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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 作者自按：读红楼，体会红楼梦中人。  作者 fish 秋天时，刘姥姥第二次来了贾府。 她没有第一次那样的局促。上次因无米下炊，人穷志短，着着实实是来打抽丰的。这一次，口袋里枣儿、瓜儿、野菜鼓起了包儿，也鼓起了心。刘姥姥记得，刚把它们打下树，摘下藤，采出田时的味道，如沾染了太阳的金，大地的棕，雨水的青碧，并借得了云霞的绯红，馥郁丰盛，满盈她的心。她将这果实回报给贾府，将自己的感谢真诚一并奉上，给予的心笃信和喜悦。 礼物和心意送到，本想趁天未黑出城，却没想到，老祖宗知道了她来，要留她住几天。 老太太正缺个同龄人说话，送上门了，岂不逮住？
周瑞家的这样想，平儿这样想，众人都这样想来。 刘姥姥却又局促了：
只想逃哦，别人认为千载难缝的机遇，她却怯上了。想来在不愁吃喝的时候，她是不愿再去乞求和结交富贵的。“这生像儿”还是在她自个这儿最安全，也最自在了。 众人还是不懂，也难怪，关在笼子里久了，谁会习惯拥有笼外的自由呢。 终究被留住了。既来之，则安之，她有眼色识见，就按知道的世情做罢。 说趣  刘姥姥先搜尽肠肚给贾母讲了些乡野见闻，有的是真“见闻”，有的是编的离奇话儿，为了让老祖宗、哥儿、姐儿高兴。他们高兴了，自己也踏实高兴了。 老祖宗喜欢听她讲话，世事通透的人悦起人来，凭谁都舒服。她通透啊，知道轻重，明白人的心该往哪儿碰，怎样碰。 宝玉也被她的话本吸引了，自古少年爱嫦娥，故事里少不了小姑娘，眼前听故事的，既然是少年，又俊秀，那么小姑娘得“极标致”，并且啊，按照神仙志怪的来套，这小姑娘还得狐踪鬼迹才行，大雪天，清早跑别人家抽柴禾，还着大红祅儿，白绫裙子，好不打眼！ 可惜讲到一半，府里马棚走水了。话本子得打住了，改成老祖宗爱的观音送子，子嗣大事，谁不看重？何况这家大业大的贾家！眼前不就有个极好的模子，玉公子吗？于是，这主角由小姑娘变成了神赐的玉雪一般伶俐可爱的公子。切中老祖宗、王夫人心事。 美中不足的是“玉公子”宝玉因故事风格突变，备觉遗憾，而黛玉瞧他如此上心，心生不满，未免亮出银牙来，寒光闪一下他。 扮丑  主客渐入佳境。刘姥姥也安下心来，住了一宿。次日天气清朗，她老人家心情好，笑着和李纨回话儿，还好奇心大开，爬梯上了缀锦阁，见洋广了。
她老人家有看的了，别人也要“见洋广”，有看的才行啵。 叫碧月的丫头捧过碧色盘子来，里面盛着碧色、紫色、白色、黄色、红色等各色菊花。贾母拣了大红菊花簪于发上，老人让老人，她叫姥姥也过来戴花儿。她想分享喜悦给刘姥姥，可没想到，有人想变个更盛大的喜悦给她。
这个像气球一样的喜悦“嘭”地爆破了，“贾母和众人笑得了不得”。 原来气球需鼓满了气，才能有“嘭”的效果，原来这些气，就是刘姥姥被拉开那一刻的怔然，就是旁人的讶异但淡定，就是菊枝插入灰白发间，头皮被触到的异样和凉感，就是姥姥渐次平息不安、恢复坦然，心内明白。 哪里有便宜可占，一码换一码，人间的道道就是这样哈。 别人家里的钱救济你了，值钱的宝贝给你见了，你最值钱的是啥？他们不缺钱，庄嫁人辛苦做得的果实菜蔬他们只是换个口味，他们缺啥？你得舍得点东西去补给他们缺的。 这下更没啥不安了，索性自嘲一下。
老妖精刘姥姥是不当的，但今儿的“不体面”又不是自找的，且放宽心胸，用“老风流”的气度化解自身的尴尬，也逗人一乐。 搞怪  主客开怀，主人越发来了兴致，引刘姥姥畅游大观园。 姥姥既通世情，便知晓何时开口，何时噤声。由是，惜春这个小模样儿，姥姥可拉得她的手，赞叹“别是个神仙托生的罢”。黛玉那娴静风流，姥姥当是一架秀屏，只留神打量，赞的却妙，说她这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而主人们谈论“软烟罗”时，姥姥侧耳倾听，觑着眼看，只口里念佛，念着念着，两匹软烟罗就进帐了，多意外的惊喜！她只是说了大实话。 出了潇湘馆，向紫菱洲蓼溆一带转来，这一程落脚点在秋爽斋。 姥姥还在后头和贾母一道呢，哪想到鸳鸯和凤姐已商定了一出戏，定了她为主角。
