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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深||温约红:与地瓜有关的故事

 阿牛哥8mi3kbb7 2018-11-30

仓仓是八队队长,他面皮金黄,胡髭浓长,颇有异域风情。常在街上算卦的王瞎子曾给仓仓卜过一卦,言说他天生异相,将来必会有一番富贵,还定能抱得美人归来。


可是,仓仓成亲的时候,闲人强娃只看了新媳妇一眼,立马就想砸了他本家二叔的卦摊。


新媳妇叫水芹。别看她叫水芹,模样儿却一点都不水灵。她的头发干得像枯草,脸色像小卖部包点心的黄麻纸。强娃老说她真是糟蹋了水芹这个名字。


水芹娘家在麦塬。塬上水少,人们得靠天吃饭,日子过得紧巴紧。水芹她爸常说,你别看那南坡的荞麦花开得那么鲜,红杆杆绿叶叶,花儿白生生粉嘟嘟的,要是你常饿着肚子,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麦面馍馍,我就不信你还有闲心思去看景揽胜。


但是水芹和她爸一下塬,立刻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水芹他爸没见过一眼望不到头绿油油的麦田,他给水芹她妈说,那天他的眼里仿佛看见了满场金灿灿的麦子和满柜白花花的馒头。


水芹她爹彩礼也没要就把水芹嫁了过来。


要不咋都说仓仓他爸是个能人呢。仓仓他爸旧社会的时候就是个骡马贩子,那眼睛真叫一个毒。据说不用手摸,单凭一双肉眼,就能看出牲灵有几个牙口,怀着驹儿没有。


当天相亲的时候,他只看了水芹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儿媳妇。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关中平原的沃土,没多久就把水芹滋养得丰腴红润。


水芹不只是漂亮,身段也好,是一块好田。仓仓耕田是把式,他一口气也没歇,就一连串地在这块田里种出了三个牛牛娃。


仓仓给他们都剃了光葫芦,他们在屋里不停地跑,于是满屋子都是葫芦瓢。仓仓骄傲地看着他的种,笑眯眯地骂道,“你看,你看这些狗日的!”


水芹总是盘腿坐在炕上补衣服,她有补不完的衣服,但是她做这活儿的时候心里也充满了骄傲。


仓仓日子过得滋润。上工的时候,他总站在那个黝黑的铁铃下面,眼睛眯成一条缝,瞄着他队那些女社员们开着玩笑。


“棉花长到时候了,女人们该去脱花裤头了。”


“狗日的老笨,你溜豆种老是拿不住稀稠,害得男人们都要去爬白肚子。”


老笨婆娘就会低声骂道,“毬眉眼,跟没见过女人的白肚子一样,水芹的肚子你还没爬够咋地?”人们都哄笑起来,水芹就羞红了脸,不时用眼光剜一下仓仓。




“你媳妇真会生,”强娃盯着巧巧紧绷绷的胸脯和浑圆的屁股蛋子,两眼放光说。


“会生不会生不在多少,在于有没有生长牛牛的。”安安一本正经地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牙齿紧咬着,腮帮子一鼓一鼓,好像要使上浑身的力气。


巧巧捧着肚子。她可怜兮兮地看着安安的脸,“安安,你就让我的肚子歇一年吧。”安安摸着巧巧鼓胀的肚子说:“那不行,你要是能给我生个牛牛娃,我就让你歇。”


巧巧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女孩子都喜欢哭,安安听得心烦,把两个最喜欢哭的丫头片子送人了。


又是一个不长牛牛的。孩子刚出月,安安就用单子把孩子一裹,挟在胳肢窝里,出村沿着大路走了五里地,放路边儿上了。小女孩在单子上蹬着腿哭,安安说,“ 甭哭,一会儿就有人把你抱走的。”小女孩哭得更响亮了。安安难过地说,“ 谁让你不长牛牛?我也难受,也想找个地方哭哩。”


安安真想痛哭一场,他蹲在地上,把头插到裤裆间。但是他没哭,他觉得不能放弃,所以他起身跺了一下脚,扭过身就回去了。


巧巧身体还有些虚弱,正靠被子上养神。她经常回味着孩子离开她身体时的感觉,她感到下身一热,孩子就出来了。可是这次她还没有看够孩子,安安就把孩子抱走了。想到这里,她立刻感到肚子里空空荡荡的,她只想吃点什么。


“咱们再生。”安安端着一碗鸡蛋汤,对巧巧说。





可是计划生育越来越紧。工作队来了,扒了他们家的房子。于是他们就搬到村头那两间破磨房里。磨房漏风漏雨,安安说这样空气可新鲜,抱有希望的人总是如此乐观。


为了妥善处理这些计生钉子户,大队不停地召开会议。仓仓大腿都跑肿了。大队里说,“该你们这些队长发挥作用了,要不我养你们做毬啊。”


这天吃过晚饭,仓仓来到安安的“家”。进了屋子,迎面就是一张大炕,孩子们已经上了炕,他们并排睡,仓仓看见满炕都是头。


仓仓递给安安一根烟,安安接过来夹在耳朵上。


仓仓是来劝安安的,“安安,大队说不罚你了,你也没啥可罚的了。他们说你越生越穷,越穷越生。你看你,养只猪,喂只羊,也比养一群孩子强。听哥说,去结扎了行不?”


