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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古道历险记:1934年的盗匪、道士、美景、美味、风俗、风水

 闲野之家 2018-12-02

前文提要

1934年,林散之先生从太白山北麓的齐家镇出发,攀登人迹罕至的太白山,陪伴他的是汉中人张益荣(在文章中称为张老汉或张汉)。

经过数日的风餐露宿,终于登上了最高峰。在旅途中,太白山的壮丽风景滋养了林先生的艺术心灵,他有了更深的体悟。

之后,由太白山天池南下,林先生饥寒交迫,冒雨前行,遇到好心的深山人家,转危为安。

在深山人家休息两日之后,林先生继续向汉中进发………

 

 


本文是林散之先生《漫游散记(四)》的后半部分,发表在1936年的《旅行杂志》第10卷第3期上的。

有关林散之先生的介绍,以及登太白山的文章,请点击阅读

1934年林散之游览太白山历险记,深山妇人一言令他心生敬意

一、“善良”的强盗

 

距少妇家二十里,有市曰后镇(厚畛子镇)。

晨起,天微霁,别少妇,趋后镇。从镇右上,五里至正道,为古傥(tǎng)骆道(傥骆道又名骆谷道,是关中通往汉中最快捷最险峻的古道)。

秦 岭 古 道

后 镇 位 置

二十里至荒草坪,地甚幽仄(),均危滩急涧,支松木横桥以过,而两旁高峰掩蔽,翠柏森罗,境极奇邃。行十里径更仄,邈无人迹。

行间,突有六人自前方来,甚汹汹,心乃疑之,至则各出利器,却(阻挡)余(我)勿行。二持铳,三持短刀,其一则匕首也。

知为胠箧(qū qiè)友(强盗),侧立不敢动,垂手听其所取。

奈所携无他长物,襆被外(行李之外)破书、碎稿而已,皆彼之所恶,麾去之。唯检至所藏银元八只,攫入腰内,仍恐不尽,遂倾囊倒箧(qiè箱子),逐视靡遗,见无所有,曰:“汝持速去!”

斯时(这时)余(我)甚坦泊(淡然),意志从容,乃稽首曰:“余为江南人,仰慕名山,不辞辛苦,来此已五千余里,道路险阻,羁縻(jī mí 耽误)日月,断饮食,时或有之。多赖远方朋友爱助,始克偷生到此,自惭囊中无几,不能与诸君子结萍水缘,诚为恨事。唯是此去汉中,远无亲故,囊中斧资(旅费),所余只此,若全数奉酬,处此荒山穷路中,饿死矣!诸君子皆豪杰士,乃能急人之急,义宁忍此?”

言讫(说完之后),六人张目,不通余言,张汉将余言婉转达之。

其持匕首者,慷慨向彼等曰:“客为南方人,远来吾土,朝此名山,实为善士。吾等非专为此者,胡为因此区区,厄人于难。”

众闻言,皆曰善。即以二元与余曰:“可持此去,作汝食宿费!”余谨稽首谢。

六君子(盗匪)笑而答之,均其余钱,袖其利器,各得意去。

 

二、防盗有术

 

始(当初)余(我)在长安,齐坚如(作者在西安的友人)为筹入川资斧,私念行囊甚简,累累之物,何处收藏?途中豪客,必能胠箧(qū qiè偷盗)。

踌躇再四,终无良法,最后得一秘方:出所携竹杖,洞其下方,将所有易以纸币,卷藏其内,用蜡封之。

坚如诸人见曰:“大妙大妙!”

乃入太白山,余(我)以终日写生,携杖不便;且恐时时着意,留有迹象,动人疑议,因系所携行李上,使张汉肩之,事较妥当。

至斗母宫时,张汉以上山艰苦,牵绊殊不便,私自弃去。余在后方,未之知。

及至,则肩上之杖,杳然已失,大惊!

不知所为,又不敢张皇,乃缓问曰:“杖何在?”

