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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海昏侯|读《史记》神交孔子

 rodneyzhang 2018-11-30

刘贺在《史记》里读到了什么



 

海昏侯墓中出了一座 “漆屏风”,是一个漆器组件,出自椁内西室,拼接后整体宽50~60厘米,高70~80厘米。它是屏风,或者是别的什么,暂且不论,重要的是上面有可能是孔子及他人的画像,更有细写孔子生平的文字。虽然文字并不十分完整清晰,起先披露的也只是片断,依然引起广泛关注,这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发现。


拼合后的衣镜框背板


衣镜框背板上的孔子像

 

看看有心人整理出来的文字内容是什么,局部照片上约写有六十余字,可辨认的有五十多字,分为五纵列,释读如下:

……字中(仲)尼,姓孔,子氏。孔子☐见……

……也。鲁昭公六年,孔子盖卅矣,孔子……

……也,自☐☐多来学焉。孔子弟子颜回、子赣(贡)……

……六年,孔子六十三,当此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

……南夷与北夷交,中(国不绝如线)……

 

在这些有限的文字里,很多人关注的是孔子的出生年龄,以为与以往所知的文献记述不符,不知问题出在哪里。这固然是需要考证的,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想想,这个问题也许没有那么重要,觉得首先要弄明白的是,海昏侯为何对孔子这么感兴趣,他的兴趣点又在哪里。

 

当然那时正是董仲舒主张“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之后不久,儒家思想对刘贺们产生了明显影响也是很自然的事。而且据《汉纪·孝昭皇帝纪》说:“河南王式字翁思,为贺师……为世儒宗。”刘贺继昌邑王位后,有大儒为师,他对孔子及儒教,应当了然于心。可是从漆文看来,觉得刘贺更关注的,并不是孔子那些光鲜的道理,而是他生平的境遇。从漆书文字提到的孔子三十与六十三岁看,这可是圣人两大人生节点,我们就来看看孔子在节点上的行为吧。

 

漆文写的是鲁昭公六年,孔子已经三十岁。

 

三十岁的孔子,干了什么?他这时做了一个重大的人生选择,他弃官从教,开始教书课徒。

 

根据《史记》所记,孔子在民间创立私学最初开始于三十岁,是在他赴周都游学前后,他的第一批学生中如鲁国的贵族弟子孟懿子和南宫敬叔就是在这时候拜他为师的。三十岁的孔子从曲阜赶到了洛阳,拜访了老子,行拜师礼。孔子向老子学周礼,还曾共同主持过一个人的丧礼。

 

孔子要离开老子之时,老子送了孔子几句话,语见《史记 ·孔子世家》:“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说一个人聪明能明察秋毫,这优点往往能够让你丧命。因为明察秋毫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缺点,喜欢议论,容易得罪人,遭人报复。一个人知识广博善辩也很好,但这样也容易受到伤害。做儿子的在父亲面前不要自作主张,做臣子的在国君面前也别锋芒毕露。

 

看问题太深刻,说话太尖锐,伤害了别人,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危险。为人的道理,与为帝的道理,是不是相通的呢,刘贺是不会偶尔想到自己在这方面捅了什么娄子呢?

 

漆文又写 “……公六年”,孔子六十三岁。应当是鲁哀公六年,如是,所述孔子年龄与已知文献应当是吻合的。

 

孔子六十三岁,老之将至,他的境遇,他的思想,值得咀嚼。他这样描写自己的心态:“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时孔子已是领着弟子周游列国的第九个年头,旅途艰辛,没有收获,反还险些丧命,但孔子仍然乐观坚持自己的追求。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一切都是浮云,“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孔子六十三岁这年,吴国侵伐陈国,孔子离陈往蔡,途中“绝粮”,几遇隐士。遇见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他将孔子比作“衰德” 之凤,还告诫孔子说:“今之从政者殆而!”说现在从政的人,真的是好危险呢。路上又遇到耕地的长沮与桀溺,使子路问津无果,还反说了一些讥讽的话。孔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孔子的话,历来有不同的理解,这“鸟兽不可同群”究竟是什么意思?有的认为说的是那几位隐士,以为孔子是不愿与他们为伍。可孔子曾多次想去隐居,甚至想隐在遥远的“九夷”。他的原则是:“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儒家主张入世,也不回避隐退,这也是孔子的一贯思想。“鸟兽不可与同群”究竟是何意,刘贺一定有他的理解,孤傲与轻慢,也许都是有的。被废黜的他,一定有着满腹冤屈。

 

三十,六十三,这两个年龄节点对孔子而言,是思考人生的关口。先是年少壮怀,后是老成深虑,各各不同。刘贺会不会觉得,孔子的话像是对他说的呢,“浮云”也好,“鸟兽”也罢,有点心心相印了,也有点惺惺相惜了。

 

所以,就有了这“屏风”,海昏侯眼里心里都有孔子,他要让孔子天天给予他慰藉。

 

这样一看,“屏风”上的文字,是不可以寻出座右铭来?

