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诗的主观与客观 诗的境界是情趣与意象的融合。情趣是感受来的,起于自我的,可经历而不可描绘的;意象是观照得来的,起于外物的,有形象可描绘的。情趣是基层的生活经验,意象则起于对基层经验的反省。情趣如自我容貌,意象则为对镜自照。二者之中不但有差异而且有天然难跨越的鸿沟。由主观的情趣如何能跳这鸿沟而达到客观的意象,是诗和其他艺术所必征服的困难。如略加思索,这困难终于被征服,真是一大奇迹! 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可以说是这种困难的征服史。宇宙与人类生命,像叔本华所分析的,含有意志(will)与意象(idea)两个要素。有意志即有需求、有情感,需求与情感即为一切苦恼悲哀之源。人永远不能由自我与其所带意志中拔出,所以生命永远是一种苦痛。生命苦痛的救星即为意象。意象是意志的外射或对象化(objectification),有意象则人取得超然地位,凭高俯视意志的挣扎,恍然彻悟这幅光怪陆离的形象大可以娱目赏心。尼采根据叔本华的这种悲观哲学,发挥为“由形象得解脱”(redemption through appearance)之说,他用两个希腊神名来象征意志与意象的冲突。意志为酒神狄俄倪索斯(Dionysus),赋有时时刻刻都在蠢蠢欲动的活力与狂热,同时又感到变化(becoming)无常的痛苦,于是沉一切痛苦于酣醉。酣醉于醇酒妇人,酣醉于狂歌曼舞。苦痛是狄俄倪索斯的基本精神,歌舞是狄俄倪索斯精神所表现的艺术。意象如日神阿波罗(Apollo),凭高普照,世界一切事物借他的光辉而显现形象,他怡然泰然地像做甜蜜梦似地在那里静观自得,一切“变化”在取得形象之中就注定成了“真如”(being)。静穆是阿波罗的基本精神,造形的图画与雕刻是阿波罗精神所表现的艺术。这两种精神本是绝对相反相冲突的,而希腊人的智慧却成就了打破这冲突的奇迹。他们转移阿波罗的明镜来照临狄俄倪索斯的痛苦挣扎,于是意志外射于意象,痛苦赋形为庄严优美,结果乃有希腊悲剧的产生。悲剧是希腊人“由形象得解脱”的一条路径。人生世相充满着缺陷、灾祸、罪孽;从道德观点看,它是恶的;从艺术观点看,它可以是美的,悲剧是希腊人从艺术观点在缺陷、灾祸、罪孽中所看到的美的形象。 尼采虽然专指悲剧,其实他的话可适用于诗和一般艺术。他很明显地指示出主观的情趣与客观的意象之隔阂与冲突,同时也很具体地说明这种冲突的调和。诗是情趣的流露,或者说,狄俄倪索斯精神的焕发。但是情趣每不能流露于诗,因为诗的情趣并不是生糙自然的情趣,它必定经过一番冷静的观照和熔化洗炼的功夫,它须受过阿波罗的洗礼。一般人和诗人都感受情趣,但是有一个重要分别。一般人感受情趣时便为情趣所羁縻,当其忧喜,若不自胜,忧喜既过,便不复在想象中留一种余波返照。诗人感受情趣之后,却能跳到旁边来,很冷静地把它当作意象来观照玩索。英国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尝自道经验说:“诗起于经过在沉静中回味来的情绪(emotions recollected in tran-quility)。”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尼采用一部书所说的道理,他用一句话就说完了。感受情趣而能在沉静中回味,就是诗人的特殊本领。一般人的情绪有如雨后行潦,夹杂污泥朽木奔泻,来势浩荡,去无踪影。诗人的情绪好比冬潭积水,渣滓沉淀净尽,清莹澄澈,天光云影,灿然耀目。“沉静中的回味”是它的渗沥手续,灵心妙悟是它的渗沥器。 在感受时,悲欢怨爱,两两相反;在回味时,欢爱固然可欣,悲怨亦复有趣。从感受到回味,是从现实世界跳到诗的境界,从实用态度变为美感态度。在现实世界中处处都是牵绊冲突,可喜者引起营求,可悲者引起畏避,在诗的境界中尘忧俗虑都洗濯净尽,可喜与可悲者一样看待,所以相冲突者各得其所,相安无碍。 诗的情趣都从沉静中回味得来。感受情感是能入,回味情感是能出。诗人于情趣都要能入能出。单就能入说,它是主观的;单就能出说,它是客观的。能入而不能出,或是能出而不能入,都不能成为大诗人,所以严格地说,“主观的”和“客观的”分别在诗中是不存在的。比如班婕妤的《怨歌行》,蔡琰的《悲愤诗》,杜甫的《奉先咏怀》和《北征》,李后主的《相见欢》之类作品,都是“痛定思痛”,入而能出,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陶渊明的《闲情赋》,李白的《长干行》,杜甫的《新婚别》、《石壕吏》和《无家别》,韦庄的《秦妇吟》之类作品都是“体物入微”,出而能入,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 一般人以为文学上“古典的”与“浪漫的”一个分别是基本的,因为古典派偏重意象的完整优美,浪漫派则偏重情感的自然流露,一重形式,一重实质。