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梅溪草堂图》卷等伪品辨析
2009年北京中贸圣佳15周年纪念拍卖会有一件石涛《梅溪草堂》手卷,设色纸本,纵19厘米,横93厘米,引首有日本内藤湖南所题“清湘老人梅溪草堂图,己巳五月,虎”。题在1929年。长卷起首处为书法,首行隶书“梅溪草堂图”五字,上钤“前有龙眠济”白文长方印,下钤“法本法无法”朱文椭圆印,稍斜。回行题祝枝山《梅溪草堂诗》:“君子高居涧水浔,小斋还筑傍琼林。看花忽见乾坤理,玩易正求天地心。香蜡浮浮谁共味,寒(此处落一‘流’字)汩汩自成音。试看床上书连屋,莫道前人不遗金。”款“清湘老人济”,款下钤“膏肓子济”(白)和“赞之十世孙阿长”(朱)二印。此画未系年,若是石涛所作,从“大涤子”“阿长”等使用情况看,当在1700年前后。
[清]石涛(款) 梅溪草堂图卷 19cm×93cm 纸本设色 北京中贸圣佳2009年拍品 图上依山水节奏另有题云:“东风镇日倚栏干,浅绿深红取次攀。麦陇浪翻色袍绿,华钿风卷锦纹斑。依林僧寺青山绕,倚竹人家绿水环。趁取春光未狼藉,不嫌日日到花间。”款“为问亭先生再题,大涤子阿长”。款下钤“原济”“苦瓜”连珠印。长卷之末钤“大涤子”朱文椭圆印。
此手卷书法、绘画都酷似石涛手笔,所钤诸印也为石涛晚年常用之印。初看似为晚年石涛一件不错的作品,而且笔墨精细,非草草应付之作。唯觉色彩过于鲜丽,与石涛作品微别。而题识内容也都有案可稽。石涛在画《溪南八景图》之外,有可能画有类似的作品。第一段题识所书之诗就是《溪南八景图》中石涛所书祝枝山此诗(只是其中落有一字,这在石涛作品中并不少见)。
第二段题识之诗乃南宋刘过《春游》诗,原诗“麦陇浪翻袍色绿”,此作“麦陇浪翻色袍绿”。石涛引古诗常有误植,但像此情况却不多见,因为明显不合律。如“麦陇浪翻色袍绿”中的“色袍”,显然不能与下句的“华钿风卷锦纹斑”的“锦纹”对仗。而所书刘过《春游》之诗又与梅溪草堂描写没有关系,似有画蛇添足之嫌。这不免让人生疑起来。
这第二题中款“为问亭先生再题”。博尔都(1649—1707),字问亭,石涛生平挚友,晚年石涛为其画有大量作品。此作若是石涛所作,所赠问亭,必是博尔都。梅溪草堂是江南徽州溪南的一处村居,石涛为何画这样的画赠给问亭?这是一处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处所。
《溪南八景图》册中“梅溪草堂”一图为张大千仿作,原作不见流传。庞莱臣说张大千仿得“不爽毫发”,也就是说,至少在形式上与原作是相似的。但对照《梅溪草堂图》卷和八景图册中的《梅溪草堂》一图,竟然毫无相似之处。倒是与石涛真迹《清溪涵月》一图相似。
问题正由此暴露出来。石涛为何题写祝枝山“清溪涵月”诗,画的却是“梅溪草堂”之内容。如果石涛没有《溪南八景图》册倒也可以理解,石涛明明在1700年作有此作。如果《梅溪草堂图》卷是石涛所作,时间当在八景图之后,因为此顷方有吴南高请石涛作八景之事。或许有这样的可能,就是石涛在受南高之请前就有依祝枝山八景诗作八景的冲动,但又怎么在今传《溪南八景图》册出现之前,就有模仿的作品?
