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说“穷”和“富”

前几天，有一位朋友戏说了一下穷和富。他说人只有力气，所以穷，要有了田才能够富。当然，他只是戏说，或者说只是发了一下牢骚。不过，我倒想，从了解文字出发，对于这两个字，还是需要多说几句的，而且不是戏说。

对于科学工作者，穷字用得最多的地方可能在数学和物理学中。那就是“无穷”。无穷大、无穷小、无穷远、无穷数列、无穷级数、无穷间断点、无穷维空间如此等等。当然，在日常的生活中。无穷也是一个常用语，不过那都是些夸张的说法，什么力大无穷、奇妙无穷、其乐无穷、后患无穷等等。在这里的“穷”字，当然不是贫穷，而是尽的意思。这个意思，差不多就是穷字的本义了。

穷是一个简化字，繁体字的写法是“窮”，上面一个“穴”，下面一个“躬”。躬的意思是身体。我们现在常常说某人事必躬亲，就是说他遇到事情一定自己亲自去做，这里的躬表示亲自，就是从身体这个意义上引申出来的。穴是洞，把身体钻到一个洞里去，那是非常憋屈的。走投无路，那就是窮。所以，窮的本义是尽头。《说文解字》：“窮，极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穷极就是极，就是最、就是到头了，并不是贫穷极了。穷奢极侈就是极其奢侈，穷工极巧就是极为工巧，穷极无聊就是无聊透顶，穷凶极恶就是凶恶极了。

穷就是尽。穷尽，我们现在仍然常常说这个词，我们要认识的世界的知识就是没有穷尽的。荆轲要刺秦王，献上地图，“图穷而匕首见”，就是把图打开，到了尽头露出了匕首。唐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就是要看到最远的地方。

年轻的时候，我常常被教育说资本主义是日暮途穷。途穷就是道路走到头了，无路可走了。王勃的《滕王阁序》中说“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说的是阮籍常常赶着车上荒郊野外乱走，没有路车走不动了，便嚎啕大哭。这样的意思，最早的文献有《周易·系辞》：“穷则变、变则通”。这里的穷与通相对立，穷是无路可走，通是通畅无阻。

两个人辩论，一个人输了，无话可说，就是词穷。这与无路可走一样。在古语中，常常就用一个穷字表示词穷，我们现在还常用理屈词穷这个成语。

穷，无路可走，可以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路，也可以比喻人的事业、出路。成语穷寇勿追，本来是指不要追逼无路可走的寇贼，也可以指失败的政敌。《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庄子·让王》说：“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达就是通，通达，四通八达，也往往指事业的顺利，穷则与通、达相对。

事业不顺、仕途不顺，都使人困窘，在这个意义上，穷和困常常是一个意思。《墨子·非儒下》：“孔某穷于蔡陈之间。”《吕氏春秋》：“孔子穷乎陈蔡之间”，人们常常说成孔子困于陈蔡或厄于陈蔡。《战国策》：“秦惠王死，公孙衍欲穷张仪”，欲穷张仪就要使张仪困窘。《滕王阁序》：“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穷也是困窘的意思。

困窘不但可以表现在在政治地位上，而且在生活上，这就引申出贫穷的意思了。上古人写文章把穷作贫困解的很少，后来才逐渐增加。到了现代的白话文中，穷差不多就等于贫穷了，而在成语、古语中，穷差不多都不作贫解。《庄子·德充符》说：“穷达贫富”。穷和达相对，贫才与富相对。

贫，上分下贝。古时貝是当作货币使用的，把貝都分了，当然是很穷困了。这倒正如俗话所说的，把一分钱掰两瓣用了。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在现代普通话口语中，单用一个贫字，又往往不作贫困用。说某人很贫，并不是说他很贫穷，而是说他油嘴滑舌、浅薄可厌。作贫困解的“贫”字全都是书面的词语之中，那里的贫，才与富相对。

富，上面的宝盖表示房屋，底下的畐（音fú），本义是古代的容器名，就是無足的鬲。请看它的甲骨文和金文  

 

著名古文字学家朱芳圃说：“畐为盛器，充盈其中，因以象征丰满”。《说文解字》：“畐，满也”。

富，房屋里面满满的，表示什么都有。《说文解字》：“富，备也”。备，完备，就是什么都有。《庄子·天地》：“有万不同之谓富”（各种各样的都有）。《周易·系辞》：“富有之谓大业”，晋·韩康伯对此注曰：“广大悉备，故曰富有”。

富，备，什么都有，在这个意义上，引申出相关的三重意思：一，财物；二，多；三，财物多。

《礼记·大学》：“富润屋，德润身”（财富可以修饰房屋,道德可以修饰身心）。《汉书·地理志》：“故秦地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居什六”（秦国面积只有全国三分之一，人口不到十分之三，财富却占到十分之六）。这里的富就是财富的意思。

《论语·颜渊》中记载，樊迟没有听懂孔子所说的话，去请教师弟子夏，子夏说孔子的话“富哉言乎”（孔子这些话含义丰富啊）。王安石有诗句“渔梁亦自富虾鳅”。这里的富就是多、丰富的意思。

又是财物、又是多，那么有财物多，也就是富有的意思，就非常自然了。在这个意义上，富与贫相对，这个意思，至今没有发生变化。

贫不是好事情，富才好。千万年以来，大多数人们都生活在贫穷之中，也正因为物质不够丰富，人们总是你抢我夺，悲剧四生。当然，追根穷源，其原因还是人们的认识世界的能力不够，以至于生产力低下。近几百年来特别是近几十年来，人们认识世界的能力突飞猛进，也就是说，科学真正在世界上站住了脚。在科学技术的带领下，生产力水平以指数方式飞速提高，与此同时，人们的民主意识也提高到前所未有的水平。

当然，如今世界上仍然是矛盾重重，贫富差别也还很大，人们还是相互对立。有嫌贫的，也有仇富的。但是，与前千万年相比，如今毕竟已经进到了一个前面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比拟于万一的新时代。我相信，只要科学还在进步，世界还是会快速富起来，民主会取代不民主，贫穷也会消除。在全人类面前的不是穷途，而是所有人的通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