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散之（1898-1989）江苏南京人。六岁入塾，少时师从乌江禀生范柳堂、范培开、卜集进士张立庵学翌诗文书法，32岁赴上海师从黄宾虹学画两年，后归江上草堂教书为生。37岁孤身作万里游，得画稿800余幅、诗近200首。解放后曾任江浦县副县长，后受聘于省国画院。有“当代草圣”和“诗书画三绝”之称。著有《江上诗存》。 春日偕邵子退、许太朴、盛仲梅游鸡龙山二首选一山在和县西五十里 闻说兹山险，晨兴趁马蹄。峰奇云断续，径仄石高低。春色疑来凤，钟声何处鸡。不堪愁绝处，残绿草萋萋。 炼丹岩 游情犹不倦，独到炼丹台。痴绝人同笑，孤高鸟亦猜。风微春竹动，雾重野棠开。何处泉声迥，云空一线来。 广元道中 序：金牛道多沿嘉陵江畔，凿壁钩磴，曲折千盘，道中有千佛崖，与洛阳龙门凿佛相似。江多礁石，极为险恶。 嵩洛能相似，沙昏古木森。争桴人渡水，觅食虎窥林。佛坐千山暮，花飞一坞深。芒鞋踏破久，老我远游心。 洗象池 沉沉云雾合，阴阴草木长。古柏三千年，修萝二百丈。大壑有豢龙，空池渺洗象。不见山上僧，但闻山磬响。 秭归屈原故里 斯人不可见，空留遗世情。那堪江上坐，苦听子规声。峡逼天如晦，林高冷带晴。归魂招未得，万里夜潮生。 雁 原知秋太恶，令我羽毛摧。既失中和日，况经十月雷。蒹葭风露晚，波浪岁时违。处处江河异，何从觅下来。 海上杂感 市气喧黄浦，嚣然众籁浮。那堪多难日，重入最高楼。碧海落谁手，青天空上头。苦将冰壶酒，来洗万方愁。 旅夜秋感 咄咄竟何事，时危感故墟。短衣谁射虎，长铗有思鱼。味已秋云澹，心难夜月虚。好将出师表，学写岳王书。 报梅花消息、谢蔚农 消息今天好，梅花正断魂。寒飘一城色，香染去年痕。明月仍同梦，春光不到门。可怜持此意，何以慰温存。 春闷 遁世原无闷，心情总不如。春迷江市雨，尘暗草堂书。寂寞千秋业，酸辛一代儒。庭前松色好，吹绿满窗虚。 秋雨新雾，江山如画，涂小纸题示子退，一印证也 几日江南雨，青青褪旧斑。秋山真如睡，新月不胜弯。下笔羞甜俗，成诗怯瘦寒。好将此蓝本，收拾待君看。 痛哭 岁促悲穷纪，时危念苟存。唯心人最恶，天演杀之门。左右蚁旋磨，吉凶虱处裈。安能九万里，痛哭上昆仑。 一九六二年元月十一日，雨夜，东台高二适先生，由书院何乐之同志介识，过我湖上寓庐，长夜深谈，抗怀今昔，缀拾成诗五首，以报区区 小阁江南夜，风尘揖上宾。人间初见面，天外正逢春。蓍草新年卜，梅花此夜亲。千秋有文字，契合重前因。 病思 往事遗尘躅，惊心一梦才。病回钟阜雨，春老石城苔。已失三年艾，犹占五月梅。不辞双耳净，时听半山雷。 仓皇 仓皇时序感颓波，又见蓬窗九月过。暮雨江南寒潮起，夕阳天外乱山多。年荒小市余禾黍，秋老空园冷碧萝。自是闲愁愁未了，新诗写罢漫吟哦。 太息 蛮风欧雨未能平，苦竹敲窗作战声。已见山川荐封豕，怎禁江海走长鲸。一庭多士惟干禄，万里何人去请缨。太息沧洲岁已晚，雕戈空向枕边横。 次韵寄石安前辈 江天一望草楼高，兀兀穷年苦又劳。解字部居时向许，说诗故训独推毛。功名废去将成老，山岳归来敢便豪。多少闲愁闲未了，自寻山鬼读离骚。  感奋书怀其一 用蒋贞金先生五十述怀原韵 题注：蒋贞金扬州人，国专校长 不堪行李忆前尘，捆载艰难万里身。投宿已忘留客雨，倦游苦念间关人。每从薜荔疑山鬼，空向琼琚认洛神。惆怅云天飞未起，心如燕雀本来驯。 其二 西北流沙昔浪游，凿空苦自笑封侯。