以从效果上看,两者是可以混同的。但从机制上说,两者可能导向根本不同的身体感知方式,并进而形成新的文化感知观念。

影像造就事实:虚拟现实中的身体感

撰文|王峰

(王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影像:虚拟的环视

 

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技术最近几年开始走向商用,以谷歌眼镜、Oculus、三星 Gear 等头部显示设备为代表,这些光学设备通过人眼观看制造三维连贯性立体影像,建立起一种类似真实的影像场景。从目前的技术水平来看,它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它甚至刚刚跨过初级应用,连贯影像刚刚完成,头盔硬件运行的舒适度还有待提高,甚至我们也能够有根据地预测,若想达到真正需要的舒适度,必须脱离头盔,使用裸眼 3D 技术才是未来的方向,未来的技术发展也许会证明虚拟现实头盔不过是一种临时的产品,它不过是一种真正的虚拟现实技术的前导而已。所以,我们所论,虽然是以虚拟现实头盔为基点,但其机制和原理也将适用于未来的裸眼 3D。这里从影像造就现实感的角度对其进行探讨。

 

我们往往会发现,虚拟现实影像的获取方式与日常生活影像的获取方式相类似。在虚拟现实当中,我们头戴头盔,身体处于静止状态,目视前方,这样的姿势可以起到视觉起点的作用,因为头盔会识别身体姿势,并将这一水平静止状态当作影像水平位置,这时,头盔中会显示正面立体影像,这一点与一般的影视影像类似,只是虚拟现实的影像显得视野更广阔而已。但这不是全部,最重要的是,虚拟现实影像可以通过转动身体来发现更多的场景。转动身体的同时,头盔感应到转动,并且按照转动的角度,展现相应视角的场景,形成相应的虚拟影像,就仿佛我们在生活当中转动身体,看到周遭的事物形成一个连续的全景场景一样。在两种活动中,身体都处于影像的中央,影像随着身体转动,通过视觉扫视形成连续体,身体在此似乎具有中心聚焦的作用。同样,虚拟现实中的环视造就了类似生活经历的时间感,我们可以把它看作对日常影像的深度模拟。但上面的相似性只是就效果而言,或者说,这本来就是虚拟现实技术希望达到的目标,我们还需要考察表层影像效果下的工作机制。

 

虚拟现实影像是对以往视觉影像的极大改变。以往的视觉影像,无论是静态图片,还是动态影视,都受到展现角度的限制,它们都是平面化的,位于视觉前景之中,而虚拟现实影像则不同,它形成了以身体为中心的 360 度影像,这一点彻底改变了我们对影像的观看方式,同时也改造了视觉观看的感知方式。它对文化艺术的感知方式的改变将是革命性的。但这一点并非此处重点,这里关心的是它与现实影像的关联。虚拟现实影像与日常生活影像的最大的区别在于获取方式的不同,日常生活影像通过直观获得,而虚拟现实影像凭借视觉技术获得。在二者关系上,日常影像获得方式具有基本性地位,虚拟现实影像是对日常影像获得方式的模拟。与此相应,日常身体感觉是在生活当中与整个视觉直观一同完成的,这种视觉直观在人的身体意识上才可能进行定义,也就是说所谓视觉直观并不是一种特殊的东西,在基本含义上,它与生活经验是不同层面上具有同一内涵的活动;而在虚拟现实影像当中,我们形成的是一种模拟的身体感觉,我们仿佛在虚拟现实影像中造成了一种如同真实的身体感觉,但这一身体感觉只是效果上与日常身体感觉一样而已,达成机制上却两相迥异。需要提醒的是,一旦虚拟现实影像形成一个封闭的呈现空间,它就会形成独立的影像世界,按其自身特质行事。

 

二、“身体”位置:预留—替补效应

 