石涛的确有将一帧册页或立轴改写为长卷的现象,但这件作品中所显现的问题却与之不同—这是一件彻头彻尾的依样画葫芦之作,不似上举张大千临摹石涛八景图中的四幅,那是“仿”,此为伪托。
此手卷完全仿照石涛真迹《清溪涵月》:江对面的树也是两棵,桥边有一抹烟景,桥头有两人相遇,桥之中段有二人坐下休憩,观看两边山光水色,桥的这一头,前后几棵老树下,房屋若隐若现,其中有楼阁跃出,大小位置等,几乎一模一样。显然,《梅溪草堂》手卷是石涛《清溪涵月》原作的复制品,只是将原来的册页变成了横幅。
再看第一段题识之书法,与张大千所临石涛《梅溪草堂》诗的书法风格相近,起承俯仰,极力模仿其态。
《梅溪草堂图》卷非石涛所作,石涛不可能创作一件新作品,还需要尺寸临摹自己以前之作品。此手卷是对石涛《清溪涵月图》的模仿。内藤湖南得此画在1928年前后,此前该画藏庞莱臣处,张大千曾借出临摹,他有这八开册页的临摹完整本,张大千具有模仿此画的条件。从图中书法等因素看,模仿者当是张大千。但这一次,张大千就没有为庞莱臣仿《八景册》之四幅时那样诚实了。
与《溪南八景图》册相关的还有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南山翠屏图轴》,收入铃木敬所编《中国绘画总合图录》,编号为JM1—302。乔迅(Jonathan Hay)《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58页影印此图,以为石涛真迹。此图为大立轴,纸本,设色,纵234厘米,横182.5厘米。 [清]石涛(款) 南山翠屏图轴 234cm×182.5cm 纸本设色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此图近景处画一小桥,一溪蜿蜒于群山之间,溪畔苍松掩映,绵延的群山向前延伸,至远处,但见群峰在云雾中隐现。其中迎面苍松给人印象极为深刻,似石涛手笔。左上隶书四字“南山翠屏”,接题以带有隶意的楷书书云:“结庐当面玉周遭,登眺何须着屐劳。节彼瞻如太师尹,悠然见似隐君陶。千岩雨过浮青嶂,万木春深滚翠涛。柱颊朝来得新句,稜稜秋色与相高。”款:“隅园主人以内府纸出而示索写大幅,清湘大涤子即用文衡山先生题公西溪南八景之一南山翠屏,余口诵文公之诗,神□笔游于溪南,如登其堂,远眺天都云门诸峰。时卯冬十二月清湘陈人济青莲草阁。”下钤二印,前一印不辨,后为“大涤子济”。
这件作品显系伪作。一是此作题作于“卯冬”,石涛用“大涤子”款后有多件题作于“卯”年之作品,乃“己卯”之省写,时在1699年。而《溪南八景图》册作于庚辰(1700年)上元前二日,石涛跋称“枝山先生赋歙西溪南吴氏八景诗,今南高以宋罗纹纸出案,索清湘大涤子写其诗中之意云。庚辰上元前二日”。庚辰正月十三,石涛应吴南高之请作八景图,指定内容以为纪念,以完成先人事业,不可能在这之前就预知此一问题,提前而作。至于说文衡山作八景诗,更是虚空之说。文徵明并无溪南八景之作,而此《南山翠屏》诗,为祝枝山所作。这是一位粗心的作伪者,他将祝枝山与文徵明两人弄混淆了,或者是有意露出破绽。