拾遗零落成鸡肋，写照依稀拟虎头。薄海功名羞世俗，闲情恩怨误风流。每从小梦惊回日，细雨彭城燕子楼。 其三 欲学名书笑未庄，斜笺信手乱成行。每从余墨思山岳，独有浓青到草堂。鸟道蚕丛空近远，天梯石栈自低昂。孤怀已似秋江冷，何处蒹葭暮正苍。 代寄马一浮 题注：一浮所学雅赡博大，当代知名，浙江人 胸中泛滥五千卷，足下纵横十二州。小子浮夸本无用，长年荒落自成愁。文章博大如中岳，义气清奇亦上流。几夜天南看牛斗，梦魂常绕海陵秋。 庐江怀古 烟尘凄恻庐江郡，几代干戈各自雄。白骨青燐千鬼泪，黄袍紫绶一人功。眼中脔肉谁豚犬，天外风云有虎龙。欲向周郎问遗略，霸才无赖冷江东。 和韵报覃侯 在官闲似嵇中散，觅句痴于贾浪仙。心境萦回秋水外，讼庭寂历落花前。炼诗乃用自家火，锻石将弥欲坏天。谁识江头倦飞鸟，蒲芦深处避人眠。 闲云 闲云舒卷总平凡，色相深深冷蔚蓝。招隐人来横江右，投书雁下洞庭南。苦思自谓百无益，所受难忘七不堪。作茧未成功费久，再眠孤负一春蚕。 读鲁迅诗 旧学新潮两中之，撕开时代骂庸师。张罗千古容炉治，管领一军自鼓旗。漫向刀丛寻怒墨，忍从火里检真诗。心仪惊叹十年晚，负我江头老布衣。 雨余 人是当年陈仲子，已从离卦卜明夷。雨余俭岁怜鸡祸，泣下空堂有鼠思。几处残痕秋未了，半床午梦冷何之。自描一角山来看，淡抹于今不入时。 凉夜 几番流火已深藏，物我皆秋正暮苍。小草一生多辛苦，西风此日太炎凉。诗成良夜月初白，梦入名山发渐黄。天外长庚惊看久，向人无语射光芒。 重游惠济寺观银杏二首 破庙重来已不识，僧容佛貌共支离。丰碑久失神仙字，大树犹存虫蛀皮。风雨九朝年代改，峰峦几处性情宜。不堪陈迹寻今古，唯物唯心各一时。 其二 绕屋一围曾避雨，参天千尺独摇风。雌雄此处真难辨，伯仲之间有不同。因果几明成实论，死生已了涅槃宗。南梁北宋匆匆事，又见寒山日下舂。 感旧 山色一楼雨，江声两岸秋。旧游多少梦，都付秣陵舟。  闻警 无端风雨又东来，惊喜都从报纸猜。昨日得逢故人子，始知敌已下丰台。 卖书 匆匆得失两无因，物我山中几化尘。一念未忘寻旧路，买书人作卖书人。 其二 平生淫志在多藏，大费人间有厚亡。岂忍看他锦字里，壁鱼犹恋旧时香。 即句 我是前身杨风子，几经尘劫堕凡胎。于今又入娑婆界，写出人间色相来。 感言 残余扫尽燕山雪，暗淡冲开汉苑天。看他一著先人下，再定乾坤八百年。  匆匆 世事纷纭忙未了，荼蘼又向土墙开。扶筇此处无他事，每到花时特地来。 题临石田洞庭秋色长卷 江南离索有倦客，草阁江天只自得。学书学剑两无取，一纸荒唐墨五色。自笑平生爱秋晚，石田老人亦平远。江乡竹树雨潇潇，归雁行边留粉本。坐思飘渺洞庭波，几度相思魂梦过。试取老人零落稿，云山仿佛写烟螺。烟螺几点不奇绝，十年负此好日月。安得橐笔游湘浦，抉摘天地真秘密。 秋怀 归雁下蘅芷，顿触中心事。凌波有佳人，道远无由至。深宵霜露重，遥惜轻罗帔。绝代少人知，零落芳心醉。怜余苦多情，时有相思字。望望隔湘浦，天寒何处寄。 旧时物 序：余昔远游，挟一伞一盖，万里以去。昕夕相依，不离肘腋，顷归来矣，弃之草堂败壁间。秋风几易、尘上漠漠、对之怆然。感而有赋。 黄叶四落天风吹，江月舒波光照扉。我卧黄昏苦不起，嚇人有影蝙蝠飞。举头忽见旧时物，破盖败囊情郁郁。郁不言兮心计危，每一回思几泪垂。当年共汝誓山岳，万里艰难露头角。太空峨峨太华高，终南秦岭半天落。龙门之险吕梁幽，太白一峰尤孤恶。更从鸟道入奇绝，天梯石栈又剑阁。