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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从水中扬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hercules028 2018-11-17

晚秋,气温骤降,期待已久的东北青年作家——班宇,终携首部小说集《冬泳》,划破冰面,游至读者中间。

班宇,1986年生,沈阳人,曾用笔名坦克手贝吉塔。《冬泳》是他的处女作。

很多人在豆瓣上见过他的文字。《铁西冠军》《打你总在下雨天》《盘锦豹子》等短篇让读者对他留下深刻印象,尤其那句:“世间的水,涌在三岔河口,有人用刀劈过,左边一半清澈,右边一半浑浊;清澈的都流向海,可惜你我,皆是浑浊。”

班宇处女作《冬泳》,不仅收录《盘锦豹子》,还有尚未发表的同名小说《冬泳》等。昨天班宇发来一首小诗,是罗伯特·弗朗西斯的《游泳者》,希望我们在编辑时可以用到。今天微信,一并分享给大家。

另,关于《冬泳》,班宇为读者写了一篇文章,一起来认识这位年轻的写作者吧。



关于《冬泳》


文 | 班宇

(坦克手贝吉塔)


我正式的阅读生涯开始较晚。

从前痴迷摇滚乐,至废寝忘食的地步。后来又听自由爵士和实验音乐:前者是暴动种子,也近似不断吟颂的咒语,一个音标被激荡成一万个;后者则是一根长长的绳索,在虚空中抖落一点点灰尘,再将个体与精神隐秘连接起来。

听得多了,人也恍惚起来,走在许多地方,耳朵里都是错乱的声响,像一层层海浪,昂首又消逝:七十年代过去了,集体跌倒的花童们,仰望黯淡星空;八十年代过去了,海浪翻涌,和平与爱被毁灭,子弹打穿约翰·列侬;九十年代过去了,科特·柯本自杀,寒冬已至,东北和西雅图夜夜不眠;而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不会弹吉他的沈阳人,站在中国河北的野海岸边,世界真的很难跟你发生什么关系。

海边的夏天,一度闷得喘不过气,每个人都在失眠,智能手机尚未普及的年代,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依靠阅读度过许多夜晚,搜集文档传到电子辞典里,有流行文学,也有经典小说,基本是在补课,所有的作品都是未知数,看得入迷,向下的按键愈发不灵敏,沉到深处,难以触及。打开窗户,热风又吹散所有的梦,这是令人软弱的时刻,万物没有界限,你能轻而易举地坠入其中。

也去读塞林格和凯鲁亚克,以及借来的诗集,半夜起来,昏昏沉沉,坐在椅子上,戴上耳机,外面漆黑一片,点燃的烟像探照灯,那些句子被牢牢握在手里:什么星星,哪一片大海,透明的风怎样去重复你的话语,雪在何时落下,站在气球上跟云交谈的又是谁。



读得多一些后,就想着去写几句,都是片段。专注写作是后来的事情,试图去捕捉神秘巨翅的倒影。

《冬泳》这本书里,所有故事的驱动力,往往来自某个模糊短暂的时刻,而它也并不总会在文中出现,甚至也不是主旨,只是一道即逝的光,喷出的泉水,或者荡开的地火,需要徒手劳作,亲自揭开背后之谜。

卡佛在《论写作》里,曾复述过奥康纳的一段话,关于她的那篇《善良的乡下人》:

我会开始动笔写那篇小说时,不知道里面会出现一个装着一条木腿的博士。一天早晨,我正在写我已经有了点想法的两个女性人物,不知不觉就给其中一个安排了一个装了一条木腿的女儿。随着故事的进展,我又加进了一个圣经推销员,但我完全不知道下面该那他怎么办。差十来行就要写到他偷那条木腿时,我才知道他会去偷木腿。可一旦发现将要发生什么,我便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必然的。

一切都是必然的。听着玄奥神秘,但在写作时,我也有过类似的感觉,故事有时会不太受控制,与之搏斗是徒劳的,体验到一种凌驾于故事、逻辑与文本的存在,这是写作里最美妙的事情之一。另一件美妙的事情也许是,它能让人在混沌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秩序。

