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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世间再无版纳

 浮生偷闲 2018-11-28

在机场办登机手续,忽然得到了版纳去世的消息。

 

版纳是上海动物园的一只大象,今年53岁。大象和人的寿命差不多,从这个角度看,版纳不算长寿。

有哪个小朋友没有和版纳的合影呢?即使你不知道她的名字,至少也会记得,她是西郊公园里的“象鼻头”,还有那座外形和味道一样令人深刻的象宫。

在上海小朋友的心中,童年时代的西郊公园就是我们的迪士尼。周六的晚上,早就憋红了脸把作业做得清清爽爽,还乖乖地替爸爸洗碗,帮妈妈叠衣服,马屁拍得上天,只为了获得一点提及“如果下次考试考得好,就可以去西郊公园”的机会。

 

去之前,要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泡泡纱公主裙,绑上蝴蝶结,书包里放好橘子水和面包瓜子,再偷偷藏一根香蕉——是给象鼻头的礼物。

 

橙红色的57路公交车,是市区通往西郊公园的唯一线路。我有个女朋友,直到现在还会做这样的梦——坐57路,半路车坏了,她急得哇哇大哭。

 

这是她童年真实发生过的永远的阴影。

而我的童年阴影是回程。因为人太多,在57路上,蝴蝶结辫子被挤成了披头散发,白色小皮鞋被踩成了黑皮鞋,最终哇哇大哭。后来看了《档案春秋》的报道,当时一部车上有33个座位,老司机姚家声亲历过57路的盛况:“从三点半一直到五点半,是游客回家的高峰期,我们两分钟发一部车。一辆车好挤上来120个人,这是最起码的,150个人的时候也有的。”


难怪挤成那样。

 

 

1914年,太古洋行、怡和洋行、汇丰银行等8家银行各出官银1000两,收购了一家老裕泰马房,改建成虹桥高尔夫俱乐部。这是上海的第一座18洞球场,也是迄今档案资料保存最完整的上海老球场。

这座球场不对外开放,球场上打球的英国人们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四十年之后,这里会成为上海小朋友的迪士尼。

 

1953年,上海市人民政府收回这座球场,并改建成西郊公园。1954年5月25日,西郊公园开放,只开了十天就被迫关闭了——因为日游人量最高达到了15万人次,园内花木被大规模损坏,园外的交通也严重堵塞。

 

一个月之后重新开放,用的方法和现在的故宫一样——限流,日限4万张门票。

 

几乎是西郊公园开放的同时,上海市人民政府得到了来自国务院的通知——云南西双版纳傣族人民献给毛主席的一头大象将被交到上海饲养展出。


这个有关大象的通知使得西郊公园变成了动物园。

不过,那头大象并不是版纳,她的名字叫“南娇”。南娇最大的事迹是离家出走,《档案春秋》报道:“一次夜里打雷,南娇吓得从象房西边一扇门逃出去,一直逃到七宝,把农田踩踏得一塌糊涂。”媒体前辈地主陆老师说,他的同学住在七宝老街,当天早上起来,推不开门,邻居大喊你家门口有头大象,这便是南娇。(南娇和嬛嬛一样怕打雷)

 

到70年代,南娇年近八旬,西郊公园是靠大象起家的,没有大象怎么行?西郊公园想出的对策是——组织捕象队,去西双版纳密林再抓一次。

 

 

这个举动获得了当时有关部门的批准,捕象的整个过程相当艰巨,这从当时拍摄的电影纪录片《捕象记》当中就可以看出。

 

当时正处于动乱年代,一些盲流进入国有保护林区开林拓荒,大象所生活的热带雨林被侵占,大象失去了生存空间,开始滋扰居民,发生过一些大象伤人事件。但一听说捕象,当地人都不愿意,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大象是神象,是丛林之王。最后,还是申请了解放军和民兵的武装支援。

要找到大象,需要积累许多方法。比如要学会闻大象的气味,并且隐蔽在下风向,这样才不会被大象发现。不过,云南丛林气候瞬息万变,地形复杂。据说,人一不小心摔倒,会立刻弹起来,因为地上有无数蚂蟥等着吸血。

只能靠着一点点信息去寻找,比如新鲜还光滑的粪便和被踩碎的竹林等等。

 

麻醉剂的剂量和针头的大小也一波三折。


 

最终,历时一年之后,终于捉到了小象版纳,大家还花了很长时间驯化版纳,给她吃拌了白糖的饭团,帮她洗澡,最后还是用拖拉机拖着,才把她从林子里弄了出去。


 

1973年,《捕象记》播出之后超级轰动,版纳也成了西郊公园新一代明星大象,我们心心念念的“象鼻头”正是版纳。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捕象记》背后其实隐藏了很多事实。

 

在一篇名为《近50年西双版纳人象关系演变研究》的博士论文里,作者在2011年采访了当年熟悉这次活动的当地村民普大爹。当事人回忆,上海捕象队到达老范寨时,召开了村民大会,要求村民配合捕象。当时外来人很少,村民不敢接触,但由于有部队的参与,于是就安排了几名村民配合捕象。