峨眉山色猿鸟声，巫峡秋涛鬼神搏。此行道路多艰阻，忧患凭依肝胆许。裹我糇粮饱我饥，既御以风障以雨。蹭蹬频年慰辛苦，生死时来谁可语。如今尘土久积封，冷落虚堂我负汝。在昔有晋臣，蓐席成捐弃。更有魏文侯，疲弊遗老骥。旧时之物莫惊异，自古功成离恩义。吁嗟世事本渺茫，旧物旧物休怨伤。我将携汝游遐方，此去前途宽且长。旧物欷嘘谢不遑，默然心肯终行藏。凉影已收地上光，空余江水响浪浪。 邵川持册子索画却题 几日春思帝女蚕，春山秋水月弯弯。桥头一客向余笑，君比秋山睡更酣。 林散之诗选50首选自林散之诗集《江上诗存》 詩一 天赋清奇碧玉姿，岭梅开落正花时。香飘夜月留三径，興寄東風占一枝。 素性只知安淡泊，貞心原不戀榮熙。紅肥綠瘦渾非識，斜倚黃昏有所思。 詩二 山色一樓雨，江聲兩岸秋。舊遊多少夢，都付秣陵舟。 詩三 陣陣飛鴉叫暮寒，滿天秋思滿林丹。年來漸識江湖趣，一葉扁舟自往還。 詩六 壓陽山色暖微雲，楊子江聲上晚潮。回首舊遊真是夢，秣陵風雨夜瀟瀟。 詩七 一自別君去，幾時送落暉？相思千萬裏，只見白雲飛。 江海故人少，開山旅雁稀。歸來知何日？離緒倍依依。 詩八 如水秋光逝已遙，鬢絲茶龜兩無聊。十年一棹江湖夢，聽遍寒江夜夜潮。 詩十 短牆破影水中搖，斷板接階是小橋。蜘蛛掛簷看秋月，蚯蚓上砌聽寒潮。 橫流浩浩不可緩，末路悠悠徒自焦。笑我青衫坐塵土，漫磨費墨寫生綃。 詩十一 客心 書劍飄零志未銷，客心如水月如潮。秋風又是江南暮，古木寒山葉半凋。 詩十二 寒潮 野浦荒汀夜色昏，孤亭老木自成村。寒潮不解離人意，只是年年到舊痕。 詩十三 楓葉藤花亂自漂，水天無際暮瀟瀟。斷牆影落下殘月，小院風來長夜潮。 太息浮生真幻夢，卻憐此地避塵嚣。素魚不出孤鴻遠，獨對寒燈坐寂廖。 詩十五 山竹 寂曆空山歲月遲，清塵搖曳不宜時。日移枕簟疏留影，秋到瀟湘醉有詩。 瘦骨難容舉目賞，虛懷雅合寸心知。幾回風雨艱持節，只為平生怕受疵。 詩十八 明月幾竿竹，涼陰拂地清。利名此處淡，懷抱十年清。 四野西風起。中天北斗橫。危襟把畫卷，不寐坐三更。 詩三十 扶搖人世外，心向五湖寬。波瀾黿頭渚，風煙馬跡山。 片帆春渺渺，芳草碧漫漫。離亂同來日，偷閑各醉顏。 詩三十四 幾日閑愁江上村，頹毫敗紙憶平生。風風雨雨都成畫，別有秋心畫不成。 詩三十五 相見如相識，心期十載前。空山話新雨，小閣檢殘篇。 文字君能古，琴書我亦仙。疏狂同一醉，應不笑同年。 詩四十 旅夜倉皇車馬喧，挑鐙自起冷無言。祛愁且借殘毫筆，一抹江南寫故園。 詩四十二 不為垂楊惜離別，只憑破卷慰艱難。江月夜深君獨睡，此時曾否憶長安？ 詩四十三 寂寞音畫雁正遙，客樓苦自聽吹簫。憐君別恨添多少？應似春江夜夜潮。 詩四十四 小住亦仙鄉，瓊瑤試乞漿。多情憐月姊，下嫁惜秋娘。 雲洗羅衣薄，風聲柳帶長。如何傾城色，空谷獨深藏。 詩四十六 半弦冷月耿中宵，隔院何人誦屈騷？我自獵心忘未了，微波復起楚江潮。 詩五十五 山光嵐影深深見，暮雨朝雲事事非。兩岸秋光留不得，杜鵑聲裏一舟飛。 詩五十六 千里明妃村，琵琶幽怨存。畫圓空識面，顏色未承恩。 孤塚留芳草，秋風冷玉門。可憐一江水，不忍過前村。 詩五十七 一弓新月影彎彎，歸去船頭意自閑。湖口煙波斜照裏，青螺認識大弧山。 詩五十八 小別己成昨日事，今來不是去年春。幾回欲見未相見，笑對梅花問主人。 詩七十六 半世多辛苦，寥寥幾首詩。為求一字穩，不厭五更遲。 豪氣驅山谷，閑情挾牧之。春花興秋月，兩不失宗師。 