 

这么说来,刘贺这一位废皇帝,也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泼皮浅薄,没有文献中说的那样无耻无聊。列位看官,你们说呢?

 

上面是初读孔子“屏风”上关于孔子行迹文字的印象,我们知道,这孔子“屏风”其实是一具穿衣镜。后来发掘者公布了进一步整理的孔子衣镜漆书文本(《南方文物》2016年3期),让我们来看看还有什么原来不见的内容。


孔子像与孔子传记


孔子传记局部

 

孔子生鲁昌平乡棸邑,其先☐(宋)☐(人)也,曰房叔。房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居而生孔子,畴于尼丘。鲁襄公廿二年孔子生,生而首上汙顶,☐(故)名丘,字中(仲)尼,姓孔,子氏。孔子为皃僖戏,常设陈俎豆设☐(容)礼,人皆☐(伟)之。孔子年十七,诸侯☐(皆)称其贤也。

 

鲁昭公六年,孔子盖卅矣。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异之。

 

孔子行礼乐仁义,☐久天下闻其圣,自远方多来学焉。

 

孔子弟子颜回、子赣(贡)之徒弟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孔子游诸侯)毋所遇,困于☐☐(陈蔡)之间。

 

鲁哀公六年,孔子六十三。当此之时,周室[威](微),王道坏,礼乐废,盛德衰,上毋天子,下毋方伯,臣诧君子☐必四面起矣。强者为右,南夷与北夷交,中国不绝如缕耳。

 

孔子退监于史记,说上世之成败,古今之☐☐(通义),始于隐公,止于哀公,纪十二公事是非。二百卌年之中,☐☐(弑君)卅一,亡国十二,刺几得失为天下仪表。子曰:吾欲载之空言,不如见行事深切著名也,故作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经济,☐☐☐(别嫌疑),☐☐(善善恶)恶,举贤才,废不肖,赏有功,诛桀暴,长善苴恶以备王道。论必称师,不敢专己。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约其文辞诗书礼乐雅颂之音,自此可得而述也,以成六艺。

 

孔子年七十三,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殁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至今不绝,学者宗之。自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至圣矣。


这些内容文字增加不少,其实要点只有两个:一是说孔子修订《春秋》,用意在“说上世之成败,古今之要义”;二是孔子的卒年,他七十三岁逝世。

 

关于孔子的卒年,我们这里也不拟讨论。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亦经亦史的《春秋》,不论古今学者的认识存在多么大的差距,它的重要性都是不可低估的。需要关注的是,刘贺衣镜文字转述孔子生平,本来是有多种选择的,在有限的文字里特别提及《春秋》而约略其他,这应当是衣镜主人的特意安排。它的意义就如同后人所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

 

刘贺太需要这样的思考了,设想他应当在被废后有过这样的思考,他也在盼望一种东山再起的时机。每天照着历史之镜,照着自省之镜,刘贺的衣镜,用处就在这里。

 

还需要特别关注的是,衣镜上的这些漆文,有几则明显取自司马迁的《史记》。

 

如类似的“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是出自《太史公自序》。

 

而《史记·孔子世家》中这样一段:“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故《书传》《礼记》自孔氏,”也明明白白出现在了刘贺的衣镜漆文里。

 

更值得注意的是,衣镜上这一节漆书的最后几句,显然取自司马迁的《孔子世家赞》,原文是: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仡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司马迁说自己虽然我不能回到孔子的时代,却是心向往之。阅读孔子之书,可以想见他的为人。天下从君王直至贤人,那是多了去了,人们荣耀一时,死后也就没什么动静了。可孔子是个平民,后世学人都尊崇他,上自天子王侯,凡习六经的都以孔夫子为准判断是非,孔子可以说是至圣呀!

 

录下司马迁的赞语,刘贺的心里也许踏实了一点点,这我们也不必去猜测了。还需要特别提到的是,论者大谈刘贺没有可能得见《史记》者,可以休矣。司马迁的赞语,出现在刘贺的衣镜上,明明白白。由此得见,司马迁对孔子的评价,刘贺也是认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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