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听园》|晚明传奇中的园林印象

 铭大大1300 2018-11-20

郎情妾意,如梦似幻,在晚明苍凉的底色上,描绘出绚烂的起承转合。曲不闻,园不见,兴亡悲欢多少事,消散成历史的过眼云烟。每个中国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戏梦人生的园林。《轻阅读》,翻开肖伊绯作品《听园》,在传奇内外的园林,赏良辰美景,品人生况味。



万历二十六年的秋天,汤显祖在浙江遂昌弃官返乡,化身为一位造梦者。在那个温软、斑斓的梦境,少女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在梦中相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牡丹亭》把梦写进了园林,园林也就成了梦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那满园春色,摇曳生姿,顾盼多情,引逗得人不知不觉踏上了梦境中的游园路,俯拾皆是人生风景。


园,是封闭的;林,是开放的。园林集中国古典哲学之大成,包罗万象。肖伊绯醉心研究中国传统园林艺术多年,当他以戏曲观照园林,竟是别有洞天。



《牡丹亭》,是一场园林与梦境的戏剧。书生柳梦梅,因为梦中的园林而得名。同样做了园林之梦的还有南安太守杜宝的女儿丽娘,不过她不是梦到园林,而是在园林中入梦。杜丽娘终于踏上园中小径的那一步,我们已全然不知是小园春色的娇美可人,还是这园中观景的佳人更加娇俏动人。移步换景,换的不仅是杜丽娘眼中的园景,更有春香、汤显祖、柳梦梅还有读者的目光之下,园林与女子的交相更迭。一曲《步步娇》,正是这一步一娇美,一步一娇俏的诸般写照。


杜丽娘一步一娇,辗转出一园香径。小婢女春香一小半儿看园景,一大半儿在看杜小姐的扮相。她夸赞小姐“今日穿插得好”。肖伊绯说,“穿插”二字,原本是说杜丽娘搭配合宜的装扮,用来点评园林,也是恰如其分。明代园林大师计成对园林的空间如何穿插,有自己的经验之谈。他说: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把青竹移栽在窗边,在院中栽种梨花,风拂竹瑟,月映梨花白,有人造的雅致功夫,而杜丽娘赏园更钟爱天然的声色。




肖伊绯曾在苏州住过一段时日,将那里的园林都行遍,还用胶片相机记录下那些不可再现的细微光影。他看见,一抹粉白的墙垣,截断了市井与幽隐。园外是绕行的河渠,渠上设桥,桥下则是油盐酱醋、烟火人家;园里则是莹泊的池沼,池上仍是设着桥,通向的却是一片丛叠的假山,或是绕着半个园子的廊道。园外是真实的琐碎,园里却是虚构的拾掇;园外是闹哄哄的人心揣度,园里却是空荡荡的富贵寂寞;园外是乱糟糟的喧嚣尘世,园里却未必只有静悄悄的清供条桌。


肖伊绯说自己在园中,在戏中,但更想跳出园,跳出戏。园林里的人影,原本就是在梦里,去揣度梦里的人影如何入梦,自己终是在园外的俗人。每个中国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园林。于是他写道:“游园与造梦,造园与梦游,实则根本上即是一回事,一个人一生只做一回的事。没有刻意的重复,只有偶遇的纯粹。”



《牡丹亭》在戏台上开始排演的时候,就有人想把这个戏梦也带回自家的园子里,即使不能为这场戏梦新建一所园林,至少也要有所建筑,以资想念。《牡丹亭》初版刊行26年后,天启四年,会稽张弘毅著坛校刻本出现,这个版本收录了王思任的《批点牡丹亭·序》,他写道:“《牡丹亭》,情也。若士以为情不可以理论,死不足以尽情,百千情事,一死而止,则情莫有深于阿丽者矣。”正是这一句,让二十多年的追梦者拍案叫绝,一时洛阳纸贵。这时距离汤显祖过世已经整整八年了。《牡丹亭》这一场梦盛行于世,当时的文人士子的批点评本也同时热销。比汤显祖还早死6年的沈璟,除了点评之外,甚至直接把《牡丹亭》整个剧本删改了一遍,题为《同梦记》。



沈璟的《同梦记》并没有刊行,也许只是一个未完成的稿本而已,只有两支曲子遗存了下来。当肖伊绯翻检沈璟的第一部剧本《红渠记》,发现其中的意境与情怀,甚至于声腔中若隐若无的园林情景,竟然也有另一番造梦经验。于是他写道:每个人心中那一所园林的隐秘所在,虽然亭桥窗廊各异,却也着实有着别样的通透与融洽吧。


大明帝国的斜阳将士人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大变局,他们纷纷告别了庙堂的烦扰,回到山水明秀的家乡筑园造梦。在园林中,在梦中,拼出最后的光亮和热度,开出大明帝国最后的绚烂春色,也留给后人无限的向往。


独立学者肖伊绯的《听园》,精选六部晚明传奇:《牡丹亭》、《红蕖记》、《西园记》、《燕子笺》、《梦花酣》和《风流院》,以其中的园林意象为导引,结合曲词、戏文、典故、实景的穿插交融,为读者开启了观赏园林的另一门径。




