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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圣贤,遗风犹存——牟宗三忆恩师熊十力先生

 d大羊 2018-11-30

天下读经

「回归心灵家园  走向清明人生

国学经典 | 儿童读经教育理念| 家长园地


编者按:在牟宗三的学思生涯中,有一师一友,与他相契最深,影响最大。他说过一句言之凿凿的肺腑之言:生我者父母,教我者熊师,知我者君毅兄也。

牟先生之得遇熊十力先生是其生命中一件大事,牟先生之眼中熊先生是千古以来的一个真生命。


本文据牟先生的回忆整理而成。


熊十力先生


 獅 吼 塵 凡,始 見 真 人 

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民国廿一年,那时我廿四岁),有一冬天晚上,我到邓高镜先生家里去,他说我给你一部书看。拿出来,乃是《新唯识论》。署款为“黄岗熊十力造”。这署款,在一般说来,是很奇特的,因为普通没有这样。我当时就很震动。拿回宿舍,我一晚上把它看完了。开头几章,语句是佛经体,又是接触的佛学问题,我不懂。后面渐渐成为魏晋诸子的文章,看起来比较顺过了。我感觉到一股清新俊逸之气,文章义理俱美极了。当然这只是我匆匆读过后的一霎之感,其内容的原委,非我当时所能知。第二天晚上,我即把这书送还,并问这人是谁。他说我们明天下午即约他在中央公园吃茶,你也可以去,我给你介绍。


第二天下午,我准时而到。林宰平先生,汤用彤先生、李证刚先生俱在座。不一会看见一位胡须飘飘,面带病容,头戴瓜皮帽,好像一位走方郎中,在寒气瑟缩中,刚解完小手走进来,那便是熊先生。他那时身体不好,常有病。他们在那里闲谈,我在旁边吃瓜子,也不甚注意他们谈些什么。忽然听见他老先生把桌子一拍,很严肃地叫了起来:“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在座诸位先生呵呵一笑,我当时耳目一振,心中想到,这先生的是不凡,直恁地不客气,凶猛得很。我便注意起来,见他眼睛也瞪起来了,目光清而且锐,前额饱满,口方大,颧骨端正,笑声震屋宇,直从丹田发。清气、奇气、秀气、逸气:爽朗坦白。不无聊,能挑破沉闷。直对着那纷纷攘攘,卑陋尘凡,作狮子吼。



1924熊十力(左)与湯用彤(右)

我们在学校中,个个自命不凡,实则憧憧往来,昏沉无觉,实无所知。一般名流教授随风气,趋时式,恭维青年,笑面相迎。以为学人标格直如此耳。今见熊先生,正不复尔,显然凸现出一鲜明之颜色,反照出那些名流教授皆是卑陋庸俗,始知人间尚有更高者、更大者。我在这里始见了一个真人,始嗅到了学问与生命的意味。反观平日心思所存只是些浮薄杂乱矜夸邀誉之知解,全说不上是学问。真性情、真生命,都还没有透出来,只是在昏沉的习气中滚。我当时好像直从熊先生的狮子吼里得到了一个当头棒喝,使我的眼睛心思在浮泛的向外追逐中回光返照,照到了自己的“现实”之何所是,停滞在何层面。这是打落到“存在的”领域中之开始机缘。

此后我常往晤熊先生。①

46年9月返汉口经上海时在学生朱慧清家与学生牟宗三等合影留念。由右至左为:丁实存、熊世菩、徐复观、朱霈(男童)、熊十力、高纫秋(后立)、朱宣琪(女孩)、张立民、朱雷民、牟宗三。


突 破 昏 沉,契 悟 良 知 

熊十力先生有一次说道,你不要以为自己懂得了,实则差得远。说到懂,谈何容易。这话也对我是一棒喝。因为在北大的气氛中,学生方面从来没有能听到这种教训的,教授方面也从没有肯说这种话的,也不能说,也不敢说。这也是一个很显明的对照。我由此得知学问是有其深度的发展的,我有了一个未企及或不能企及须待努力向上企及的前途。我以前没有这感觉,以为都可在我的意识涵盖中,我只是未接触而已,一接触未有不可企及者,我只是在平面的广度的涉猎追逐中。我现在有了一个超越而永待向上企及的前途。这是个深度发展的问题,时时有个超越前景在那里,时时也使我返照到自己的生命现实之限度与层面。故我虽不轻易许可人,然亦知艰难与甘苦。我不许可人,因为我知道一般人的心思停在何层面上。这是一下子可以对照出来的。