连素淡的李纨都看不过眼了，说她们“一点好事也不做”，“仔细老太太说”，她们却笃定老太太会喜欢。 主演的台词表情鸳鸯先告之了刘姥姥，老人很明白，只道“姑娘放心”，便入了戏。 先拿筷子比“叉爬子”，土话巧在符合她身份，她可不就是农妇么，又好在新鲜，这高门大户，公开场合哪个会这样说哦！ 大家便都笑，开场暖融融。 接下来上菜，贾母和刘姥姥面前各上了一碗。大家等着老祖宗先举箸并让客人呢，而客人多半还会说点子巧话吧。 秋天的阳光撒满庭院，从晓翠堂的大门涌入，又从廊檐窗格潇洒飘落，空气中弥散着暖暖闲适的氛子。 圆桌五彩缤纷，这边鹅黄灿金是宝钗，青白淡紫为黛玉，湘云则是太阳出来红通通了，那侧则是姣柳三春，她们的衣衫上绘染翠竹、白羽和蓝蝴蝶的花样。眼前好似一面面彩色的绸旗，又似一带带斑澜的海洋，在暖阳的午间，不展、微澜。 眼前的“静好”，不想被一支“叉爬子”搅动了。 举起“叉爬子”之前，刘姥姥的腮帮鼓了起来，吐完那句土话“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后，像头牛吗？她不语，坚持那个动作。像不像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此刻作好一头“牛”。 她自信又投入，单纯地只想演好这个角色，像一切沉浸角色的演员，不是循着剧情，而是带着剧情走。 观众的反应也是剧情之一，她先让大家震了一震，接下来，轮到他们的本色戏分了。
画面不要太美。叉爬子还没举起来，但她不就是一个活的叉爬子吗？色彩的海洋被搅翻了，旗子也四下摇摆。 独她没笑，举起手里的叉爬子，认真将后面的戏演完。 笑声像鸽子蛋，滴溜四转，不受控制。她却终于在换筷后，夹住了一个，送入了嘴。 完成了鸳鸯丫头交待的任务，晓翠堂的笑声散入秋爽斋各处，又越往他处，打扰下水亭里的旖旎乐音，“～咿—咿～哈哈～呀～哈哈～咿～哈哈哈哈哈⋯⋯”。 自嗨  后来黛玉回忆起那一日，不禁失笑，肚子似乎还隐隐痛呢！ 为那日的画面，她还配了解说：
可见刘姥姥当日，也是很嗨了。 尝了鸽子蛋，一两银子一个，试了茄鲞，茄子成鸡、菌、豆干、干果的大王了，还吃了玲珑剔透的小面果子。 牛饮了旧年雨水泡的老君眉，看了那么好看的栊翠庵。 见识了缀锦阁上的精美家俱，大观园的亭台楼阁，连府上最清雅的去处潇湘馆都去参观了。 不知不觉便沉醉了，醉在金风和甘洌里，醉里还听到穿林度水来的笙箫管乐。 她可不就欢喜得手舞足蹈一般！ 可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肠胃经不起大起大落，酒肉穿肠过，又兼秋风吹，肚子坏了。 找地方解决，“蹲了半日方完”。出厕来，头晕眼花，不辨路经，只有循着石子路走来。 没想到走进了怡红院，见到一些稀奇古怪。这地方机关不少，逼真的女孩子画儿挂在墙上迎客，墙上挖出洞洞来，置放花瓶香炉等物事，琉璃砖房顶镶，还嵌在地上踩，亮瞎眼了。门藏在书、屏后，左转右转又是一镜，这西洋镜把人逼真地照出来，该不会还能勾魂吧？姥姥左摸右摸，总算摸出了道，门出来了，好开心！门后还有一床，哪是床呢！分明是锦绣盒子。管他呢，只要能躺人就好，乏了的姥姥一屁股坐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她睡得可真好！有人作证：
屋外满是玫瑰海棠香花儿，屋内玲珑锦绣成堆，宝二爷，老祖宗的爱孙，贾府的凤凰，他的那张花团锦簇的卧床，居然遭她睡了！ 时间想来不长，再长点就不只是袭人见到了。但睡着的那一刻，该是很香的。 乏解了，酒醒了，袭人也微微笑着，说出那语调平淡的答话：
姥姥唬了一跳，不敢作声了。 但她若镇定下来，一定可以听出袭人寡淡言语里的高兴与骄傲。 她自己难道不高兴，不开心？！开心睡了那样好看的床，开心好好睡了一觉。 后者的成分多一些罢。  “不开心，就算长生不老也没用，开心，就算只能活几天也足够！” 愿刘姥姥开心地长生不老！良善的心被优待且自优待！ 祝秋天神清气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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