环视影像所留出的身体位置是意味深长的,这仿佛是在模拟身体:一方面,在影像制作上采用了四面影像同时拍摄合成的方法,从视觉效果上,仿佛身体处于中央,这跟日常观看的身体位置是一致的;另一方面,观影者头戴头盔,转动身体,影像也会随之移动呈现,凭借视觉暂留和记忆能力,形成了具有身体空位的环绕式影像,而观看者会自然地将自身嵌入影像之中,补充环绕影像中央留出的空位,仿佛身处影像中央,形成预留—替补效应。这样的预留与替补是环视影像相比其他影像的最大优势,必然会导致整体图像观念的改变。这样一来,我们将看到,环视影像的预留—替补效应与传统的正面平视影像是不一样的。正面影像的形成与第四堵墙的观念形成呼应,观者沉浸入影像需要想象力,甚至是对自身身体的“遗忘”而投入到影像中去,而环视影像则直接在机制上推翻了第四堵墙,观者的身体直接位于影像中央,这虽然也是通过视觉效应达到的,但毕竟形成了身体直接参与的感觉,虽然这样的身体位置的预留—填补与真正的身体感不同。如果我们将研究的目光放在日常身体的直接感知与虚拟现实的预留—替补效应形成的合成感知之间的区别上,那么一个新的身体美学的维度就会出现。

 

我们先来看看日常视觉经验中身体的状况。日常视觉经验中身体往往是隐形的,我们自然地认为身体就是处于其中的,它与观看同一,看虽然是眼睛在看,但这一观看的位置决定了身体处于观看得来的影像之中,观看就是身体感的直接来源。其他的听觉、味觉和触觉构成直接来源的一部分,但它们合起来占有的比重都比不上视觉。尤其是在虚拟影像中,观看更为纯粹,其他生理性质都被隔开。这被福柯称为观看的现代性:“进行观察的目视是极其克制的:它是沉默的,没有任何表示。观察顺其对象的自然;在它面前呈现的事物是毫无保留的。”这正在虚拟现实影像的观看特征,可以说,福柯在日常经验当中的分析终于找到一个纯粹运用的领域,这也正应了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一旦人们消除了理论给理性设置的障碍和想像给感觉设置的障碍,与观察相对应的便绝不是不可见物,而永远是直接可见的事物。”观看本身是极其复杂的,从来就不是一个纯粹的无所关心的看。观看受到主体所处的空间位置与社会位置的约束。彼得·克拉提出一个有意思的概念——“眼睛的隐喻学”,它指“特定的社会、阶级和性别属性部分是由观看的位置构成的,它被强制在视域(scopic field)之内或相关的位置上。这些位置既存在于真实的空间也存在于虚拟的空间 ”。“观看活动得以发生的特定环境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构成观看内在结构的隐喻学。例如,观看风景公园,不同于观看乡间别墅中的图画。这些不同的活动产生了不同的观看方式和目的,也要求视觉空间中不同状态的身体加入。”

 

可见,观看的位置是一个复杂的话题,但此处为了简便的缘故,暂且把日常观看当作一个相对简单的对照物来看待,只保留身体和位置的基本内涵,这是为了虚拟现实中更为复杂的身体感留出阐释的空间。一方面,我们在虚拟现实的视觉当中发现一种特殊性,另一方面也在这一特殊性中发现它与日常视觉的同一性。如果我们将日常的身体感知看作是一种直接体验,那么,虚拟现实的环视本身就是一种对日常感知的替代,这种替代的中介就是视觉影像。虽然我们一般也认为,日常经验的身体感总是会形成影像,但是这一影像与虚拟现实的替代影像在性质上完全不同,我们在此对其进行区分具有重要的理论含义。我们可以这样来看待两种影像:日常感知从整体上是先于影像的,虽然从解释学的角度,我们会认为这一感知本身不可能单独出现,它与影像的相互触发是解释学循环关系,但这只是在比较少的部分才是如此,在一般意义上,我们可以判断,日常感知是影像的基础。这并不是说影像在日常感知之后,而是说在日常感知当中形成某种影像形式是渐进性的;这里也并不是说在日常感知当中没有影像,或者是完全限于影像,而是说这一影像从日常感知当中逐渐清晰区分出来需要一个过程。但虚拟现实当中的影像含义却完全不同,影像在此成了感知的先决条件,也就是说,形成观看的连续影像首先存在,我们才能将这些影像结合为一个连续感知。当然这样的机制还非常复杂,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洁,为了这一过程,我们还得做各种的准备,这一准备明显是与我们的日常感知相关的,比如虚拟现实影像必须与日常感知形成直接的关联,虚拟现实影像才具有意义,这实际上也是一个虚拟现实影像的意义基础。但是,我们在这儿也自然会发现,日常经验也隐藏在影像当中。我们可以这样来判断,如果没有日常经验的语言生活与影像之间的连接,我们也不能在虚拟现实影像中看到一种连续的观念。但是这样的思考路径实际上是对影像与生活的一般普遍性的思考,而我们在虚拟现实语境中,首先要明确的是影像才是真正的出发点。