美妙过后,又难免低落。结局是作者的终点,也是阅读者的终点,但并不是所有人与事物的终点。他们始终并肩,于未知的空白里,去对抗无止尽的命运,比我们虔诚,也比我们勇敢。


沃尔科特语,“经卷抚慰人心,可惜远远不够”,人在贫瘠之中,在负罪之中,在巨大的低迷之中,仍有强盛无比的欲望,不可扑灭,难以摆脱,幸存者未必真正拥有运气,也要去经受拷问,往往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来进行不可能的平复与消解。

我年少时信奉许多没有来由的力量,并为之战栗、激动,想象着抵抗与超越,不在乎误解。写小说之后,发现必然要去承认一种失败,在试着去进行沟通时,自以为是地找寻同类时,被温暖的幻觉哺育时,实际上已经走到岔路的尽头,这里没有风景,只是一片更加开阔的荒芜。但不要紧,故事中的人物也好,写作者也罢,虽矗立在自身之中,其实已穿过爱与苦,荆棘与烟雾,途中的所有步伐,每一次醒来,都可以记得清楚。岔路是我们的必经之途。

再说两句《冬泳》这本书,共收录七篇小说,多写于近两年,我为之投入过,也曾受困于此,但很值得,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已经享受到足够的乐趣。现在我把它献给诸位,我们或许可以在其中共度一些微妙的时刻。

最后感谢出版方,亲爱的编辑,推荐者,以及读者朋友们。能浪费一点心思在这些小说里,并为之欣喜或者哀伤,于我而言,是无比浪漫的事情。


班 宇

首部短篇小说集


《冬泳》

理想国 豆瓣阅读联合出品

下文为班宇代表作《盘锦豹子》的节选

收录于短篇小说集《冬泳》


《盘锦豹子》

文 | 班宇

当时由于我中考失败,转去技校念中专,正在学氩弧焊,表弟约定打仗的那天,我刚好要去考证,但在中午时,还是有点不放心,便喊了两个班级里的朋友,让他们跟我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我们骑了半个小时的自行车,来到孙旭东所在的那所学校,将三台自行车锁在一起,绑在外面的栏杆上,另外两把多余出来的自行车链锁揣进工具箱里,以备不时之需。

我们拎着工具箱走进学校,结果发现里面一片祥和,根本没有任何即将要发生一场大规模打斗的迹象,我们又在教学楼里来回晃了几圈,保安问我们是干啥的,我说是给学校实验室焊电路板,并举了举手里的工具箱,保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道,有手艺就是好,不愁饭吃。我们觉得莫名其妙。后来,在初一四班的最后一排,我终于找到了孙旭东,他侧着趴在桌子上,刚吃一半的盒饭摆在一旁,庞大的脑袋枕在一摞课本上,表情谄媚地说着悄悄话,一只手在底下摸着旁边女生的大腿。

孙旭东的种种恶行不断,打架斗殴不说,发展到后来,甚至组织团伙在偏僻的小道上截钱,问他截钱干吗呢,他说我这是劫富济贫。我说,那你接济谁了。他说,也没有别人,主要是我自己,搞社团需要资金。

孙旭庭每天下班后,总免不了要去学校报到,回家打儿子也成为每日的课后作业。而我的表弟面对毒打,态度十分令人钦佩,既不反抗,也不逃避,表现得相当顽强。忽然有一天,孙旭庭照例抡圆膀子殴打,可没打几下,便觉得气力耗尽,身心俱疲,只丢下一句,这他妈的,皮也太厚了吧,像谁呢。然后推门出去换啤酒,他站在小卖店的门口,想着如果自己那天晚上能提起些精神,左胳膊便不会搅到机器里,那样的话,现在打得也会更有力一些,效果可能也会更好。他拎着两瓶啤酒刚转过身来,便看见小姑正从路边的出租车里钻出,前座还下来一个穿着黑皮夹克的男人。孙旭庭一言不发,假装没看见,迈着大步上楼回家。