张汉曰:“以其不便,弃之矣。”

余(我)惊极!

复缓问曰:“在何处?”曰:“甚远,在斗母宫崖下。”

闻之,焦热如焚,暗自汗下,漫笑曰:“请引吾去!”

张汉曰:“须此何用?”

余曰:“此吾在嵩山时所携者。”

张汉笑曰:“林先生真迂,此去汉中,佳竹甚多,由汉入川,更行竹国。果若爱此,吾当觅一佳者报君,须此何用?在此万山丛莽中,左右牵引,实多不便。”

余心惶甚,急曰:“非汝所知,此余留作纪念者,岂在佳恶,请引吾去!”

张汉迟疑,犹不欲去;强之,无奈,始引吾去。

斗 母 宫

数里至斗母宫,余曰:“在何处?”

张汉漫(漫不经心)指曰:“在崖下。”

睨(看)之,则竹杖宛然悬于藤蔓间,幸未坠入深谷,犹能挽及,心中甚突突。急命张汉悬藤下,手之以上,私心大慰。

乃坚牢系于行李上,仍使伊(他)肩之,笑谓曰:“此后幸勿再弃!杖虽不佳,伴我已两千余里,佳朋良友,无此式好。”

张汉笑曰:“林先生真迂。”

嘻!此实余之至幸;此亦余之至险。《老子》曰:“善闭不关键。”又曰:“处众人之所恶。”故携此阿堵物(钱财),至斗母宫遭彼蚩氓(糊涂人),弃而不顾,至荒草坪,逢兹胠箧(强盗),视之如遗,谓非此哉!谓非此哉!

 

三、大喜华阳

 

行二十余里至都门,荒村五六家。东转,过石桥,从山腰石壁行,丛蔚莽莽,层峦无际。天大暗,欲雨,不敢前进,下山寻土人(当地人)家宿。土人以余远来,不敢留,无奈,奔村前荒庙,遂投宿荒庙中。

都门(林散之先生画作)

天明方醒,大雨,不可行。寒甚,困村人家,就火取暖。上午,雨止,买麦饭饱腹,由村右下山,五里,过一村,涉山沟,循东南前行,乱石嶙嶙,水奔甚急,盖即太白山阳之沟,流入酉水者。

向南又十余里,道甚峻,仰上为金索岭,峰峦森立,锐若犁头。曲折山中行二十里,至朝元洞。洞屋方修未成,就洞前稍憩。

下岭从山半行,忽见丘塍(土埂子)上下,秧针黄绿,处此万山中,乃能见此漠漠之田,景象又殊矣。

水车

而此间农人,引水灌田,多用盘车。其制在山沟中,以籐为大轮,其大小视水与田之高下,轮间横以竹席,接以竹管,其上架长木,空其中,曲折引至田内,轮旁甃石(砖砌的井壁)为短垣(墙),束上流急湍撞动之,轮动管旋,次第承水,悬至架上空木,倾而泻之,由空木引至田间,悠悠不息。每昼夜可灌田二十余亩。罢时,引水他出,车即闭而不动。其制甚简,其用实便,不意此间人,犹有机心也。

十数里出山,渐见茅店荒城,炊烟暮起,询(问)之张汉,知为华阳县(古人的哲学思想,山之北谓之阴,山之南谓之阳,因此在唐时秦岭以北设华阴县,以南设华阳县,就是今天的洋县华阳镇)。

 

今日华阳镇

大喜,载欣载奔,转折六里,已晚,宿华阳旅店中。

华阳在万山中,攒青拱翠,献异争奇,僻极亦幽极。县东滨临酉水,从西北来,流经县左,横流直下,奔百余里,入于汉江。

县中居民甚稀,寥寥百余家。无甚商业,米盐、青油、豆腐、玉黍酒及一二种蔬菜外,别无所售。

华阳镇

余(我)自入太白,日食不足;下太白,又几饿濒死。今至华阳,得见食物,如睹珍异。急命张汉购青油、豆腐若许,亲自煎制,佐以大馍玉黍酒,俩人对坐,肆口饕餮,不知其饱,平生之味,无逾于此,自惭益复自感!