 

虚拟现实影像所获得的意义,虽然是与日常生活紧密相关,但是,我们在此实际上要以它为一个基本的语境,由此就会发现,实际上技术在里边起着关键作用,技术是一个主导性的因素。从人类技术发展形式来看,任何一种技术形式都可能给我们带来新的变化,而且呈现出由缓慢到快速的发展形态,就像麦克卢汉恰切地指出的:“每一种新技术都创造一种环境,这一新环境本身常常被视为是腐朽堕落的。但是,新环境能使在此之前的旧环境转变为一种人为的艺术形式。”在虚拟现实这样的技术形式当中,实际上就给我们带来对生活一种彻底的隔离,甚至是根基上的彻底扭转。虚拟影像获得意义必须以虚拟技术为基础,由此产生的一系列的影像及其组合才构成身体感的真正含义。

 

三、影像的意义

 

影像是一种插入,并且直接是一种建构,它不是第二义的,而是第一义的,按照日常影像的理解,它往往是事实的表达方式,它的意义来源于事实,事实是第一义的,而影像是第二义的。但虚拟现实影像则完全颠倒这个关系,因为它没有所对应的现实,影像既是虚构,同时也是全部,它没有一个深度的现实与之相对应,它的意义必须在影像本身来寻找,不能从外部寻找,所以影像在此是第一义的,毋须外寻。

 

虚拟现实影像是特殊的,它与日常生活形成的影像形成鲜明对照,它的机制完全不同,它以技术为基础形成一系列特殊影像,看起来像是对日常影像的模拟,但其实是以技术为基础而进行的影像组合。在一个虚拟现实影像当中,我们仿佛观看周围的各种情况,可以从上至下,从左至右,可以发现身边的360 度的情形,比如可以看到环绕自己四周的集市场景,随着转动身体,我们也能够看到360 度的场景,这是对现实场景的一个模拟。我们往往是从模拟的角度去看待这样的幻视影像,但是模拟本身是否能够完整表达它与现实影像之间的关系呢?如果我们用所谓的本体论世界考察它与现实影像的关联,我们就会发现,这样的环视影像的确是来自于日常影像,但是重要的是,日常影像和虚拟影像与日常感知之间的关联却是极其不同的。

 

此处并不想讨论某种本体论式的基础问题,而是想讨论影像形成意义的机制。如果就其与日常感知的关系做一个明确的区分,我们可以这样来说,日常影像更多地来自于日常感知,它的意义往往深入到日常生活的复杂牵连当中。对于个体而言,我们总是在日常生活有所领会地环视周围,接触周围,我们是被抛入其中的存在者,领会到周遭世界情况,进而把它归拢为向我们而存在的一个清晰的影像。任何一种影像,当它成为我们所面对的对象的时候,它总已经是清晰化的,虽然某些意义暂时没有展现出来,这时就要做解释学的探索和开掘。虚拟现实影像则完全不同,它总是已经预先设定好的,它的意义方向其实是限定的,我们的开掘实际上也是以这些影像为基础。更重要的是,日常感知与环视影像之间的关系是颠倒的,日常感知曾经是基础,而在环视影像当中,感知其实事先被预定在影像当中,某一影像对应某一类感知,感知限定在影像中。当然这并不表明所有的感知都已经被预先设定好的,无法改变。影像意义依然是动态的,影像和影像之间的关联方式以及不同影像的观看顺序,都可能产生不同的感知关联与观念关联,但其特殊之处在于影像优先,感知随后。这里存在着一种极其特殊的变种关联:在环视影像中,我们实际上以一种日常生活的影像观念来理解环视影像与感知之间的关联,虽然两者其实是颠倒的,但是我们却把他们当成是一致的,这种混为一谈并非全部无用、错误,它其实还有其特殊的作用:它可以引领我们把环视影像中的感受认作真实感受,而且正是依赖这样一种错位认知,虚拟才代替了真实,并自身成为真实,而这样的一种真实往往让我们发现生活中由于熟悉而被遮蔽的真相,所以我们才会看到,真相其实并不在生活经验的呈现中,新的虚拟印象才是生活的真谛。“影像不再能让人想象现实,因为它就是现实。影像也不再能让人幻想实在的东西,因为它就是其虚拟的实在。就好像这些东西都已贪婪地照过镜子,自认为已变成了透明的,全部在自己体内就位,在充足的光线下,被实时地、毫不留情地复制。”我们在环视影像中看到的观看的不流畅感,反而告诉我们,生活中的观看无论是连续感知产生影像也好,还是间断感知产生连续的影像也好,我们都可能从中发现,这是我们位于其中的生活特质,这一特质在虚拟现实的技术性中断之中反而展现得极端明显。目前来看,在虚拟现实当中环视特征虽然是设备和技术不完善所带来的,而且我们可能预计到随着设备和技术的提高,在虚拟现实当中体会到如同生活体会的一般的流畅,但是这样的流畅实际上是对生活真相的一种掩饰。我们仿佛是在模仿现实,其实我们是在遮掩现实。