现在人们知道的阮大铖,多是《桃花扇》中陷害侯方域,强抢李香君的大反派。世人并不太清楚,戏外的阮大铖颇有才华,尤善词曲,陈寅恪先生认为,他所写的《燕子笺》、《春灯谜》等传奇,尤推佳作。


阮大铖以进士居官,先依东林党,后依魏忠贤阉党,崇祯七年,因为附逆罪被罢官为民。一天,他从安徽枞阳藕山启程,顺水来到扬州仪征,偶然进入一所名为“寤园”的园林。两天两夜的停留,让阮大铖俨然做了一回世外高人。曾经寤寐求之的左右逢源,此刻尽作了山水云烟。这位曾经名列东林党的大才子,对园中的篆云廊格外倾心。当他得知这篆云廊的匠师是吴江知名的园林设计师计成,并且他正在编写一本叫做《园冶》的著作,阮大铖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惊喜,决意结交这位名匠,还要资助他出版著作。肖伊绯说,两年后阮大铖在南京营建园林,正是计成追随左右,极尽妙思冥想,终于成就了一座叫做“石巢”的园林。




“石巢”的正厅名为咏怀堂。据说堂基所在的地皮有一亩,那一半堂,一半池的雅构,似乎也暗合咏怀堂这个名字的寓意。半在朝堂,半在江湖,肖伊绯看来,阮大铖终究还不是那种能完全耐得住寂寞的“大隐”罢。崇祯十五年,阮大铖罢官赋闲已经八年,丝毫看不到出山的希望。这一年的正月,李自成败左良玉,二月,洪承畴被俘投降清军。而在阮大铖《燕子笺》的故事里,又一位书生霍都梁,进京赶考,为功名奔走。他与两位女子,时而梦中,时而画中,偏偏梦境与现实总是差错,还因为檐间飞下的燕子衔走词笺,更平添了一种错乱。一番误会与错过之后,书生与华行云、郦飞云二美团圆。戏花蝶,啄花鸟,衔笺燕,翻飞于梦里梦外,让这一场园林午梦,摆脱俗套,别开生面。


阮大铖让燕子做媒,衔去的词笺偏巧落在了穷书生的头上。或许,这就是他所期冀的,朝廷的招贤令会突然落在他的头上。不过,他等到的却是复社中人的一纸痛骂,不得已离开石巢避居山中。但是阮大铖为人奸佞,品格低下,多为士林所摈斥,但《燕子笺》却搬演甚广,肖伊绯说,晚明的士人并没有因为阮大铖人品的污浊而讳言或毁谤其才华。




园林的命运,造园筑梦人的命运,游园梦游人的命运,都在风雨飘摇中迎来最后的结局。阮大铖跌死在仙霞岭,石巢也已经湮没无寻。是梦,最后都会醒。一场绚烂的大梦之后,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凄凉。殉国的身死清池,遁世的披发入山,园林已经湮没无踪,留在这世上的人,也许竟连梦都不敢做了。


这一场大梦,最温软烈艳,余韵悠长的,还是汤显祖画的那一笔《牡丹亭》。万历四十年的晚春时节,十八岁的小青在杭州孤山的冯氏园林中孤独地死去。17年后,朱京藩的一本《风流院》传奇剧本,揭示了冯氏晚研堂中上演的悲情戏剧。晚春,花事将尽。瘦颜愁怀的冯小青,在孤山的园林深处,唱出了晚明时节最后的冷艳。其实,那么多才子佳人风月无边的传奇,都是写在晚明悲凉的历史底色上的。




读《牡丹亭》的小青死于豪门园林中的晚研堂,写《牡丹亭》的汤显祖俯首于清贫落魄的玉茗堂中。大江南北各色园林的案头、场上,还在阅读或搬演着《牡丹亭》。没有功名也没有园林的朱京藩,写冯小青百无聊赖的游园,没有惯常的幽闺春愁,没有老套的相似春怨,更没有多情自扰的春梦。肖伊绯看到的,是不同于《牡丹亭》之前的女子游园,也不同于《牡丹亭》之后所有的游园老套,他眼中小青的游园,是空谷里响起尘世的足音,孤园里印着惨烈的屐印。


一场大梦做到最后,连梦里都透着苍凉。落榜的书生朱京藩,还在孤山闲逛,找那个待月的知己佳人。而另一个原本计划在家乡宜兴开筑湄隐园的书生卢象升,翻身上马,前去抗击清军。可惜的是,崇祯九年,卢将军在战场上连中四剑三刀,横尸血泊。三十九岁的他,终于没能把纸上如同仙境的湄隐园带回家乡。


几百年光阴如流水,晚明的园林依然静静地停泊在时间的彼岸,看四季轮转,看过客匆忙。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被青年艺术家搬回到园林上演,依然是水磨声腔,依然是小园幽径,只是再不会有三百年前晚明暮色中的春色满园,香梦沉酣。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