依克罗齐看,这种分别就起于意象与情趣可分离一个误解。他说:“在第一流作品中,古典和浪漫的冲突是不存在的,它同时是‘古典的’与‘浪漫的’,因为它是情感的也是意象的,是健旺的情感所化生的庄严的意象。”在诸艺术中,情感与意象不能分开的以音乐为最显著。英国批评家佩特(W. Pater)说:“一切艺术都以逼近音乐为指归。”克罗齐引这句话而加以补充说:“其实说得更精确一点,一切艺术都是音乐,因为这样说才可以见出艺术的意象都生于情感。”克罗齐否认“古典的”与“浪漫的”分别,其实就是否认“客观的”与“主观的”分别。 19世纪中叶法国诗坛上曾经发生一次很热烈的争执,就是“帕尔纳斯派”(Parnasse)对于浪漫主义的反动。浪漫派诗的特点在着重情感的自然流露,所谓“想象”也是受情趣决定。离开“自我”便无情趣可言,所以浪漫派诗大半可看成诗人的自供。帕尔纳斯派受写实主义的影响,嫌浪漫派偏重唯我主义,不免使诗变成个人怪癖的暴露。他们要换过花样来,提倡“不动情感主义”,把自我个性丢开,专站在客观地位描写恬静幽美的意象,使诗和雕刻一样冷静明晰(浪漫派要和音乐一样热烈生动,与此恰相反)。从这种争执发生之后,德国哲学家所常提起的“主观的”和“客观的”一个分别便被批评家拉到文学上面来,于是一般人以为文学原有两种:“主观的”偏重情感的“表现”,“客观的”偏重人生自然的“再现”。其实这两种虽各有偏向,并没有很严格的逻辑的分别。没有诗能完全是主观的,因为情感的直率流露仅为啼笑嗟叹,如表现为诗,必外射为观照的对象(object)。也没有诗完全是客观的,因为艺术对于自然必有取舍剪裁,就必受作者的情趣影响,像我们在上文已经说过的。左拉(Zola)本是倾向写实主义的,也说:“艺术作品只是隔着情感的屏障所窥透的自然一隅。”帕尔纳斯派在实际上也并未能彻底实现“不动情感主义”,而且他们的运动只是昙花一现,也足证明纯粹的“客观的”诗不易成立。 二 情趣与意象契合的分量 诗的理想是情趣与意象的诉合无间,所以必定是“主观的”与“客观的”。但这究竟是理想。在实际上“主观的”与“客观的”虽不是绝对的分别,却常有程度上的等差。情趣与意象之中有尼采所指出的隔阂与冲突。打破这种隔阂与冲突是艺术的主要使命,把它们完全打破,使情趣与意象融化得恰到好处,这是达到最高理想的艺术。完全没有把它们打破,从情趣出发者止于啼笑嗟叹,从意象出发者止于零乱空洞的幻想,就不成其为艺术。这两极端之中有意象富于情趣的,也有情趣富于意象的,虽非完美的艺术,究仍不失其为艺术。 克罗齐否认“古典的”与“浪漫的”分别,在理论上自有特见,但是在实际上,古典艺术与浪漫艺术确各有偏重,也无庸讳言。意象具有完整形式,为古典艺术的主要信条,拿这个标准来衡量浪漫艺术则大半作品都不免有缺陷,例如19世纪初期诗人,柯尔律治和济慈诸人,有许多好诗都是未完成的断简零编。情感生动为浪漫派作品的特色,但是后来写实派作者却极力排除主观的情感而侧重冷静的忠实的叙述。“表现”与“再现”不仅是理论上的冲突,历史事实也很明显地证明作品方面原有这两种偏向。 姑就中国诗说,魏晋以前,古风以浑厚见长,情致深挚而见于文字的意象则如叶燮在《原诗》里所说的“土簋击壤穴居俪皮”,仍保持原始时代的简朴。有时诗人直吐心曲,几仅如嗟叹啼笑,有所感触即脱口而出,不但没有在意象上做功夫,而且好像没有经过反省与回味。我们试玩味下列诸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心中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诗经·小雅》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当奈公何! ——《箜篌引》 这些诗固然如上文所说的“痛定思痛”,在创作时悲痛情绪自成意象,但与寻常取意象来象征情绪的诗自有分别。《诗经》中比兴两类就是有意要拿意象来象征情趣,但是通常很少完全做到象征的地步,因为比兴只是一种引子,而本来要说的话终须直率说出。例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只是引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不能代替或完全表现这两句话的意思。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情趣恰隐寓于意象,可谓达到象征妙境,但在《诗经》中并不多见。汉魏作风较《诗经》已大变,但运用意象的技巧仍未脱比兴旧规。就大概说,比多于兴,例如: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露歌》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卓文君《白头吟》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兄弟两三人,流宕在异县。 ——《艳歌行》 朝云浮四海,日暮归故山。行役怀旧土,悲思不能言…… ——应玚《别诗》 以上都仅是“比”。“兴”例亦偶尔遇见,但大半仅取目前气象,即景生情,不如《诗经》中“兴”类诗之微妙多变化。例如: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汉高帝《大风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古诗十九首》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曹植《七哀诗》 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 ——阮籍《咏怀》 这些诗的起句,微有“兴”的意味,但如果把它们看做“直陈其事”的“赋”亦无不可。在汉魏时,诗用似相关而又不尽相关的意象引起本文正意,似已成为一种传统的技巧。有时这种意象成为一种附赘悬瘤,非本文正意所绝对必需,例如: 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 ——古乐府《鸡鸣》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 ——古乐府《善哉行》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孔雀东南飞》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古乐府《塘上行》 起首两句引子,都与正文毫不相干,它们的起源,与其说是“套”现成的民歌的起头,如胡适所说的,不如说是沿用《国风》以来的传统的技巧。《国风》的意象引子原有比兴之用,到后来数典忘祖,就不问它是否有比兴之用,只戴上那么一个礼帽应付场面,不合头也不管了。 汉魏诗中像这样漫用空洞意象的例子不甚多。从另一方面看,这时期的诗应用意象的技巧却比《诗经》有进步。《诗经》只用意象做引子,汉魏诗则常在篇中或篇末插入意象来烘托情趣,姑举李陵《与苏武诗》为例: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转变的关键是赋。赋偏重铺陈景物,把诗人的注意渐从内心变化引到自然界变化方面去。从赋的兴起,中国才有大规模的描写诗;也从赋的兴起,中国诗才渐由情趣富于意象的《国风》转到六朝人意象富于情趣的艳丽之作。汉魏时代赋最盛,诗受赋的影响也逐渐在铺陈词藻上做功夫,有时运用意象,并非因为表现情趣所必需而是因为它自身的美丽,《陌上桑》、《羽林郎》、曹植《美女篇》都极力铺张明眸皓齿艳装盛服,可以为证。六朝人只是推演这种风气。 一般批评家对于六朝人及唐朝温、李一派作品常存歧视。其实诗的好坏绝难拿一个绝对的标准去衡量。我们说,诗的最高理想在情景吻合,这也只能就大体说。古诗有许多专从“情”出发而不十分注意于“景”的,魏晋以后诗有许多专从“景”出发,除流连于“景”的本身外,别无其他情趣借“景”表现的。这两种诗都不能算是达到情景诉合无间的标准,也还可以成为上品诗。我们姑举几首短诗为例: (一)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箜篌引》 (二)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华山畿》 (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 (四)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潜《饮酒》 (五)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江南》 (六)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 这六首诗之中,只有三四两首可算情景吻合,景恰足以传情。一二两首纯从情感出发,情感直率流露于语言。自然中节,不必寄托于景。五六两首纯为景的描绘,作者并非有意以意象象征情趣,而意象优美自成一种情趣。六首都可以说是诗的胜境,虽然情景配合的方法与分量绝不同。不过它们各自成一种新鲜的完整的境界,作者心中有值得说的话(情趣或意象)而说得恰到好处,它们在价值上可以互相抗衡,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们的着重点在原理不在历史的发展,所以只就六朝以前古诗略择数例说明情趣与意象配合的关系。其实各时代的诗都可用这个方法去分析。唐人的诗和五代及宋人的词尤其宜于从情趣意象配合的观点去研究。 来源:诗评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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