 

四、身体感:仿佛在场的辩证法

 

首先区分两种身体,即日常身体与虚拟现实身体,其次,我们再来讨论身体感的问题。

 

虚拟现实身体是一种虚拟的身体,与现实的身体相比较,它是一种不在的身体,缺席的身体,但是这一缺席的身体,实际上却产生出了奇特的身体感觉,这一身体感觉与日常的身体感知形成的身体感觉,在效果上具有完全的相似性,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追究这种身体感觉产生的机制和根源的话,那么,它们具有一致性。我们可以用一个辩证性的图表(见图 1)来表示这样的复杂的关系。

 

两种身体感最接近的部分是连贯影像,只是这一影像本身是一种相似或者是类似的比较关系。在场和不在场仿佛形成矛盾关系,当然并不像表面那样显得剑拔弩张,他们实际上是一种来自于在场与不在场相比较形成的推演关系,也就是说不在场其实是观念性的,而在场是实在性的,将实在性与观念性进行类比,这是一个奇妙的理论技巧。这样的奇妙技巧在整个结构当中其实是一种不对等的关系:在实体方面进行判断的话,我们就会发现不在场本身其实是一种折射的对立面,但是在虚拟现实当中,我们发现了对不在场的一种改造。此处,通过与在场的对照提出的这样的不在场,并不具有德里达所言明的那样一种特殊的解构含义。在这里,通过影像的制作,我们实际上发现了一种新的实在性,如果我们把在场和不在场联系起来观看的话,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它处于中间地段,是一种不在场的存在影像,同时也是在场的影像。我们在影像上达成了一致,这是一个联结点,从此出发,我们才发现了新的身体感的可能性,它祛除了身体,又依赖视觉环视重新构造身体,它是虚设,但同时也达成了几乎全部日常身体感的效果。日常生活的身体感受是与日常感知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它们是一种混杂的存在,形成混杂的存在场域,但是,虚拟现实中的身体感其实是一种特殊的身体感,它在两方面达成这样的身体感觉,并且形成复杂的对应层次。一方面,从影像视角来讲,就已经暗示了身体位于其中的位置,这一位置与拍摄技巧直接相应。360 度同时拍摄方式已经预示了只能以身体的视觉为中心点,不能采用一般的平面连绵式观看方式,这样一来,同时性成了一个基本的视角。另一方面,环视影像若想获得连续性,也必须通过观者本人转动身体来参与其中,这样的参与就与拍摄时形成的整体环视视角形成了奇妙的呼应。通过环视参与以及视角复合,我们就已经达成了整个环视视野的身体参与,但是这样的身体参与非常奇妙,因为在其中,我们的身体本身并不参与到实际的图像实践当中,而是参与到环视图像的连续性效果当中,这是一个身体感结合又剥离的特殊方式。环视图像在此成为奇妙的结合点,在这个结合点上,反映着制作、观看、欣赏,以及其他参与活动的所有特性,以此为基础衍生出一切关于虚拟现实的活动。

