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解读崔护《题都城南庄》
今天我跟大家分享一首唐朝最著名的桃花诗，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其实好多人都知道，这首诗背后，还有一个美丽的故事。据说，当时出生于高门大族博陵崔氏的英俊小生崔护，进京赶考，结果名落孙山。崔护号称青年才俊，面对这样的结局当然是难以接受。未曾衣锦，岂敢还乡。崔护干脆在长安城租了个房子，住了下来，准备明年再考。这也是当时考生的常态。
可是一个人旅居异乡难免寂寞，正好外面春光如醉，崔护就到都城南门之外，也就是往终南山的方向去踏青，排遣乡愁。他走着走着，不觉得口渴了，想找个人家讨水。这时候，就看见一所庄园，园内花木葱茏，但是非常安静，好像没有人一样。崔护就走过去敲门。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年轻姑娘就出来了，隔着门问他做什么？崔护赶紧把自己春游口渴的事说了一遍。姑娘就打开门给他倒了一杯水，自己就站在桃树之下望着他。娇艳妩媚，堪比梨树、桃花。
崔护是风流才子，自然心动，赶紧就找话搭讪。但是姑娘只是默默地注视他，并不回答。崔护就慢慢地喝水，可是再慢这水总有喝完的时候，最后无奈之下还是起身告辞。姑娘送他到门口，弱步生情啊。崔护也是不住地顾盼，最后怅然而归。那然后呢，然后生活就回到了常态。崔护天天努力读书，逐渐已经忘掉了这件事。
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桃花又开了。崔护忽然就想起了这个姑娘，思念之情，犹如春草疯长。于是直奔城南，再去寻访佳人。很快又到了那户庄园了，依然是花木葱茏，春光如醉。但是这一次大门却上了锁，佳人也是不知所踪。那崔护久等无人哪，只能转身离去。但是才子毕竟是才子，在离去之前，他提起笔来，在左边的门扇上题了一首诗，就是我们今天读到的《题都城南庄》。
这故事是不是真的呢？其实不知道。别看这件事写在唐朝人孟棨的《本事诗·情感》里头，我们也还是不能全信。很可能这个故事正是根据这首诗演化而来的。而后人是将果做因，反倒把这诗变成了故事的附属品。
但是，无论这个故事是有还是没有，我们首先得承认这个诗真的是好诗。好在哪啊？这首诗就四句话，基本词更是只有4个字，就是“人、面、桃、花”。但是就靠“人面桃花”这四个字，这两个词的组合拆分，就把两个春天，两个少年人从天缘巧遇，到物是人非的故事，全都讲了出来，而且讲的是风流蕴藉、余音袅袅、回味无穷。那他是怎么讲呢？
先看第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就是去年的今天，就在这个大门里，你看一上来先写时间、地点，好像是个记叙文，或者是叙事诗的开头，看起来呢是平淡无华。但是这句话又给后面留了无限的地步，这不就是会写诗的起法么。
果然，第二句就发力了，“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句话写得真是美。中国人自古就拿桃花比美人，比方说我们都熟悉的《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那就是拿盛开的桃花来比新嫁娘。另外春秋时期著名的美女息夫人，又称桃花夫人，那也是讲息夫人美如桃花。
但是我们刚才举这些例子，都是拿花来比人，其实花和人是分开的。但是这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它不一样，它是真的把花和人放在一个画面里头。这就好比我们上一期讲李白的《清平调》，第三首第一句不是“名花倾国两相欢”么，那也是花和人同框。但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强调的是什么？是高贵，名花是花里头最高贵的，倾国是美女里头最高贵的，这不是不好，但是这太有宫廷气象了，就缺少了一种真实的温度。但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不一样，人面就是一张少女的脸，她是不是倾国倾城？不一定，但是她青春逼人，英气勃勃。那桃花呢，就是一种普通的花，她艳冠群芳吗？也不一定，但是它是属于春天的，也是生气勃勃的。人生的春天跟自然的春天相互碰撞，交相辉映，这才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啊。那一个“红”字，春天的美好，青春的美好都表达出来了。而这种美好，是每个人都拥有过的美好，也是每个人都一定能够体会到的美好。这才是最令人感动的。事实上，你看当时让诗人怦然心动的，不也正是这种美好么。
那接下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你看本来人面和桃花是合在一起的，就是人生的节拍和自然的节拍，一起律动，这是天人合一。但是现在，桃花和人面分离了，“桃花依旧笑春风”，是自然界春光不改，可是那个和桃花一样鲜艳的姑娘，却杳无芳踪。两相对照，物是人非。
其实让我们感动的很多诗词主题，就是物是人非。比方说南唐后主李煜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再比方说，曹雪芹替林黛玉写的“帘外桃花开人就，帘中人比桃花瘦”。他作为对照的过去越美好，今天失去之后的心情就越悲哀。但是咱们一定要知道，崔护这首诗的情调，和李煜和林黛玉都有很大的不同。李煜叹息的是什么，是国破家亡、金粉成灰。林黛玉感慨的是什么？是生命将尽、爱情无望。这两种情调都是极端的哀婉悲凉，可以让人闻之泪下。但是崔护不一样啊。他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是不是惆怅，是惆怅，但是这是一种属于青春的惆怅。就像烟一样笼罩在春日的上空，有一点伤感，但仍然是跳动的生命的力量。其实，这就是我们衷心喜欢的大唐之吟，还有她的青春气息。
那我们开始也说了，这首诗除了青春逼人，回环曲折之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余音袅袅。这怎么体现出来的？你看这首诗虽然很短，但是它留下了想象空间特别大。所有读过这首诗的人，都自然而然地会问，那后来呢？后来诗人和姑娘到底怎么样呢？
其实你怎么想都是对的。那在这里，我就给大家提供两个想象的版本。第一个，就是唐朝人孟棨所写的这个故事的原文。他说崔护题诗之后还不死心。过了几天，他又到城南来寻访佳人。刚走到门边，就听见一阵哭声，他赶紧扣门询问。这时候出来一位老人家，就问他，你可是崔护？崔护说是啊。那老人马上哭着对他讲，你杀了我女儿啊。崔护连忙问，怎么回事啊？老人就告诉他，我女儿，知书达礼还没嫁人。自从去年春天，就经常恍恍惚惚，若有所失。我前几天陪她出门散心，回来就看到你写在门上的诗了。我女儿读完之后就病倒了，这才几天，已经玉殒香消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之所以迟迟不嫁，就是想找个可靠君子托付终身。没想到她竟然因你而死。崔护听了当然是十分不忍，就要求进去哭灵，可是没想到，姑娘听到他的哭声之后，竟然慢慢的睁开了眼睛。那最后结局如何呀？结局当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一个喜剧的版本。
那好，再提供另外一个版本，谁的呢？张爱玲，张爱玲的小说《爱》，其实也是这首诗的一个后续。全文才300多个字。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了，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就这样就完了。后来的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的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啊！
全文就这么300多字。你看，同样是春天，同样是人面桃花，之后的故事，有几多欢喜，又有几多悲凉啊。这其实就是崔护《题都城南庄》的妙处。它有可能是来自于一个十分传奇的故事，但是它不是叙事诗，它是抒情诗。它不提供任何固定的结局，它只提供一个每个人都可能拥有过的人生体验，就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遇见某种美好，当你再刻意去追求的时候，却已经不可复得。你说，这究竟是桃花、是姑娘、是青春，还是桃花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