乔迅教授在分析东京国立这件作品时说:“在《南山翠屏》这幅画中,石涛展现了另一种相当不同的野逸。作品描绘真实存在的乡间产业。由其尺寸、比例和受损的表面看来,也许原本装饰性的屏风,旨在表现徽州歙县丰乐水南的吴实家族产业,背景部分隐约露出黄山山脉。另外还有一个月之后完成的一套八开册,这两件作品都是长期与石涛友善往来的富有徽商家族的一员、二十岁的吴与桥所订制。”他以《南山翠屏》为石涛的作品,并将其与《溪南八景图》册同列为石涛赠南高之作品,系误判。
曾为清乾嘉时期收藏家李晓园所藏的一件石涛款《西陇藏云图轴》,上钤“李晓园家藏”鉴藏印。画上部靠中钤“显亲王宝”朱文方印,非常显目。 [清]石涛(款) 西陇藏云图轴 62cm×42cm 纸本设色 保利2011年第16期拍品
这是一幅赝作。比较此作与石涛《西陇藏云图》(《溪南八景图》册之一),二者有明显的关系。石涛此作以渴笔淡墨写成,此图则为设色之作,湿笔为之。也如石涛原作,溪畔坡陀间置几椽屋宇,中段为浓密的树林,远山若隐若现于云雾中,明显有模仿石涛之痕迹。题识云:“乙卯冬月三日,写于耕心草堂下,大涤子。”钤“痴绝”“阿长”一朱一白印。“西陇藏云”四字以隶书书成,似曹全一路,无石涛浑厚奇崛之风。乙卯或为1675年,或为1735,时间上都不合。至于笔力细弱,模仿所造成的僵硬之态,更是触目可感。
台湾历史博物馆1978年所印《渐江石溪石涛八大山人书画集》第56图影印石涛《祖祠乔木》横幅,本为张大千收藏。此画纸本墨笔,纵30厘米,横40厘米。 [清]石涛(款) 祖祠乔木图页 30cm×40cm 纸本墨笔 台湾历史博物馆藏
画右上有款:“清湘大涤子济。”款下钤“元济”“苦瓜”一白一朱二印。无其他题识语。
此画左下钤有“藏之大千”“培之清赏”等收藏印。“培之清赏”为道光时著名收藏家戴植(字培之,丹徒人)收藏印,他曾收藏大量的石涛作品,包括《黄砚旅度岭图》。
台湾历史博物馆展览此图时,名《祖祠乔木》,当为张大千所名。此图与上海博物馆所藏《溪南八景图》中张大千仿作的《祖祠乔木》一图相比看,画幅略小,失落的石涛原作题有祝枝山诗,此图无。但构图相似。比较二者即可看出,此图老屋三进,幽静的院落,院内一棵古松,院外绿树掩映,包括入手处院墙边的枯木老槎,都与原图相似。二者的差别体现在,张大千依原画仿作的石涛作品原来笔法细腻,而此作较粗莽。但从整体笔墨气氛看,有近似石涛处。
《溪南八景图》册是应他的好友之请而作,乃石涛晚年的用心之作。不排除石涛在作此八景馈赠之时,并留下副本,以为自己所藏。但细审此图,还是感到伪作的可能性较大。风格与石涛有距离。
四、石涛赠问亭伪品举隅
上面谈到的博问亭,号东皋渔父,又号怀玉子,封辅国将军。博问亭为清太祖曾孙,辅国公跋布海之子。石涛在北上之前可能就与问亭相识,北上之事可能与其帮助有关(前此邀请其去北京的曹宾及于1689年下世)。石涛在北京期间,与问亭相与优游,诗歌唱和,所谓“东皋渔者诗歌多”,不仅指问亭工诗,也包括他与石涛之间的唱和。问亭收藏宏富,并可能随石涛学画。石涛南还之后,他们之间还保持密切的联系,甚至石涛到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们南北分隔,石涛仍与之有交往。历史上流传石涛画迹中有不小部分与问亭有关,但问题很多,这里谈历史上曾流传的一件著名作品《观潮图卷》。