 

既有一个实际的以技术为基础的图像结合点,又具有在场和不在场的矛盾,运动性以及图像的这种似真非真的效果,实际上使我们在此已经发现了一种基于图像的辩证运动过程:内部形成真实和虚幻集聚一身的矛盾运动,通过这样的矛盾运动,我们既认出了真实参与其中,或者认为自己真实参与其中,但又同时身处于一个虚幻的空间,达到了宛若实际行动的虚拟化存在。

 

五、自我感:影像的技术

 

身体居于其中的身体感最终将形成总体性,这往往冠之以自我感。自我感是对自我的感性综合确认。在虚拟现实影像当中,日常自我必然以自我感的形式存在。如果我们借助康德的观念为桥梁,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虚拟现实自我感的结构和作用方式。康德认为,在感性世界当中,自我是一种杂多的综合统一,而这是先天的。“直观杂多的综合统一作为先天产生的东西,就是先天地在我的一切确定的思想之前发生的统觉本身的同一性的根据。”放在影像技术上,我们也会发现杂多的综合统一,只是康德的先天层面要转化为技术基础,杂多表象转化为环视影像,而综合统一则是影像连续性的确证和演绎。这样的一个转化看起来可能是偶然的,或者说是随意的,但是如果我们采用转化来的技术观念来观看一下,就可以发现两者之间其实是具有一种同构性。先天实际上是一种稳定技术系统内不言自明的基础。康德把世界分成感性世界和理性世界,理性世界只是人的观念,是脱技术的,感性世界才可能具有技术,而理性世界涉及的技术的基础问题。在感性世界之中,每一种技术都会产生一种相应的世界观念,或者诸种世界观,由此与理性世界相联接。在虚拟技术产生之后,我们有可能谈论一种新的世界观念。这样的技术观念其实是与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和构造方式直接相关的,如果我们改变了世界的感知和构造方式,与此相应,康德意义上的认知世界也必然随之改变。所谓的“先天”实际上是技术性的,或者说它是以技术为基础的。这一点在康德时代可能隐而不彰,但是我们通过与虚拟现实的对照,发现了以技术为基础的可能性,由此也发现了技术是观看世界的基本方式和支配力量。由此,虚拟现实技术本身就具有了先天意味。在虚拟现实所构造的世界里,技术是真正动力,它让这个世界如此展现给我们。

 

表象即为影像,这一点可能在日常世界当中显现得不怎么明显,或者说我们在日常实践当中发现了行动、语言与影像,诸如此类种种形成了整体的表象,也就是说表象本身是混杂的,它所展现出的样态是多样的,但是在虚拟现实当中,这一点彻底被扭转过来,只有影像本身才具有直接的意义,同时它也是我们所处其中的整个表象,而这样的一个表象还具有拒绝质询先天层面的力量,它的先天命令是:止步于影像,止步于表象,不可追问本源。这也是虚拟世界之所以可能成为某种生存世界的一个基石,也就是说它在存在论的根基层面实际上是否定性的。

 

我们通过对影像的环视这一实际的行动,完成了对自我的重新建构,也就是说,对表象的综合统一本身实际上就能够构拟出一种自我感来,这样的自我感使自己仿佛处于影像中央,仿佛让自己成为一种在其中活动的人物,并且将自己分化为在各种场景当中存在的自我人物,那么,通过这样的诸种人格的分裂性存在,就完成了自我感的特殊一致性。

 

