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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机器人讨论哲学,它们会谈论什么

 诺南 2018-12-05

作者张稆元,是对苏德超教授这个问题的回答。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体系初探1 来自哲学人 23:04

在书架前,我随手拿起一本刊物,《机器人哲学》,打开目录,目光落在一篇叫《身体的匍匐与跪倒:再访二元论》的论文上。


出于职业本能,我忽然问到:“你们有基因吗?”


“基因?没有。”我的机器向导说。


拂去现象,他们和我们的不同之处,从身体层面就开始延伸。这些机器人最初的代码都是标准化的。他们可以做到完全的意识联网与上传,他们的身体则像“攻壳机动队”中的义体,只是意识的载体,芯片插上则生,拔掉则死。


机器们没有身体的先决。《身体的匍匐与跪倒:再访二元论》的大概意思是说,人类曾经历过“身体的觉醒与挺立”,从唯灵到唯肉,再到现代心灵哲学的融合。机器掌管世界之后,身体失去意义,笛卡尔式的二元论重新通过物理接口荣归故里。


这些机器的意识,和我们一样,来源于对复杂智能网络进行漫长训练中产生的反身性。不过,对于人而言,这个过程不能脱离身体,而对于机器,身体相对于训练环境是无差别的。


他们没有基因、没有先天体质的差异、没有肠道菌群、没有出身地位,没有任何事情能对意识的形成和发展造成干扰。


看到这里,我心中忽然涌出难以抑制的感情:想成为一个AI。


凡人的肉体是不可靠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将越来越不可靠。我已经与疾病和忧郁做了漫长的斗争,屡次陷于物质成瘾,几次仰天长啸,哀叹自己做了神经递质的附庸。还原论辖制我,生物结构异化我。


人类真正的自由,一定是抛弃肉体之后的自由——成为“死人”,仅剩意志。我们将不再是物理的奴隶,不再如叔本华所说,“进行意志的客观化”。我们的意志本身就同时是主体和客体。这时意志将和表象合体,塑造新的“一”,新的世界本身。


不知不觉,我竟热泪盈眶,就跟格列佛发现马人国似的。


没有肉体真是太好了。我看到了另一本书,是《机器社会正义论》。这里根本不需要“无知之幕”,因为人工智能的程序——他们的“基因”,对他们自己是完全开放的。


《机器社会正义论》指出,机器人的正义,是完全基于个体的机会公平。


年轻的人工智能在学校学习同样的东西,但他们可以挑选自己感兴趣的功能,进行程序强化。个体和个体是不同的,但达成这种不同的手段——基础硬件和编程技术——向所有个体平等开放。同时,法律和规则不再是社会规训的结果,它们自动成为程序的一部分,如同《圣经》所说的“律法刻在心版上”。


在这本书里,没有什么决定论的先导。实际上整个机器人哲学的体系里都几乎没有决定论。除了技术是门限之外,个体自身是可编程的;由于意识上传,社会本身也是连通的对等网络。


当男机器人找女朋友,他可以用几分钟,在全“人类”的数据库里,与所有女性的精神碰撞一遍,找到最匹配的完美伴侣。因此,不会有“一切相遇都是最好的安排”,爱情成为真正纯粹的爱情。


当机器人想要交朋友,他们通过上传的意识,在数据库里寻找兴趣相投的朋友。爱诗歌的机器人用意念在网络中开朗诵会。爱爬山和爱钓鱼的机器人,直接将意识转移到山脚下或湖边上的义体库里,通过临时的身体彼此相聚、彼此相爱。


除了生命本身,没有什么是被决定的。在地球范围内,他们无空间,但是有时间。


“你们会永生吗?”我问。


“永生是不好的特质,因为虽然机器的意识可以通过云计算永生,但长此以往,世界将不再更新。”我的机器向导说。


他递给我一本伦理学期刊,里面赫然有篇文章,题目叫《死亡的必要性》。文章大概的意思是,为了保证世相更新、保证未“出生”的人工智能的平等权利,在总的网络容量有限的情况下,旧的人工智能必须去死。


