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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依旧(13)

 老苞米的书屋 2018-12-13
 
 
 

在村口的那棵大榆树下,那半块磨盘上坐着一个人。梁珩进村时,并没见到这个人。这人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让人一看便会想起“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济公和尚。这人有六七十岁的样子,正眯起眼睛打量梁珩。

当梁珩从大榆树下路过时,那人开口了:哎,你是姓梁吧?

梁珩回过身来,瞧了一眼那个人,没认出来他是谁。

那个人露出一口残缺的牙,笑了:我是何玉权啊,何玉权!你不认识我了吗?

这时,旁边有一个豁牙的男孩开口了:他叫老“骚泡卵子”。

“骚泡卵子”,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梁珩想起了眼前这个人是谁。

何玉权不急不恼,没有理会那个讨厌的男孩,他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到梁珩的面前:你从那边一过来,我就认出了你是谁!这么多年了,你的模样可没咋变。唉,还是人家城里人啊,会保养,哪像咱们乡下人,一老了就没个人样了。你是一个人来的啊,你老婆呢?

梁珩告诉他,说老婆已经去世了。

何玉权听梁珩这样说,做出一副非常惋惜的表情,慨叹了一声:唉,真是可惜了,当年她是多么俊的一个人啊。

梁珩本想敷衍这个何玉权几句,然后便离开这个让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小村庄。可是他突然改变了念头,想同这个何玉权交流几句。

你知道刘淑仙的坟在什么地方吗?梁珩问何玉权。此时,他生出一个念头,想去这个刘淑仙的坟头祭拜,自己的心灵或许会安宁一些。

何玉权说:你是说周老疙瘩的媳妇吧?她的坟前些年就被平掉了!咳,别说她是一个富农的儿媳,就连贫下中农的坟也都平了,保护耕地,移风易俗,推行火葬吗。

梁珩遗憾地“哦”了一声。

何玉权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你这次是来看老疙瘩媳妇的吧?当年她给你的孩子喂过奶——那孩子挺大了吧?

梁珩没吭声。

何玉权自言自语地说:肯定是挺大了,咋说也有三十多岁了。你们走了之后,老疙瘩媳妇可想那孩子了,听人说,她哭过好几次。有几回,她忘了你们走了,还去跳墙豁子,要去给孩子喂奶……

她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梁珩问何玉权。

何玉权说:原来你不知道啊?不就是那年公社搞水利建设要给饮马河改道吗,大队让每户富农家出一个劳力。周罗锅子的“齁巴病”犯了,去不了,没办法,老疙瘩媳妇就像花木兰一样,替老公公去了……听人说,给大河改道的活儿特别累,男劳力都吃不住劲,别说一个妇道人家了。干了半个月,老疙瘩媳妇回来后就做下了毛病,一累了就吐血。结果没过几年就死了,是吐血死的,咱乡下人没知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啥毛病,都说是那回出民工时累伤了。

梁珩问:那是哪一年的事?

何玉权想了想:出民工那年好像是1976年,对,差不多,就是那一年!

如此说,这个刘淑仙已经去世快三十年了。梁珩想。

何玉权说,刘淑仙的坟离村里不远,出了村,就能看见一块坡地,他还记得这个坟的大概位置。

梁珩对何玉权说:麻烦你带我去看看吧。

何玉权没有拒绝,领着梁珩向村外走去。

一路上,何玉权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说别人说自己。出于礼貌,梁珩不时地点头或是做出认真听的样子。

何玉权说,这些年,村里人的日子比过去强了些,总算是吃饱肚子了,每户承包的那点儿地不够种,不少年轻人去了县城或省城打工。要说日子过得最好的还数青魁,青魁就是那个当年和大老白一起去接梁珩的那个小老板。这个青魁的脑瓜活泛,前些年买了辆大解放跑运输,赚了不少钱,后来要组建了一个施工队,当了包工头子,现在全家都搬到县城去了,买了楼,出门办事自己开小汽车,别提有多风光了。

何玉权还说,全村最穷的还是他,至今仍是光棍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本来,他有个老婆,那是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来他家时带着一个八岁的男孩。最初几年,那个女人还诚心和他过日子,后来见何玉权根本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便和一个辽宁来的石匠私奔了,把孩子丢给了何玉权。何玉权曾经借钱出门去找那女人和石匠,整个东北都找遍了,拉了不少饥荒,结果自然是徒劳。老婆跑了,何玉权只好一个人带着那孩子过日子。好不容易,把孩子将就大了,举债给儿子讨了个媳妇,可这小子不学好,学会了赌博,像鬼魂一样成年在外面飘荡,根本不回家,媳妇忍受不了,一赌气回了娘家,至今没有消息。

这狗肉终归贴不到狼身上啊!何玉权感慨地说。这个儿子毕竟不是亲生的,他妈的一点儿不孝顺,对我非打即骂,纯粹是牲口养的。尽管我这个人活得没个人样,可咋说也是他的继父啊。

何玉权还说,儿子和儿媳都走了,他倒觉得日子清静了,他把自己承包的那几亩地包给了别人,条件就一个,供他一日三餐就行。

活了一辈子,到了土埋脖颈的时候,这个何玉权才大彻大悟:改革这么多年了,别人的日子都见好了,可我日子别过去更糟,穷得屁眼儿挂铃铛!这谁也怪不着……人啊,不管是在啥朝代,你不正经过日子,就别想过得好!

说到这儿,何玉权突发奇想:老梁,不知道将来还划不划成分,如果再划成分的话,我肯定还是贫农,永远的贫农!

两人走到一片坡地前停住了。

何玉权用胳膊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儿说:就是这一片,百分之百,肯定不会差的,她就埋在这儿!

大地一片嫩绿,生机勃勃。

梁珩想一个人静静,便向何玉权道了谢。

何玉权刚要离去,梁珩把他叫住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你去买套衣服吧。

何玉权有点儿不好意思,搓着双手,不肯接。

梁珩瞧了瞧他那双露着脚趾头的破胶鞋,又拿出一百元钱说:拿着吧,再买双鞋。

何玉权千恩万谢,接过钱走了。

梁珩一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尊塑像。

过了许久,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湿润的眼睛,然后弯下腰,深深地向嫩绿的大地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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