詩八十九 別後荊溪夢已遠，小橋流水鯽魚肥。亦知此日春無恙，柳絮如花正亂飛。 诗九十四 梅園幾日獨徘徊，老幹新條寫素懷。斜出一枝疏更好，月明且待美人來。 詩一百零六 筆法沾沾失所稽，不妨帶水更拖泥。錐沙自識力中立，灰綫尤宜齊不齊。 絲老春蠶思帝女，情空秋月悟天倪。人間無限生耭在，草緑池塘花滿溪。 詩一百零八 回首依稀一逕斜，桑陰深處認君家。藝林自古揚州重，又見霜開二月花。 詩一百零九 雲樹年年別，交遊淡更成。人間懶和尚，天外瘦書生。 好紙何妨舊，頹毫更有情。平生任疏略，墨裏悟空明。 詩一百一十 幾日春光雨共風，故人遙隔小樓東。櫻花又誤今年約，吹落紛紛滿樹紅。 诗一百一十一 有情漣漪自成文，隔岸鶯聲幾度聞。春色迷人藏不住，無心又吐一山雲。 詩一百一十二 長日還辛苦，推敲興未窮。句從深夜得，律到晚年工。 已了芭蕉雨，猶存薜荔風。故人應不寐，氣味久相同。 詩一百一十四 劫後歸來身半殘，秋風黃葉共闌珊。可憐王母多情甚，接入瑤池又送還。 詩一百一十九 書法由來智慧根，應從新處悟心源。天機潑出一池水，點滴皆成屋漏痕。 詩一百三十五 江上青楓楚客魂，斯人寂寞道空存。秋風不畫師門感，時向錐沙看墨痕。 詩一百三十六 別後峰巒一夢遙，太湖風日看今朝。人間已換松陵渡，猶記煙波第四橋。 詩一百三十七 丘壑平生結素緣，蹉跎老廢尚留連。閉門謝客訪言過，因病偷閑悟畫禪。 幾日小窗春去也，百日大計夢依然。冰川劫運驚心事，滄海於今欲化田。 詩一百四十一 我畫意造本無法，隨手寫來適中之。秋水滿池花滿座，能師造化即爲師。 詩一百四十四 秋老庭柯葉再霜，小堂病客寫詩忙。選來不棄閑詞句，爲有新聲入晉唐。 詩一百四十五 一度春風日坐遲，梅花山上正開時。請君早日同來看，莫待無花空看枝。 詩一百五十一 不隨世俗任孤行，自喜年來筆墨真。寫到靈魂最深處，不知有我更無人。 詩一百七十二 春來湖上坐坡陀，日日隨人看水波。風水相生浪自湧，文章皺起一天羅。 詩一百七十六 以字為字本畫奴，脫去町畦可論畫。流水落花風送雨，天機透出即功夫。 詩一百七十七 能於同處不求同，唯不能同斯大雄。七子山陰誰獨秀？龍門跳出是真龍。 詩一百八十二 鳳燭殘念眼半花，蠅頭猶喜寫名家。幾行草草閑詩句，東倒西歪一任斜。 詩一百九十二 細字秋燈夜夜情，窗前不倦寫平生。年來何物催余老？半是風聲半雨聲。 詩二百一十八 不學神仙不學禪，冬烘頭腦自年年。看他終日門前坐，獨對寒山望半天。 詩二百二十五 誰人畫竹影離離，月下燈前是舊師。不法古人不隨俗，牆頭斜出一枝奇。 詩二百二十九 小桃 十年江上往來風，過眼匆匆似夢中。今日江風吹夢暖，小桃猶記去年紅。 詩二百三十一 湖上 楊柳青搖兩岸絲，閑來湖上坐遲遲。人生如此便爲樂，何必羈棲苦自持。 詩二百三十二 秋來日日總相思，我有佳人音問遲。何事不來情欲斷，雲天一雁去何之？ 詩二百三十四 小山秋畫客初歸，山下平田晚稻肥。午睡醒來看秋色，雲天白鷺一行飛。 詩二百三十九 何事湯池去又還，死生早作夢中看。病回留得半殘手，來寫人間可愛山。 詩二百四十 桃花深處舊人家，水淨沙明一徑斜。撲面春風寒寂寂，如鉤新月照桑麻。 詩二百四十一 思归 白首思歸不得歸，空山綠掩舊柴扉。層林認得江邊路，两两沙鸥自在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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