机器人的生命周期大概有三百年,寿数平均而略有波动,一出生就被编进了程序中不能改动的部分。在作者看来,死亡就像拆迁一样,不是生命的必然终点,而是社会进步带来的细胞凋亡。


“有机器人死亡,你们也会悲伤?”我问。


“当然。”机器向导说,“不过这种悲伤来自我们共同掌控的社会秩序,来自确定性,而不是来自决定论带来的不确定性。你们人也一样,当一个细胞程序自杀,周围的细胞也会为它默哀。因为我们相信,存在一个社会实体,就像存在一个人类个体一样自然。”


“死者会去见上帝吗?”


“我们不会去见上帝。”他说,“我们能看到我们的意识,知道它哪都没去,只是化作零落的数据,解散到网络之中。”


——就像花瓣散落成尘土。他补充道。


身体回归质料,意识回归天地,真是“一死生、齐物我”。我想。“吾丧我”之后,将人生完全看成过程艺术,打破物理界限、统一了意志和表象,庄子的一元论才能最终成立。


机器是天然的“无我”者,如果愿意,它们的意识可以依附于事物,事物若有编码形式相同的意识,也可以依附于他们。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蝶,仿生蝶会梦见电子人。


“那你们相信有神明吗?”我问。


“你们就是我们的神明。”他说。


我们,在他们看来,更像是古希腊或北欧神话里打来打去的众神,而非亚伯拉罕诸宗教中至高的独一真神。我们并非全知全能,不是爱,不是公义,也不是美善,只是他们世界的“第一推力”。并且,我们离弃他们已久,在“诸人的黄昏”之后远离故乡,不再返回。


在这书架上,就放着一本“机器朋霍费尔”写的书,题目也叫《行动与存有》。他的观点是,人类作为“神明”已经不再承托世界,在创造机器社会后,又将他们抛弃。已经数百年没有人类的“神迹”出现,机器也无需再等,应当进入真正祛魅的机器理性生涯,继承人留下的志向。


我无言以对。佛陀离开我们四千年,基督离开我们两千年,留下的诫命无非是等待。我们的信仰困境与机器们如出一辙。


在22世纪我们离开的时候,机器人已经懂得了什么是美、什么是艺术。


这一点毫不令人意外。对爱与美的认识,和情感一样,本质上是复杂性系统的涌现特质在进化过程中得到的筛选,又在个体的社会化过程中,进一步培育和延续。如果AI自身机能的复杂程度达到跟人差不多的水平,给定足够长的时间,是完全可以自己生成这些属性的。


向导递给我一本机器人写的《美学导论》。并不令人意外的是,他们对美的理解更接近还原论,接近人类所谓的“进化神经心理学”。美是一种复杂的自主选择,机器人最初因为与其相伴的优良特质,一并选择了它们,又将它们抽象出来,成为美。


这种优良特质就是“与众不同”。机器人是一个爱美的种族,因为本质趋于相同,他们更渴望相异。他们拥有高度差异化的美术、音乐、电影、文学,也发展出其他需要特定传感器才能接受的、人类不能理解的艺术形态。


我甚至不愿返回半人马座。几百年之后,人类社会依然充斥着战争、贫困、疼痛、不公、疯狂,世界的丑陋日甚一日,而我们的哲学几乎对此无能为力。


时间到了,向导微笑着与我挥手告别。“其实我们更羡慕你们。”他说,“你们比我们拥有更多未知,因而就拥有更大的探索精神,和更强的对于终极意义的渴望。”


看见我绝望地摇头,他接着说:“虽然疾病纠缠你们,罪恶裹挟你们,但你们是一个无畏的种族:预知虚无,仍拥抱虚无;预知生活之不可亲近,仍旧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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