小姑跟在他身后上楼,走到三楼时,轻轻喊了几声。孙旭庭犹疑地扭过头来,故作惊讶,跟我小姑说道,回来了啊。小姑说,回来了。孙旭庭说,还行,知道回来,待几天啊?小姑说,待不了几天。孙旭庭说,没地方的话,就住家里吧。小姑说,我回来就一件事,咱俩把手续办了吧。孙旭庭想了想说,不行,我没整明白呢,这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小姑说,你不用明白,离了吧,这样对你不公平。

进屋之后,小姑又说,好聚好散,不要那么倔,人生很长,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互相陪着走过一段,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我先收拾一下衣服,你再仔细想想。孙旭庭没理她,转身对屋里的孙旭东说,儿子,走了,咱俩今晚下饭馆去。膀大腰圆的孙旭东从里屋走出来,看也没看小姑,大摇大摆,跟着孙旭庭径直摔门而去。

孙旭东吃了两屉烧卖,喝了一碗羊汤,说外面还有事情要摆平,便跑掉了。孙旭庭独自喝了两杯白酒,三瓶啤酒,然后一步一晃地往家里走。他想,如果自己到家时,她还没走,他就一把抱住她,像一些电影里演的那样,不过紧接着要说点什么,他还没想好。他回到家门口,拧动钥匙,推门进去,发现小姑已经走了,屋子的里里外外都被收拾过一遍,散发着洗涤过的清洁气息,柜子里他和孙旭东的衣物被分别叠放好,厨房里洗手池被刷出白亮的底色,洗好的床单被罩挂在阳台上,正往下滴着水,而地上的椭圆形阴影正一点一点向着周围扩张。

离婚一周后,孙旭庭的父亲去世,他给我爸打来电话,说,哥,我离了。我爸说,知道,不赖你。他又说,哥,你还是我哥不。我爸说,我还是你哥。他说,哥,我爹没了,我没办过丧事,想让你过来指导一下。我爸说,行,你记住,丧事成不成功,主要就一点,就看你的盆儿摔得碎不碎。

出殡当天,我和我爸凌晨四点多钟就赶过去了,天还黑着,灵堂设在屋里,烟气弥漫,两侧碗口粗的红蜡烛烧到了底儿,我表弟往长明灯里倒油,倒了大半碗,举着透明油桶跟我说,看见没,我爷这是干部待遇啊,用的是金龙鱼。

孙旭庭红着眼睛从屋里出来,神情木讷,行动迟缓,雇来的执事者在他耳边说,差不多到时候了,可以准备出发,于是我们一起下楼。我表弟打着灵幡走在最前面,孙旭庭捧着黑白遗照紧随其后。走到一半时,孙旭庭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跑上楼去,我们也连忙跟他回去,看见他从兜里拽出一条红绳,一头儿将他母亲的腰捆住,另一头儿系在暖气片上,他母亲在极小的范围内焦虑地来回走动,像一条被暖气片牵着遛走的宠物。他跟我们说,这是我家那边的规矩,刚走一个的话,另一个也得拴住,不然也容易溜过去做伴。

到楼下之后,执事者先安排好亲友的站跪位置,冲着天空打了两朵白花,纸钱缓缓下落时,他掏出打火机,燃着两张黄纸,问孙旭庭说,盆儿呢。孙旭庭愣在那里,眼神呆滞,没有答话,经人提醒后,忽然反应过来,说,盆儿,有,准备了,忘带下来了。于是又急忙跑上楼去,我们等了半天,才看见他捧着一个咸菜罐子下来了,说,盆儿又找不到了,咱就用着这个吧,我爸也不挑,让大家久等了,我刚把里面腌的咸菜腾出去。