《吴湖帆文稿》之《吴氏书画记》著录《清石涛长江一览图卷》,被吴氏许为“石涛平生第一山水”,长四丈一尺二寸,高一尺六寸九分。若此为石涛所作,四丈多的长卷,确为石涛生平第一大制作。长卷后有二跋:
是卷为石涛平生第一山水,余曾寓目,当时交臂过去,然梦寐不能忘,今忽归来,欣快何似?共成是举者,至交孙邦瑞、门生赵公韨、俞子才焉……癸未七月。湖帆。
清湘晚岁画笔恣肆,如扬子出峡,奔腾浩瀚,不知其纪,令学者莫窥其涯涘。又往作巨幅长卷,结构精奇,彩墨光怪。米元晖云:“壁张此画应惊倒,先要倩人扶著君。”吾于清湘画窃有此感。此为博问亭写,无论画笔神妙,缣素长至四五丈,如此伟观,并世无两。非与问亭至契,何能有此,洵知之作耶。丙戌嘉平月,湖帆道长兄出观命题,蜀郡张大千爰。
吴湖帆题跋所提三人,孙邦瑞(1903—1972),画家,收藏家,与吴湖帆交往密切,吴氏收藏中多有其题跋。赵公韨,江苏吴江人,善山水。俞子才(1915—1992),名绍爵,浙江湖州人,后二人均为湖帆弟子。张大千题跋作于1946年,他以“画笔”神妙、令人绝倒评论此作,对此作的真伪并无怀疑,称赞其为中国山水画史上“并世无两”之作。
此长卷今不见,似无从判断其真伪。但通过吴湖帆的著录,仍然可以找出此作真伪状况的蛛丝马迹,确定此作为伪作的性质。
吴氏对绘画情况并未描述,但对其上石涛的题识作了详细记载,兹全录如下:
将军大开宝绘堂,紫锦荐几几幅张。手披牛腰之乙卷,水墨迤蒾踪茫茫。极从鱼凫怀往反,灌口玉垒烟苍凉。青城雪山蔽亏处,导江之岷不可望。三水合流锦官当。三娥九顶递接翠。楼观缥缈天中央,渝涪城高宛相峙。嘉陵跳江吹枕旁,阵迹齿齿石作行。风云惨淡开瞿唐,黄牛滟滪难舟航。青天仰漏一线光,峡穷江广见汉阳,黄鹤赤壁相低昂。庐山五老天下观,顺流渐见迎风樯。大姑小姑交妩媚,何年争嫁彭家郎。三山九华连建康,南都宫阙何煌煌。先人定鼎龙虎合,莫言巩固皇图昌,真州润州西厢列,金焦嶪嶻当喉吭。直吞天派纳海口,有若万邦来会王。座中指点皆历历,鲛绡数丈万里长。
极少遨游宇内,纵观江山之丽,东自通州,五狼入海,西由夔门,三峡出川。金、焦、北固、燕子矶、龙湫、金陵牛首、彩石矶、芜关赭山、安庆之胜,望江、鄱湖、九江、蕲阳、黄州赤壁之奇,汉口、武昌、景陵、鱼汎洪、岳阳楼、洞庭、荆州、夷陵、归子国、瞿唐之远,澎湃汹涌,拔树摧樯,浪过于山,天接乎地,奔腾曲折几万余里,其间形势,无不即景图记,早作夜思,毫无遗余蕴焉。古人云天下江山皆笔力,世中造化起笔端,其斯之谓与。问亭先生尝曰:王事鞅掌,那能遍游名山巨川,惟图书澄怀观道,以作卧游而已。乙酉、丙戌,两载始成,迟迟之罪,幸谅之。清湘遗人岩极顿首。
揽胜慕匡庐,千里艰一刻。乘秋理征帆,轻风送远道。江行抵马当,山水颇奇奥。势如群马奔,饮流中截暴。逝彼日之东,横空过雁叫。极目远江天,际连峰眺。峰头多白云,雨下英(二字)顶总冒。云影与水光,澹荡无穷妙。几比泰岳高,青苍万古照。舟子顾谓予,此乃匡庐貌。豁达诚巨观,入海波涌棹。