方余在都邑之会,酒宴之场,满席珍肴,懒于下箸,及今处兹荒僻之区,颠连之境,辟谷无术,求食不能,遇乃粗粝(粗劣的食物),美逾佳馔,岂前后之味有殊,实彼此之时乃异。由是观之,天下人之口,安得有正味哉?

 

四、游方道人

 

在华阳留一日,别去。

出南门,经华阳桥,桥建以木,覆以瓦,可十余丈,如修廊然。酉水经其下,声腾汹涌,势甚可怖。

五里至华阳岭。岭高十里,竹石葱蔚。岭脊有小店两三家,卖干馍以食旅人。

傥骆道(骆谷道)

下岭从山坞中行,二十里至南歧岭。迤逦至顶,有观音阁,居岭胜处。与张汉坐阁前石上,少憩。见阁内有男女二道,男逾天命,女年才四十许,风神清朗,知非尘俗,见余来,甚谦撝(huī谦逊),邀余入。

与之谈,方知为武当山道人,飞锡(执锡杖飞空,指云游)过此者。

道姑言:“与其乃兄徒步访天下名山,别武当已八年。初由南海落伽山至昆明,登鸡山,上峨眉,循阴平,攀马阁山,出北雄关,转武都,而至汉中。今欲由此横太白,趋太华,叩太行,入娘子关,访五台、北岳诸山而回。”音声朗彻,响越金石,闻而异之。

余亦告以所历,方自太白来,欲远访峨眉者。

伊(她)闻之,雅敬余。

1932年的秦岭山中

余复告以太白高远,风寒雨雪,旅食艰苦,若去,愿以所携炉碗什物奉酬,结此风尘缘。道姑兄妹闻言大喜,感激受之。遂留余同住观音阁。

傍晚,观音阁道人自山外来,喜余等,制麦饭供食。晚间,与道姑谈宇内陆庭洞天之胜。道姑言:“武当山颇不恶,可游,勿相失也!”余谨谢唯唯。

夜半,各睡去。

昧爽即起,道姑亲制面饷余主仆。

食罢,道姑兄妹自东岭下,取华阳路,余主仆自南岭下,取城固路,仅一稽首,长别而去。

余念道姑,诚非常女子,其采铅补汞,引药导年之术,虽未必信,而以一缠足女子,携一蒲团,无所借力,徒步数万里,淹滞八九年,不觉跋涉之苦,劳悴之色,谓非奇女子,宁能若是?此余所最惊叹不置者也!

 

五、假痴不癫

 

下观音阁,三十里登石柱岭,二十里至湑水东岸。水不甚深,多沙口,无船筏可渡,与张汉解衣相扶,涉之以过。

张汉谓:“此去二十里,路甚孤僻,行沙滩中,人迹稀少,匪类劫掠,时有所闻。”

余懔懔(惧怕),幸安过此滩,无所闻见。

至一村,甚荒凉,时已暮,借宿村中李妇家。

妇三十许,甚婉好,其夫嗜鸦片,流荡不事产业,方外出未归。妇乃炊麦饭饱余二人,搘(zhī 支,指架起)破板卧。

1914年的秦岭溪流

向夜,忽闻叩门声甚急,从梦寐中惊醒,妇启门视之,知为其夫。

入门,见余等卧,问曰:“何人?”

妇曰:“投宿客人。”

略一检视,入房中,闻置有凶器声,大惊,知非善类,暗自窥之。见其夫卧房内炕上,吸烟,与妇小语,不闻所谓;又时时不知弄何物作声响,惊极、恐遭毒手,顾时已入夜,不能远走,而张汉瞢瞢(méng昏昧、糊涂),酣睡未醒。

惶急间,忽有所悟,忽呼张汉曰:“张汉、张汉!”

张汉惊醒,眵(chī眼屎)目曰:“何事?”