 

电影中讲述,在捕获版纳和拍摄捕象的整个过程中,动用了解放军武装力量,人象狭路相逢,有一位解放军战士开枪,结果不小心打伤了自己,电影没有讲述的是,捕象队情急之下用冲锋枪射死了1头大象,不过,当年出版的《捕象记》连环画里还原了这一事实。

陈晓卿老师的《见证·影像志——捕象记》里,当时负责抓捕的西郊公园兽医华宝发证实了这个说法,他表示,自己作为兽医,此时的心情是特别复杂的。



打中大象之后,需要立刻去给象打解药,这恰恰是因为之前出现过解药打的不及时而死亡的现象——实际上,在整个捕象过程中,由于使用麻醉剂量不准确药死了两头大象。随后,又捕到两头大象,分别因麻醉剂过量和饲养不善死亡。

 

也就是说,为了把版纳带回上海,西双版纳付出了五头成年野象的生命。

 

牺牲者还不止于此,在捕捉中有一头负伤了的小象,长大后性情暴躁,多次出来伤人,致使数人伤亡。(这个报道来自当地人的说法,我没有在更权威的报道上得到验证。)《捕象记》里记录,除了亚洲象,队员在丛林里看到双角犀鸟,也曾经打算抓回去供大家参观。《捕象记》导演罗拯生回忆,犀鸟当时正在孵蛋,因为方法不对,折断了犀鸟的翅膀,鸟和蛋都没能成活。

根据《中国的亚洲象研究》中的数据,这次大规模的捕捉行动,“给保护区内的野象群和其他珍稀动物带来了极大的震动。捕象过后,这一带原来较大的亚洲象群就分成了很多小群,有少数还迁徙到勐腊方向,游走出国境。在这之前,当地野象是当地居民,如傣族、布朗族等少数民族崇拜的圣物,人们在精神上和力量上都不敢捕杀亚洲象。这次捕象队在自然保护区打开了杀戒之后,为一些不法分子带了一个坏头,此后猎杀野象的事件逐渐多了起来。据不完全统计,捕象队走后的几年间,仅勐养一带就有10余头野象被非法猎杀致死。”


这个说法在《近50年西双版纳人象关系演变研究》中也有所验证,1972年之前,亚洲象和当地居民基本属于互不干扰;但1972年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从1972年“合法”捕象之后直到1990年,偷猎亚洲象的均是当地居民,通常以自制的铜枪炮为主。“潘多拉之盒”,就这样被打开了。



到达上海生活的“外来妹”版纳,在一年之后嫁了出去,她的丈夫是来自北京动物园的“八莫”。饲养员说,版纳的母性极强,1978年,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便不再卧地睡觉,夜晚只是靠着墙休息,为的是日夜守护着自己的小宝贝。2006年某日,小象在运动场玩耍,一不小心滚到沟里去了,版纳一着急,自己也跳下去。长达40年的站立使得她的关节和脚底造成了慢性损伤——版纳被捉的那一年,她才7岁。夜晚,捕象队听了一夜象群凄厉的叫声,那是版纳妈妈的呼唤。


也许,也是在那个夜里,版纳破碎的心里,残存了一个愿望,以后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决不让自己的惨剧再次发生。

她在上海生活了46年,和八莫结婚45年,生了8个儿女,2018年11月25日,40年之后,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这一次,再也没能起来。


上海动物园发布的有关版纳去世的消息上,有这样一段话:“版纳,谢谢你这位来自西双版纳的使者,作为动物园里少见的野生象,你成为了划时代的符号。随着人们动物保护意识的觉醒,大象的盗猎已经逐年减少,极少数官方捕获野生象中一员的你一定很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吧。”

 

是的,我们需要谢谢你,因为你,我们的作文总有各种写作素材;因为你,我们童年的梦境变得充满冒险;因为你,我们第一次知道了亚洲象的坚强和善良;谢谢你版纳,谢谢你陪伴了我们的童年,陪伴我们长大,而这一切,是以牺牲你的童年为代价的。

 

我们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愿这世上再无版纳。




*参考文献:

1、郝晓霞、张晶晶,《那些年,我们到西郊公园去》,档案春秋 2017年11月10日

2、赵慧,《上海现代城市公园变迁研究(1949—1978),上海交通大学 2010年硕士毕业论文

3、张词祖,《亚洲象版纳》,野生动物保护 1980年8月20日

4、  张立,《中国亚洲象现状及研究进展》 ,生物学通报   2006年11月20日

5、陈晓卿,《见证·影像志——捕象记》,https://v.qq.com/x/page/r01489ooxpb.html

6、黄良豪,《纪录片编辑室——捕象记》,

  http://www.56.com/u68/v_MTM4OTIyMzEz.html?fromvsogou=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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