放舟入湖口,遂与匡庐观。崇颠立五老,招携升太清。白云飞不去,吞吐状崚峋。岩蛮遍苍翠,佳气相氤氲。旷然连彭蠡,稽天称巨浸。水宽山失高,空阔涵虚灵。旋瀑影碧巘,飞涛送白苹。四面现螺髻,点点皆儿孙。轻帆方一度,一度几回凭。相看殊不厌,身已在蓬瀛。何时访莲社,载我篮舆登。(《望匡庐》二首)
取道上潜山,待礼陶唐帝。路傍见松岩,森郁有幽意。命携食攂过,回当饮其地。返辔绕前松,壁立环堆翠。仄径拟松颠,叩关僧已俟。出松始入扉,云堂山头憩。屋后覆悬崖,穴窟凿门邃。进步仰见天,坦野堡傋上。中有十数家,若欲将避秦。鸡犬寂无声,客至尚安睡。我非武陵渔,访得桃源异。有寻往把杯,还向松间醉。长松高结阴,生涛如鸾吹。席坐当山腰,远眺烟岚萃。西指一角水,练光摇左臂。杂树尽葱茏,隐隐荒村蔽。深幸偶然间,得此倾尊遂。清僧此何方,述名甚嘉媚。云是凤凰台,不知奚所谓。呼童举酒酬,再进一觥去。设非我来游,凤去台空避。(《纪游》)
此地昔从李白到,至今人向翠云行。假无流放夜郎日,何缘采石枕江声?吁嗟贤豪遭困踬,山水翻因留胜迹。桃花潭前一汪伦,寻常情且深千尺。令人但览敬亭山,便觉李白曾跻攀。令人但歌李白句,便觉敬亭云甚闲。不知山因人重人因山,乃尔青山狂客悠悠天地间。(《题敬亭》)危峰寻鸟道,相引入云烟。海气依天远,江声激石旋。风吹三面水,浪叠十洲田。东指扶桑近,如临日观前。(《登圌山绝顶》)
好似湖南景,君山指洞庭。潮来天地白,峰落古今情。海与空寥廓,帆樯逼杳冥。何人吹笛去,风急客愁听。(《君山晚眺》)
脉脉流泉声,迂回枕上闻。如何连夜雨,散作四天云。四天瞻龙象,长林过鹿□。斋钟声渐急,檐翠落纷纷。
萝蔓缘高阁,疏钟报下方。青猿登净域,白发礼空王。刈草开荒径,挑灯话故乡。云门风雨夜,身境总相忘。(《黄山》之二)
路转寒溪泛野航,北窗启处午风凉。江山不惜青樽尽,岁月能容白首狂。千古楼台归劫火,百年身世赴沧桑。凭栏莫问兴亡事,沙鸟无机下夕阳。(《赤壁怀古》之一)
扶桑之东杳何极,万里浮空天一色。浩浩乾坤归混茫,风声云气相消息。豁然目尽穷沧洲,汪洋涌现鼍龙游。沙边春泛常依候,奔腾白马涌潮头。潮头势卷皆人立。猛击冲凌如大敌。震鼓轰寰动地来,长趋顷刻钱唐袭。赭龛束水牛,回涛喷雪花。崩激盐宫岸,陡坼殊嵯岈。桑田看又变,沧海谁其家。潮来潮去不知尽,波翻波覆尚容槎。忆昔人功能捍海,筑塘信国今无在。鲸鲵逆浪任骄雄,贻民磐石唯严垒。君不见,东越钱鏐霸业开,尚然奋弩射潮回。
《观潮》卷成,复书奋作于后,清湘遗人大涤子极。
其中第一段录长诗,并说明此画所作之原由:“问亭先生尝曰:‘王事鞅掌,那能遍游名山巨川,惟图书澄怀观道,以作卧游而已。’乙酉、丙戌,两载始成,迟迟之罪,幸谅之。清湘遗人若极顿首。”依此跋,此巨制本为问亭所求而作,自1705年到1706年,两载画成。后列《望匡庐》诗二首、《纪游》长诗、《题敬亭》《登圌山绝顶》《君山晚眺》各一首、《黄山》二首、《赤壁怀古》一首,前后共八题十首。最后一段跋云“《观潮》卷成,复书奋作于后,清湘遗人大涤子极”,可知,此作之名为《观潮》,吴湖帆以之为“长江一览图”,其实并不恰当。题识可分三段,第一段一诗一文,写泛观长江之感。第二段写游历所见,其中涉及黄山、庐山、君山、敬亭等地,是生平事迹之展开。第三段独写钱塘江观潮。题识文字约1350字,如此长题,在石涛作品中也不多见。