安安蹲在地上,哭丧着脸说,“哥,我害怕,不敢结扎。其实我也不想要孩子了。可是你看我,不会喝酒,也不会打牌,家里也没有个电视看。你说这晚上灭了灯叫我干啥呢?我一干啥,这就有了,不由人么。”


“你少给我耍赖皮,坚决不能生了。听哥给你说,结扎手术很简单。不过是给小肚子底下割个口子。大队还发给你二斤红糖,十斤鸡蛋哩。你看,劁猪骟羊你总该见过,刚骟了,它们还不是跑得挺欢?话又说回来,谁一辈子身上还不割几个口子?哪个还给你红糖鸡蛋,昂?”仓仓说。


“反正我不结扎,你们看我家有啥值钱的东西,你们随便拿。要罚款,也随便,尽管罚,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安安说。


仓仓的圆眼瞪了安安多半天。


“你也甭瞪我,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家有三个葫芦瓢你心里稳得像华山一样。你那么会种孩子,咋不教给我几招。”


仓仓又瞪着眼睛说:“你俩个得有一个人结扎。要是不结,上面就收你的地。这次大队要下硬茬,不但派出所来人,大队还会派德子良子那几个二毬货把你抬到医院去。大队给他们发钱,你敢信他们不抬?”


安安搓着手,低着头思量着。


 




仓仓点着了一根烟。


“甭抽!我媳妇刚生了娃,闻不成烟味。”


“不抽不抽。”仓仓在地上把烟捻灭。


“我还没生下牛牛娃,你是想让我家断了烟火么。”安安忽然哭了起来。


仓仓的眼睛也低了下来。他最见不得人哭。他忽然觉得好像是自己对不起安安的历代先祖一样。


仓仓把安安拉到外面,他贴着安安耳朵低声说了好久。巧巧想知道仓仓说啥,但是她心里特别害怕,只好眼瞅着两个男人说着悄悄话。


“日他妈,”安安咬着牙根骂,他的脸因为激动充血而发红。


巧巧慌乱地看着安安,几个孩子看着他爸阴沉的脸,也不敢说话。


“听着,”安安说,“从今晚起你们睡到后面去,打地铺睡觉。谁都不准吵,要是听见谁吵吵,我打断谁的腿。”


孩子们乖乖地去睡了,屋子一片寂静。


“日他妈,咱们只有一次机会了。巧巧,脱衣服。”安安低声嘶吼着,“七天后我去结扎。”


巧巧这时有点明白了。


安安和巧巧一连折腾了七天。做手术那天,安安瘦了一大圈。他眼睛深陷,胡子拉碴。


手术确实很简单,一会儿就完了。医生们在安安身上割了一道口子,扎住了一根管管。


“扎住了还能解开不?”安安系好裤腰带,问了医生一句。医生摇了摇头。“解不开算毬了,我再也不想生娃的事了。”安安说。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安安提着红糖和鸡蛋,很快就进了家门。“疼么?”巧巧问。“不疼,”安安说,“不过咱们完了,咱们的红苕蔓都让他们连根拔了,这些狗日的。”


巧巧看着安安,安安有点绝望,巧巧鼻子头登时就酸了起来,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安安,咱们还有希望。”


后来的每天晚上,安安都要摸巧巧的肚子。巧巧的肚子多好啊,又白又滑又软,这么好的田,怎么就种不出好苗苗呢?安安心里感叹着。


他让巧巧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把一只有力的手放在巧巧的肚子上摩挲着,眼睛瞪着房顶,一声不吭,像捂着一样不小心就会弄坏的宝贝。月亮穿过房顶的缝隙,把一片光芒洒在巧巧的胸膛上,那光芒像蝴蝶一样在巧巧的胸脯上跳跃着,巧巧的心也一同跳跃着。


巧巧像一只母猫一样安静地躺着,她让安安摸她。巧巧感到安安把一种灼热传到了她的肚子里。


安安说,“狗日的仓仓,他干活是一把好手,种牛牛娃也是一把好手,一种一个准。不知道他是不是像他爸一样,眼光也那么准。他这次要是准了,我一辈子服他狗日的。”


巧巧抱紧了安安,近乎梦呓般说道,“安安哟,我信……”








温约红

70后直男,家住陕西渭南。名字婉约,形容粗鄙,以务农为生,胡乱种地,胡乱喝酒,胡乱写字,是为三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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