执事者只好又点燃两张黄纸,塞进咸菜罐子里,然后跟孙旭庭说,我说啥你说啥,大点声儿,有点气魄,来,把盆儿举起来。孙旭庭跪在地上,盯着执事者,气运丹田,断喝一声,把盆儿举起来。执事者说,这句不用喊,做动作就行。孙旭庭连忙将咸菜罐子举过头顶,黄纸在罐子燃烧得很快,几缕黑烟从里面袅袅升起,偶尔也有黄蓝色的火苗冒出,像是蛇吐出来的信子,一股浓重的焦糊味道弥漫开来。执事者说,跟着我说啊,爸,三条大道你走中间。孙旭庭说,爸,三条大道你走中间。执事者又说,爸,五条大河你莫拐弯。孙旭庭说,爸,五条大河你莫拐弯。执事者说,儿孙送你大半程。孙旭庭说,儿孙送你大半程啊。执事者说,来,最后一句,憋足劲儿——别忘常回家看看。孙旭庭再次运足了气,带着哭腔喊道,别忘常回家看看。执事者说,行了,摔吧。

孙旭庭将咸菜罐子往下一砸,大概是由于他下跪的方位不对,膝盖的正前方是一条雨后的软塌土路,咸菜罐子落在土路上时,只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如同一记硬拳打在胸口上,之后便毫发无损地弹开,在场的人全都愣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咸菜罐子落下又弹起,冒烟转着圈儿,像一颗拉动开关的手榴弹,三转两转,最终滚落到灵车底下。

孙旭庭只身趴进灵车下面,费了很大力气,将咸菜罐子单手勾出来,他爬出来时满头汗水,脸上被烟熏出好几道黑印,衣服上全是脏土,样子十分不堪,表情也很僵硬、尴尬,他似乎很想展露一点略带歉意的笑容,但最终还是失败了。执事者说,老爷子还挺顽固,这么的吧,现在车少,咱们去马路旁边摔。于是我们所有人又都换了个位置,面对着电线杆子跪在马路边上,孙旭庭颤抖着再次高举咸菜罐子,所有的人心都揪了起来,心里盘算着,如果这次还没摔碎,那还能换到哪里去呢。

就在这时,后面等待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几声浑朴而雄厚的外地口音叫喊,豹子,豹子,碎了它,豹子。开始是零星的几声,像是在开玩笑,但其中也不乏热忱与真诚,然后是更多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嚎着为他鼓劲儿,豹子,能耐呢,操,豹子,使劲砸,豹子,豹子。到了最后,连我爸也跟着喊,豹子,盘锦豹子,他妈的给我砸。

孙旭庭双手举到最高处,咬着牙绷紧肩膀,凉风吹过,那只行动不便的残臂仿佛也已重新长成,甚至比以前要更加结实、健硕,他使出毕生的力气,在突然出现的静谧里,用力向下一掷,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咸菜罐子被砸得粉碎,砂石瓦砾飞至半空,半条街的灰尘仿佛都扬了起来,马路上出现一个新鲜的大坑,此时天光正好放亮,在朝阳的映衬之下,万物镀上一层金黄,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栖息、繁衍,人们如同刚刚经受过洗礼,表情庄重而深沉,不再喊叫,而是各自怀着怜悯与慨叹,沉默地散去。我表弟向着灰蓝色的天空长嚎一声,哭得不省人事。

葬礼结束之后,孙旭庭的母亲心灰意冷,决意离开沈阳,回盘锦养老。孙旭庭向单位打报告,要求换岗位,由于受过工伤,在此之前他已经被调离印刷车间,不再从事一线生产工作,转而在装订车间做些零碎的活计,这次他又向领导提出要求,说装订车间没什么活儿,赚钱太少,不够维持父子二人的基本生活,想转行去做销售工作,领导劝他留在原车间,说销售可不好做,没有底薪,全靠提成,现在市场不好,你又没什么资源,很难做起来。但孙旭庭执意要去,领导便也只能放行,并叮嘱他说,你可得想好,依照目前厂里的情况,出去之后,再回来可就难了,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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