石涛生平曾作过《观海图》《观潮图》等,多不存。朱观,字古愚,有《诗正》传世,他曾说:“大涤子曾为予绘《著书处》及《东海观潮图》。”石涛为朱观所作此图,又简称为《观潮图》。客居南昌的诗人叶丹(字秋林,歙县人)有《题朱古愚先生<观潮图>》。冒辟疆公子冒丹书(字青若)有《题朱古愚<东海观潮图>》。石涛之友费锡璜也有《朱自观<观潮图>》诗,诗云:“红绡幕海海灯紫,天妃醉跨苍龙子。忽然倒出云山来,喷作真珠几千里。黄山老儒诗肠瘦,两眸的的奇光透,神鱼撇浪余青光,安得偕汝乘古查。”由此诗可测度画的大致内容。其中三家所题之《观潮图》即为石涛所作。观潮图>东海观潮图>观潮图>
而吴湖帆所藏此卷为博问亭所作,显然与石涛为朱观所作《观潮图》非为同图,赠朱观《观潮图》今不见。同时,此《观潮》诗也非由扬州往东至海边的“东海观潮”,而是钱塘江观潮。石涛存世文献中至今未见有关于去杭州正遇观潮季节之描写。
长卷中出现的十首诗,现存的石涛作品(包括不能肯定为石涛所作的石涛款作品)中,无一首得见。此卷若是石涛真迹,将对石涛诗文内容有很大丰富,将会改写石涛生平事迹中不少内容。
然而,仅从此中所录文字,即可判定,此作非石涛所作。此可以称为石涛赝作中的第一巨制,一件骗过20世纪最负盛名的石涛收藏鉴定大师张大千、吴湖帆的作品,一件石涛赝作中伪作者付出最多心力(如此长卷、如此长题)的作品。
画卷中第一段诗文,便清晰地露出作伪的痕迹。
沈周《为郭总兵题<长江万里图>》诗云:“元戎大开宝绘堂,紫锦荐几霞幅张。手披牛腰之甲卷,水墨迤逦踪微茫。我从鱼凫吊往古,灌口玉垒烟苍凉。青城雪山蔽亏处,导江之岷不可望。三水合流锦官当,三峨九顶递接翠。楼观缥缈天中央,渝涪城高宛相峙。嘉陵跳江吹枕旁,阵迹齿齿石作行。风云惨淡开瞿唐,黄牛滟滪难舟航。青天仰漏一线光,峡穷江广见汉阳,黄鹤赤壁相低昂。庐山五老天下观,顺流渐见迎风樯。大姑小姑交妩媚,何年争嫁彭家郎。三山九华连建康,南都宫阙何煌煌。大明定鼎龙虎合,万古巩固皇图昌。真州润州列两厢,金焦嶪□当喉吭。直吞天派纳海口,有若万邦来会王。座中指点皆历历,鲛绡数丈万里长。老夫困顿今白首,欲往游之无裹粮。徒然感慨在牖下,捕影捉风消热肠。心摇摇兮怅彷徨,佩有兰兮袭瑶芳。江兮汉兮不可度,望美人兮天一方。少陵东坡二豪者,风流在在留文章。英雄割据未暇论,卧龙独数人中强。元戎元戎将之良,此卷兼与韬钤藏。南征西伐或有事,按图索程犹取囊。非惟供玩托深旨,居安虑危心不忘。呜呼!居安虑危心不忘。”长江万里图>
《观潮》卷第一段题诗就来自沈周这首《为郭总兵题<长江万里图>》,所录为“老夫困顿今白首”前之诗句。在石涛存世作品题识中,选录前人之诗也常见。对于较长之诗,一般会作说明,指出来源。《观潮》卷所题当然不止此问题,它对原诗进行了篡改,这一篡改,露出了马脚。长江万里图>
第一句“元戎大开宝绘堂”,改为“将军大开宝绘堂”,因博尔都有辅国将军之称(时人称之“博将军”),故有此改。“手披牛腰之甲卷”,此改为“手披牛腰之乙卷”。此一篡改,等同游戏。其后沈周“我从鱼凫吊往古”句,此改为“极从鱼凫吊往古”。极者,若极也,石涛自谓。其后“大明定鼎龙虎合,万古巩固皇图昌”两句,此改为“先人定鼎龙虎合,莫言万巩固皇图昌”。这里是口气的更改,明朝已经灭亡了,不能再照录,此中将“大明”易为“先人”,将“万古”易为“莫言”。
