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妓女

妓女早先的意思，并不是操皮肉生涯的女人，而是音乐家，所以“妓”常和“乐”放在一块组合成词，比如《世说新语·赏誉》：“及辅政，而修室第园馆，丽车服，虽期功之惨，不废妓乐。”意思是虽然穿丧服，但不妨碍听音乐。一般写作“伎”，其实就是“技”的同源词，因为音乐是一门技术。《世说新语》里说，文学家殷仲文家里蓄养了很多妓，劝宋武帝也蓄一些，宋武帝没有回答“我怕身子骨吃不消”，而是说：“我不懂音乐。”就是这个道理。殷仲文还继续劝：“蓄了慢慢就懂了嘛。”宋武帝说：“我怕慢慢就懂了，所以才不敢蓄。”回答得很有内涵。

 

这种妓，一般是女性，至于卖不卖身，古书上没说，我也不敢肯定。但我想，肯定也卖的，因为有音乐这门技艺傍身，才好卖身。而且很多妓女，是被有钱人直接买回家的，你弹琴唱歌，主人听得兴起，难免上下其手。再说你本身就是人家买来的，身体哪有自由？

 

后来就几乎变成了专门卖身者的称呼，高档的，依旧要做音乐培训；低档的，就马虎点了。那些砍完柴就进去来一发的粗汉，你给他弹琴，也是对牛弹琴，用不着。

 

给平民可以逛的妓院，唐代以前的古书里没有记载，据说齐桓公时，管仲就办过妓院，但说得不明确。唐代有一部书叫《北里志》，记载就很详细了，北里乃是长安城北的平康里，长安集中的红灯区，红灯区内，又按档次分等，住在南曲、中曲的，档次较高，有仆人，门前院内还种有花木，春秋两季，红花欲燃，落叶如金，都值得流连拍照，连很多新科进士都慕名光顾；循着墙根住的，则比较穷，大概也就二十块钱一炮，当然也没有可供拍照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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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女的监护人，一般称为干妈，俗称“暴炭”，不知其得名原因，大概是脾气比较暴躁，像木炭那样，会突然迸裂四溅。干这行，脾气太好了确实也不行。暴炭们本身也都是离休的妓女，很有培养接班人的经验。后来写成老鸨，大概用了一个通假字。因为“鸨”是一种鸟，像大雁那么大，怎么也联系不到妈咪身上去。暴炭们的女儿们来自哪里，当然多是贫家孩子，或者也有些士大夫人家小姐，因为各种原因，家道败落，被迫卖到淫窟的。她们文化水平高，人文修养好，志向也大，也许后花园私会，给公子赠金的，多是这类。

 

当了妓女，是不能随便走出里门的，因为怕你跑了。唐代的妇女，毕竟还没有缠足嘛，多半还是能跑的。北里南街有个保唐寺，每月八号有和尚讲佛经故事，妓女们实在想过去听，快乐快乐，也行。但要先给妈咪一千块钱，还得有人带队。

 

妓女有时也会被人买去做二奶，唐代孙棨的《北里志》，是专门记载妓女生活的，近乎大唐嫖娼指南，你要是想穿越到唐朝，最好提前温习一下，做到心中有数，货比三家。书中就记载了一位叫润娘的妓女，被郭子仪的后裔郭锻买了，藏在别室。郭锻每天公务繁忙，开始百忙之中也要抽空去，后来就不肯抽空了，让润娘独守空房。这怎么行，一般做妓女做惯了，每天晚上张灯结彩，纸醉金迷，怎么受得了冷清？于是也和别人通奸。每次被发现，都要遭郭锻毒打，她也知道痛，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硬是改不掉，非常苦恼。

 

有名的妓女，收入是很可观的。后唐冯贽的《云仙杂记》，是专门记载当时名士、隐者以及乡绅显贵之流逸闻轶事的。说有一个叫史凤的妓女，宣城人，接待客人按照所纳金钱数目分等级，要想嫖她，必须循序渐进，通关打怪。最上等的服务叫迷香洞、神鸡枕、锁莲灯，中等叫交红被、传香枕，最下则给予闭门羹，会派人传话：“请您梦中来吧。”也就是说，你意淫她可以，实战不行。有个叫冯垂的外乡人，客居宣城，花了三十万嫖资，终于获得了迷香洞的待遇，喜不自胜。

 

妓院里是很乱的地方，三教九流，出入其间，颇多不法之徒，流氓恶少，借题发挥打砸抢，妓女只能忍气吞声；就算有不少资源的老鸨，大多时候除了赔笑脸，也无计可施。据说转折点在1905年，中国学习西方，建立了警察制度，于是妓女碰到坏蛋，都会赶紧报警，口哨一吹，流氓恶少立刻逃之夭夭。但我表示怀疑，在中国那种非法治环境，没有油水，恐怕警察也不会来的。当然，权衡利弊，花点钱请警察还是合算。

 

除了民间妓院，自古以来最著名的还是官妓，唐宋官吏聚会，召唤官妓陪酒乃是标配。官吏多半是进士，免不了席上写写歌词，唱唱小曲，没有异性作陪，哪来灵感？唐宋诗词，其实很多都是配乐唱的，之所以发达，估计跟有官妓陪酒的习气关系很大。有名的文人，颇得官妓崇拜，比如苏东坡，被贬到黄州当团练副使，每次聚会，那些官妓见到他，个个尖叫惊呼，持着好纸，请求偶像给自己签个名，甚至写一首歌词。这样的贬官，哪能不遭同僚嫉恨？

