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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先生——忆吕俊华教授

 汐钰文艺范 2018-11-18
去年年初,我读了台湾作家王鼎钧的回忆录,心有所感,马上另订一套,寄呈吕俊华先生。不久他打来电话说:“我先读的第二册,我与作者的经历确实很相像,当年都是流亡学生。”这也正是我寄书的原因。

  吕先生是我在大学读书时的老师,教汉魏文学。当年五十多岁,中等身材,衣着朴素。同学们很快发现,这位略带冀东口音的老先生“肚里有货”,讲课时上下古今,旁征博引,令我等眼界大开。例如讲到司马迁《报任安书》,他对“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的解释就很另类。

  后来读书才知,此说出自《六臣注文选》:“若生不值明君,不以义相及,则命重于泰山;若遇明君,临之以义,命则轻如鸿毛。”士人如果未遇明君,不受重用,就该珍惜自己的性命,看得比泰山还重;若幸遇明君,就当“士为知己者死”,这条命也便“轻如鸿毛”,豁出去了!——这跟我们之前的理解很不相同。多年后,我在成都武侯祠见到“万古云霄一羽毛”的匾额,心想:这应是按“六臣注”阐发的吧。

  其实吕先生又是鲁迅研究专家,早在几年前,就出版了专著《论阿Q精神胜利法的哲理和心理内涵》,在学术界引起轰动。可他自己从没在课上说过。后来又听说,吕先生除了在校内授课,还受邀在社科院文学所开办“文艺变态心理学”讲座,听课者来自全国各地,盛况空前。大家听了又不免惊呼,一面感叹“真人不露相”,一面又相视而笑:一般人印象中,搞文艺心理学(还是“变态心理”)的教授,应当是西服笔挺、金丝边眼镜,而吕先生分明更适合一领长衫。

  日后,他的力作《艺术创作与变态心理》由三联书店出版,首印便是三万册。2009年,该书更名《艺术与癫狂》,由作家出版社再版,是“延续经典工程”中的重点作品,被定位为“中国新时期文艺变态心理学研究的开山之作”。

  我因担任古代文学课代表,跟先生接触较多,尝被召至家中聊天。先生藏书极富,其中包括大量西文著作。一次,先生将两件手稿交我先睹,我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于是用工楷将文稿誊录于稿纸,无论课业多忙,每天总要抄上几页,把这当成一种享受。

  其中一件是长达二十五万字的《自尊论》,书中的精彩内容,我至今还有记忆。例如谈到自尊与自信的关系,先生举了贝多芬的例子:贝多芬为奥国大公爵上音乐课,他对大公爵直言不讳:“你可以把爵位封给任何人,他并不因此有丝毫长进。你可以制造一个朝臣、一个枢密使,但你绝对造不出一个歌德、一个贝多芬!所以,你所做不到的(而且你以后永远也做不到)你得学着去尊敬他!”在当下,高谈自尊者只能招致众人讥笑;试图效仿贝多芬的人,更是非癫即狂。不过我想,人是要经常洗澡的;阅读《自尊论》这样的书籍,恰如给心灵洗个澡。对于良知尚存者,这又是不可或缺的。至少能清理一下内心积攒的污垢,不致让心灵窒塞、整个人堕落成行尸走肉还洋洋自得。那才真的要贻笑大方的。《论自尊》一书后来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成为国内研究自尊心理的唯一著作!

  先生于1927年出生于河北丰润一个农村家庭,自幼酷爱读书。在村里读完小学,又到唐山读中学。彼时华北已经陷落,先生不甘做亡国奴,毅然走上流亡求学之路。一路先到河南,再到陕西,后考入重庆大学,又转读北京大学史学系。1949年毕业后,入北京八中任语文教师,一教就是二十多年。到大学执教,则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我劝吕先生写写这些经历,“肯定不输王鼎钧”;他笑而不答。我知道,先生还有更重要的计划。90岁时,他还笔耕不辍,并有新著《文艺心理学论丛》问世。听说本来还有八卷本《变态心理研究》的写作计划,可惜未能完稿。去年8月我去看他,谈话不时被咳嗽打断。今年年初再见时,他因背疼弥月,面容清减,但精神尚好。孰料4月19日接到电话,先生已驾鹤西行,享年九十有一。

  我没听说吕先生有什么会长、理事之类的头衔;他的著作也不多,据我所知,只有四五部,但对于研究文艺心理学的人来说,都堪称经典,是避不开、绕不过的。我深知,比起那些头衔吓人、“著作等身”的“权威”“泰斗”,吕俊华先生才是真正的学者,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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