一般人只是停在平面的、广度的涉猎追逐的层面上。他们也知道学问无限,也知道自己有所不能,有所不知,但他们的这个知道只是属于故事的、材料的、经验的、知识的。这种知道实在不能说“前途”的,所以他们都是无所谓的,他们的有所谓只是炫博斗富。他们不承认有德性义理的学问,他们也不知道人格价值是有层级的。他们也知道,但他们所知的,只是某人有多少考据知识,学问有多博,这和某人有钱,某人有权有位,是一样,都是外在的、量的、平面的。所以他们可以看不起圣人,可以诟诋程朱陆王。这种卑陋无知,庸俗浮薄,实在是一种堕落。这症结,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他们始终未感觉到有深度发展的问题,他们只是广度的增加或减少。只有德性义理的学问才有深度的发展。他们不承认这种学问,所以他们没有深度发展的感觉。他们的生命永远是干枯的、僵化的,外在化于材料中而吊在半空里,他们永不会落在“存在的”现实上,所以他们也永不会正视现实,只藏在他那教授的干壳中以自鸣清高。实则是全无器识,全不知学问为何物。①



牟宗三先生致熊十力先生的信

有一次,冯友兰往访熊先生于二道桥。那时冯氏《中国哲学史》已出版。熊先生和他谈这谈那,并随时指点说:“这当然是你所不赞同的。”最后又提到“你说良知是个假定。这怎么可以说是假定。良知是真真实实的,而且是个呈现,这须要直下自觉,直下肯定。”冯氏木然,不置可否。这表示:你只讲你的,我还是自有一套。良知是真实,是呈现,这在当时,是从所未闻的。这霹雳一声,直是振聋发瞆,把人的觉悟提升到宋明儒者的层次。然而冯氏,依旧聋依旧瞆。这表示那些僵化了的教授的心思只停在经验层上、知识层上,只认经验的为真实,只认理智所能推比的为真实。这一层真实形成一个界线,过此以往,便都是假定,便都是虚幻。


人们只是在昏沉的习气中滚,是无法契悟良知的。心思在昏沉的习气中,以感觉经验来胶着他的昏沉,以理智推比来固定他的习气。自胡适以来一般名流学者,只停在这层次上。大家亦只处在这层次上,来衡量学问之高低。实则无所谓高低,只有多少。实则亦不只自胡氏以来,自明亡后,满清三百年以来,皆然。滔滔者天下皆是,人们的心思不复知有“向上一机”。由熊先生的霹雳一声,直复活了中国的学脉。由“良知之为假定”,即可知冯氏的哲学史(其它不必说)全部不相应。他后来坚持他那“不相应”,造撰而为《新理学》,以及又后来之投共而无耻。良知由假定转而为泯灭,于以见他那一切知识学问全成为黏牙嚼舌之工具,毫无灵魂可言。①



1948年底至1950年,熊十力在國共內戰的戰火中來到廣東,在學生黃艮庸的祖屋觀海樓隱居一年多。一邊著書,一邊思考。


熊十力為觀海樓題字“仁宅”,落款十力



不 俗 生 命,感 懷 千 古 

熊先生的智慧方向,要从熊先生一生的哲学思考活动来了解。熊先生这个人没有别的嗜好,从三四十岁开始到八十多岁撒手,一生念兹在兹,全幅生命都用在这个地方。任何人到他那里去,年青人、学生去更好,即使是社会一般人到他那里去,他总是和你谈,谈什么呢?谈“道”!教你做人,教你做学问,他全幅的生命就在这里。“谈道”是老名词,用新说法是:“谈形而上学”,“谈哲学”。


照我们平常的想法,可与言而不言与不可与言而言,都谓之失言,但这是一般人的世故,熊先生没有这种世故。所以我常有一种感觉,我们一般人都有无聊的时候,什么叫无聊呢?照梁任公的解释说:两个人相见,没话讲,就说“今天天气很好!哈哈!”这就是无聊,叫做“俗”。我本人也未能免俗,人都有无聊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天天讲大道理,但我回想和熊先生接近的那些时候,发现熊先生是很少无聊的。他和人见面,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懂不懂,可与言,不可与言,俱与之言,所言都是大道理,这就了不起,有生命的光辨。这就可以免除无聊,此之谓“不俗”。人想要不俗是很难的,当年陆象山就说韩愈很俗,要像二程这样才“庶几可以免俗”,程明道程伊川是一代儒宗,在陆象山看来,也不过“庶几可以免俗”,可见免俗之难。所以熊先生的生命性格能免俗于无聊,其难能是可断言的。②


此外,我还可以提供一些观点来帮助大家了解熊先生:

首先,我们不能说熊先生是一个“文明人”或“文化人”。熊先生当然是一个大哲学家、大思想家,智慧那么高,但我们不能说他是文化人或文明人。比照文化人文明人而说,熊先生的生命带有“原始气”、“野人气”。



熊十力先生致牟宗三先生書信

另一方面,我们不能够拿一个普通的学人或教授来看熊先生。照事实上讲,熊先生虽然在北大教过书,但只是一个特约讲师的名义,一个礼拜只上两个钟头课,而且在家里讲,他是不上课堂的。我说这些话,是要帮助各位了解熊先生的学问、智慧,不能以普通的教授、学人来衡量。他的智慧、才气是从其原始气野人气直接发出来的,不是文明人文化人或一般学者教授沾沾自喜卖弄浮夸者所能想望所能了解的。