以下有关放游长江之跋语,更是假语村言。“极少遨游宇内”—石涛自称不用“极”,“极”“若极”“大涤子极”是其落款时所称,石涛晚年文章中若有自谓,一般称“大涤子”“清湘老人”“苦瓜子”等。此不合石涛称谓之例。而其“遨游宇内,纵观江山之丽,东自通州,五狼入海,西由夔门,三峡出川。金、焦、北固、燕子矶,龙湫、金陵牛首、彩石矶,芜关赭山安庆之胜,望江、鄱湖、九江、蕲阳、黄州赤壁之奇,汉口、武昌、景陵、鱼汎洪、岳阳楼、洞庭、荆州、夷陵、归子国、瞿唐之远”云云,更与史实有较大冲突。石涛自孩童之时遭遇国变,李虬峰《大涤子传》云:其父兵败,被“执至闽,废为庶人,幽死。是时大涤子生始二岁,为宫中仆臣负岀,逃至武昌,薙髪为僧。年十岁卽好聚古书……既而从武昌道荆门,过洞庭,径长沙至衡阳而反,怀奇负气,遇不平事輙为排解,得钱即散去,无所蓄居久之又从武昌之越中,由越中之宣城”。一个悲惨的童年,这里变成了“少遨游宇内”,作伪之人并不熟悉石涛生平所致也。
至于所言“东自通州,五狼入海,西由夔门,三峡出川”云云,虽然石涛有从长江经过之经历,但绝无自南通至夔门之游。所谓“奔腾曲折几万余里,其间形势,无不即景图记,早作夜思,毫无遗余蕴焉”,更是大谬不然。
作伪者对石涛生平不甚了了,随意篡改沈周之诗,以削足适履,编造出壮游长江之经历,多与石涛生平不合。
题识中所录另外九首诗,也非石涛之作。如《望匡庐》二首,开章即云:“揽胜慕匡庐,千里艰一刻。乘秋理征帆,轻风送远道。”石涛在来黄山之前,大约在20岁之前,是庐山开先寺的僧人。天津诗人张霔诗云:“苦瓜上人本奇士,身在庐山住已久。”他哪里是一位远方来此的壮游者,而是居此数年之出家人。诗中说:“云影与水光,澹荡无穷妙。几比泰岳高,青苍万古照。舟子顾谓予,此乃匡庐貌。”诗中所写的是一位不了解庐山的游历者,因为舟子的介绍,才知这是传说中的庐山。这样的诗人与石涛一点关系都没有。
而《题敬亭》一诗更奇特,诗人是一位不了解敬亭的人,就写李白曾经来过,写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而石涛“居敬亭上下十余年”,他有关宣城、敬亭的咏叹,成为他一生艺术生涯的重要组成部分,哪里会这样无关痛痒的吟哦:“桃花潭前一汪伦,寻常情且深千尺。令人但览敬亭山,便觉李白曾跻攀。令人但歌李白句,便觉敬亭云甚闲。”如果这样的句子也成为石涛一首诗的主体,那石涛真成了太庸俗的艺术家了。
由此长卷真伪的辨析可以看出,面对石涛这样一位有深厚学养的艺术家,仅注意画迹,不注意文献内涵,轻下结论,往往会带来严重误判。
方士庶《天慵庵随笔》曾谈到他见过石涛《长江万里图》,但此图是否就是这里讨论的《观潮图》卷,还很难说。如果是,作为大画家的方士庶,也被这件伪作欺骗了。 【节选自《中国书画》2018年10期】 本文编辑:欧阳逸川 新媒体编辑:崔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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