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似乎也能发现这种分裂自我的一致性。比如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要扮演一个统一角色,社会各种建制通过它的强力使我们保持这样的一致性,但是我们通过深入到文学、艺术、戏剧当中,使自己暂时性的沉溺于其中,因此我们才得以保存不同自我;但是当我们离开剧场,离开文学和艺术,我们就重新回到日常自我身份,又回到统一性当中。这是一个无奈的选择,也许,那身处精神病院当中的分裂个体反而能够表征出某种世界的真实性,但是这样的一部分又处于被排拒的地位,并不占有优先性。“在古典时期,疯癫被隔着栅栏展示。凡是在它出现的地方,它都被隔开一段距离,受到某种理性的监督。这种理性不再认为自己与之有任何联系,不允许自己与之有过于相似之处。疯癫变成某种供观看的东西,不再是人自身包含的怪物,而是具有奇特生理机制的动物,是人类长期受其压制的兽性”。赛博格兴起之后,各种分裂自我能够在不同空间当中存在,并且形成和谐共处,而虚拟现实实际上是赛博格的高端化。只有通过这种高端赛博格,我们才能将处于边缘地带的分裂自我重新收回自身,将其视为一种可能成为替代现实的自我形式,而这样的自我形式并不单纯反对日常自我,相反,它通过新观念的演化,把虚拟现实式的高端赛博格重新规定为自我的新形式。“我们就是赛博格。赛博格是我们的本体论,将我们的政治赋予我们。赛博格是想象和物质现实浓缩的形象,是两个中心的结合,构建起任何历史转变的可能性。”好比酷儿理论一样,当这一理论论述出现之后,它会把同性恋、异性恋、其他的各种形式视为人类性恋的正常形态,他们都可能处于同样地位,异性恋并不天然正常,其他形式并不天然特异,他们不是主干与枝脉的关系,而是枝脉与枝脉的关系,他们不在任何一个层面上具有某种主干——如果说一定要有一种主干的话,那么,特异本身就是主干,就是分散在各个部分当中的统一性。由此,观念产生了逆转:只有特异性才是普遍的,任何一种正常与特异的区分其实都是不可能的。现在一切都是特异的,没有什么可以冠以“正常”之名。自我感同样也是如此,分裂自我并不是自我的特异性,而是自我的正常态,将诸分裂保持在一体当中,是自我的正常样态。虚拟现实自我感和日常自我感形可以成为对立而存于一体的联合体,日常自我的基础性必须被虚拟现实的自我打破,我们现在扭转过来,日常自我再也不是基础性的了,自我感的各种分野才是对自我建构的正常方式。

 

六、小结

 

虚拟现实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契机去研究现实与影像之间的新关联。如果说在日常影像中模仿论还占据一个重要位置的话,那么,在虚拟现实中,模仿论将找不到容身之处。借用舒斯特曼在《表面与深度》当中关于表面与深度的辩证法的论述,“美学充满了一种强有力的但又矛盾的双重性:它既强调表面又强调深度,既强调富有情感的经验的直接性,又强调冷静的、批判的判断距离。……美学的显著特性之一就是它对表面的深度价值的捍卫”。以往的哲学和美学都追求一种深度的模式,表面似乎是浅薄的,但是所有的表面其实并不看起来那样浅薄。深度理论是一种观念性的建构,但其误区是把一种观念的东西预设为表面之物的基础和支撑物,这本身是一种现代思想的一贯模式。但是,这样的预设其实是一种虚假的自明性。我们要警惕这样的表面与深度的单一关系。一种真正的辩证纬度其实是要达到如同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样,“哲学只是把一切摆到那里,不解释也不推论。——既然一切都公开摆在那里,也就没什么要解释的”。一种真正的辩证气质,应该是通过辩证运动达成表面与深度的和解,也就是一种类似现象学的和解,表面的即是深度的,深度的同时也是表面的,一切的深度其实都摆在语言行动当中,它并不隐藏起来,躲开我们的注意力。“对任何表面来说都存在某种深度,在表面之下的东西——底面——都有一个表面并且本身就是某种表面。”在语言当中的使用,即是现象学的本质直观。转用在虚拟现实中,我们就会看到技术在虚拟现实当中起着直接的决定性的作用,而在本体论论证当中,它也同样起到直接的决定性作用,这就是影像逻辑与事实的合二为一。在日常生活中,日常影像有深度的、表面的,而在虚拟影像中,它是表面,同时直接就是深度,只有在这里,才产生一种新的影像本体论,即表面与深度的直接同一。在此,任何与真实相关的模仿论都没有存在的价值,影像本身置换了实在。这是虚拟影像带给我们的革命性后果。


以上文章原载于《学术研究》2018年第10期,文章不代表《学术研究》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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