这种生命虽然在平常人看来非常特别,但特别而不特别,其实他是直接通于中国历史四五千年的文化大流。而与历代圣贤相呼应,他的历史文化意识之强无人能比。孔子就是历史文化意识很强的一个人。儒家这套学问首先必须有强烈的历史文化意识才能了解。


因为熊先生历史文化意识强,所以他一生最佩服王船山。王船山文化意识最强。熊先生对任何思想家都有微词,唯独对船山没有微词,甚至提到王船山的时候总是称“衡阳之圣”。熊先生从他的原始气野人气的旷达生命直接契入于夏商周所传下来的文化大流。夏商周远吗?诸位只要一看王船山的书,马上就可体会到夏商周虽然隔了几干年,但在王船山看来就好像在眼前一样。这叫做生命的感应,生命的上下通流。你有这样的感应,才能发出根源的智慧来。熊先生有这样的根源智慧,所以才能继这个大流而开创他的哲学智慧,而写成《新唯识论》《原儒》《体用论》《明心篇》《乾坤衍》那些书。所以假如现在的人要想了解中国这一套传统,首先要问一问我们自己有没有这种感应,所谓“存在的感应”。②


熊十力先生部分作品

中华民族发展到现在是很可悲的,满清三百年,然后辛亥革命,到现在,炎黄子孙的生命被隔断了,通不上去了,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外来的东西把我们的生命弄得横撑竖架,七分八裂,所以才有这个大劫难。这个大劫难并非偶然。我们今天要恢复文化的生命力,首先须将这些葛藤清除掉,使生命往上通,通了,才能接上传统,也才能了解熊先生那一套学问——了解到他的智慧,原来是有历史文化的大生命做他的背景的。


他不是时代的文明人文化人,不是沾沾自喜的学者教授,他的背后有历史文化意识在通流,他是文化意识宇宙的支柱,根源智慧的开发者。②



丁亥孟春上浣攝於芒溪——1947年農曆正月,“芒溪”現作“茫溪”。茫溪河是樂山市井研縣的主要水系。丙戌年(1936)十二月,熊十力先生(留須者)應友人孫穎川之邀主辦五通橋黃海化學社哲學研究部。照片當為此時所攝。

 

 三 者 具 備, 慧 命 開 啟 


熊先生在尊闻录中常提到人要有知识,要能思辨,要有感触。


熊先生虽不是学究,但是他有知识,他重视知识,也不轻忽思辩。没有知识就犯了枵腹空洞的毛病,不能适应时代;思辨力不够,对时代的冲激,就不能识大体,没有恰当的反应力。比如日本人明治维新以应付时代,并没有全部洋化,也不必把他们的传统全部去掉,中国人从民初以来的现代化运动为什么一定要打倒中国文化,要废除祭孔呢?孔子也没有妨害你现代化呀!这叫做不识大体,是因为读书人失掉了思辨的能力。所以熊先生深有感触,熊先生不是博士,也不是专家,更不懂洋文,但他不轻忽知识,他有深刻的思辨能力。中国人近来思辨能力完全丧失,只停留在表面的发自本能的世俗的聪明,世俗的聪明是没有用的。熊先生见了年轻人一定劝他好好多念一些书,多知道一些科学、哲学的知识,训练自己的思辨能力。②


熊先生最常引用王船山的话说:“害莫大于浮浅”,这是对时代风气感慨独深的话。中国从清末一直到今天七八十年,一般知识分子就是浮浅,若不浮浅,为什么会挖自己的根?……世俗的名流大体都浮浅,而浮浅的代表就是胡适之先生,但是他有聪明,他也会写文章,他的文章一清如水,如小溪流。可见那水一定很浅。风气既然习于浮浅,所以任何新奇的花样都能迷惑中国人……中国人的学问传统思辨能力丧失了,一般人没有定常之体,生命没有安顿处,天下遑遑,如狂如痴,民族就要受灾殃。对这样的时代,你有感触没有?②


所以除了学问和思辨外,人还要有感触,熊先生说:“人不可无感触,感触大者为大人,感触小者为小人,毫无感触的人就是禽兽。”说这话是很痛切的。他又说:“旷观千古,感触最大者莫过于孔子与释迦”,这是拿释迦牟尼佛来做陪衬,其实就是讲孔子。知识、思辨、感触,这三者备就可以发智慧,可以了解熊先生的学问,也可以和中国历史文化有存在的感应,上下五千年而与天地同流。②


熊十力先生晚年

熊师那原始生命之光辉与风姿,家国天下族类之感之强烈,实开吾生命之源而永有所向往而不至退堕之重大缘由。吾于此实体会了慧命之相续。熊师之生命实即一有光辉之慧命。当今之世,唯彼一人能直通黄帝尧舜以来之大生命而不隔。此大生命是民族生命与文化生命之合一。他是直顶着华族文化生命之观念方向所开辟的人生宇宙之本源而抒发其义理与情感。他的学问直下是人生的,同时也是宇宙的。①


注:

① 摘自牟先生《五十自述》中《客觀的悲情》一文;

② 摘自牟先生在“熊十力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會”上的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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