 

宋朝是个官吏们幸福的时代，我们不要相信苏东坡在诗歌中的卖惨，人家虽然坐过牢，有犯罪记录，但走到哪，都能灯红酒绿；你一身清白，但你也两袖清风，凭什么同情人家？

 

官妓里有才华的很多，她们的文化水平怎么来的，不是很清楚。就像我们前面说的，也许有些本来出身较好，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因为老爸犯罪，受到牵连，罚为官妓；也可能有些天生聪明，又经常和歌词相伴，文化修养日益加深；还有些本来就是自己开店的个体户，自费培训，拿了文凭，但官府选拔，硬要塞给她一张编制，真是晴天霹雳。唐孟棨的《本事诗》记载，浙西地方有个个体户妓女，歌喉妙绝，面容娇美，刺史戎昱很喜欢她，两个人感情深厚。但戎昱的上司韩滉听说后，就硬让那妓女填了招工表，侧身文公团。戎昱也不敢替她说话，只能给她饯别，筵席上写了一首歌词，叮嘱道：“见到韩滉，就给他唱这首歌。”

 

妓女到团里报到，韩滉专门摆宴接风，让妓女唱歌助兴。妓女二话不说，展开歌喉，唱道：“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韩滉默然半晌，说：“是戎昱写的吧？”妓女泪下：“是的。”韩滉叹口气：“算了，来人，把她的招工表烧了，送她回去吧。”

 

韩滉是个好官，但自古以来，都是坏官多，好官少，对官妓特别不尊重。北宋魏泰的《诗话》里说，宣州知州吕士隆极其不尊重妇女，喜欢鞭笞官妓。还有《古今诗话》记载，苏东坡做杭州通判，一天在西湖上宴会，官妓们络绎来临，只有最聪明的李秀兰缺席，派人叫了几次，终于来了，苏东坡倒没说什么，但主官很生气，责骂不休。苏东坡就写了一首《贺新郎》词，让李秀兰唱了去哄主官，主官才转怒为喜。看来真正的大才子，总是温厚人，苏东坡即位显例。另外一例还有欧阳修。

 

南宋王楙的《野客丛书》里说，北宋大臣钱文僖，是吴王钱俶的第十四子，曾经做过西京留守，当时梅尧臣、尹师鲁、欧阳修都是他的下属，这些人个个充分享用福利，随身不离官妓。有一天，钱文僖召手下聚会，欧阳修却带着自己喜欢的官妓翩翩来迟迟，钱文僖很不高兴，说妓女：“还有没有一点点组织纪律？”妓女为自己辩解：“对不起，因为午睡，丢了金钗，心情不好。”钱文僖说：“如果你能让欧阳修给你写一首词，我就送你一支金钗。”妓女大喜，回头看欧阳修，欧阳修哪会拒绝，挽起袖子就写，他也是大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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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妓大多都比较有眼色，懂得怎么讨好人，否则怎么生存。宋吴处厚《青箱记》里说，河南陕州诗人魏野虽然是个布衣，但很有诗名，寇准做陕州知州，特意去拜访，还邀魏野一起去郊外春游，参观一个寺庙时，各自在壁上题了一诗。后来两人又故地重游，发现寇准的诗已经被蒙上碧纱笼，魏野的诗则灰尘覆盖。魏野很难受，叵耐这些秃驴，竟然如此势利。随身官妓一瞧，赶紧用衣袖把灰尘擦掉，魏野很感动，当成吟成一联：“若得时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魏野不是官，没有资格享用官妓，但这官妓并不势利，一定会有后福。

 

官妓们可怜，一般必须随叫随到，非常痛苦，是以大多希望尽快从良，然而机会不那么好找，好人怎能处处皆是？宋代赵令畤《侯鲭录》卷七记载，杭州有个官妓叫周韶，擅长作诗。1073年，士绅苏子容来到杭州，杭州知州陈襄请他吃饭，官妓周韶侍宴，当时她的家人去世，身上还穿着白色孝服，一时伤心，哭着请求赎身，苏子容说：“写一首绝句来看看。”周韶援笔立成，诗曰：“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一座嗟叹，于是陈襄当场签字，恢复她的自由。苏东坡听到这事，非常感慨，特意把周韶的诗歌写成了书法，以示自己的崇敬。

 

元代以后，妓女业一样发达，但不许官吏叫鸡，没有美女，文人哪来写词的兴致？于是歌词的事业，也就逐渐消歇了。勾栏瓦肆的曲、不入流的小说，开始代替歌词的位置。

 

曾经看到朋友圈有人慨叹，古代的妓女很多都擅长诗词歌舞，现在都是纯卖肉。我正色道：“社会主义国家哪有妓女，不要瞎说。”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现今有文化的高学历妓女多得是，妓男也不缺，只是你穷措大，见不到而已，竟敢以此诋毁祖国，是可忍，孰不可忍。古代难道不一样，普通的底层妓女，会写诗吗，有机会见到苏东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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