余曰:“在太白山时,有手写册子,不知在何处?”

张汉瞪目曰:“此先生自收藏者,我何知!”

余曰:“速起,为余查之。”

张汉无奈,遂燃烛,将行李逐一寻检,得一书曰:“此是否?”

曰“不是”。

复持一书曰“此是否?”

曰“不是”。

张汉忿曰:“此先生自收藏者,我不识字,何知?”

余叹曰:“此册子恐遗在斗母宫矣!半年辛苦,化为乌有,岂不可惜。”

时李氏夫妇从旁见之,窥囊中多破书败纸,无他长物,意大沮。迟迟问曰:“汝何方人?来此胡为?”

曰:“余江南人,喜游山,入嵩高、上太华,览终南,登太白,欲由此远朝峨眉者。”

李某闻之,意甚惊。

余复叹曰:“余之所游,言之可悯,家既苦寒,交又零落,一路都由募化而来,不识尊处,亦能代募一二否?”

李某侧目视余,冷然不答,嗒然(懊恼)入房,不顾而卧;余亦长叹而卧。然余终夜懔懔(惧怕),不能宁睡。

未明即起,整理行李,给以宿膳费,李某索之甚巨。

张汉讶(惊讶)曰:“何若是昂(高昂)?”

李横目曰;“此吾家规矩!”

余暗掣张汉衣,张会意,与之出门,行数里,谓张汉曰:“乃者,汝知为何如人?”

张汉曰不知。余曰:“胠箧(强盗)朋友也,夜间之难,幸能掩过,不然,遭其手矣!今向吾等索此区区,汝犹不愿耶?”

张汉大惊曰:“吾真糊涂人!吾真糊涂人!”

 

六、弄假成真

 

二十五里至城固县,未入城,越北门行。

有汉博望侯张骞墓,在城西八里,张汉指以示余,未能到,凭吊无已!

张骞墓前神兽

自城固至汉中七十里,近辟有公路,坦坦荡荡,不似以前阴仄矣。黄包车往来甚多,荒僻中睹此繁盛,无任喜幸。

张汉邀余至其家,从小路绕道行,五六里已达。张汉有老妻一人,子女二人,家中人见其归来,大喜,将余行李持入,煮鸡子饷余。

村中人闻其自太白山来,咸惊讶,各来问询。余甚异之,以为伊等居住太白山下,何亦奇之若是?问之村人始知:此间虽在山下,迢迢数百里,高寒深远,去之者少也。

 

城固县乡村风光

初,余在太白,为山灵写照,张汉不知,问曰:“先生精地术否?”

余漫应之。

(张汉)复曰:“此山之大,必有真龙,若得葬此,后嗣应出何人?”

余戏之曰:“出大皇帝。”

(张汉)曰:“何以无人葬此?”

(我)曰:“谁敢来。”

张汉不语,徘徊其处。

下山至华阳时,忽诚恳请于余日:“吾有先茔,去吾村不一里,费数年力,始能卜得,吾粗人,不知佳恶,至城固时,幸绕道一视之,生死铭感矣!”

余闻言大骇!私念前乃戏言,余实不知,今具诚相请,若言不知,示以欺诈;若言知之,增余惭愧。顾势已至此,无可奈何,遂含糊许之。张汉大喜。

至是,引至其处。出村左里许,有小丘,指曰:“此吾先父茔也,请先生不讳言之。”

余视其前后,瞻其左右,少顷乃曰:“若家有大德,此地祖脉,从太白西来,远取汉江之水,前后左右,俱有大小为照为靠,水火既济,金木不刑,以土德旺;实佳地,不易得,好培植之。”

张汉闻言,喜不可遏。嘻!余真自欺欺人哉?

张汉留余宿其家。


汉中北门(1875年)

翌日,同趋汉中,至三十里铺;又三十里,至汉中城。寓顺发祥栈(旅馆)。

本文由微信公众号 “终南山故事” 独家整理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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