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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争论缘底事?

 雅集斋999 2018-12-13

作 者:刘九洲

 

历代把鉴定作为不传之学,现代学术,又没有建立一部有效的教科书,到目前为止,每一个懂得鉴定的人,似乎都是依靠个人摸索,获得鉴别能力的,古称“具眼”,现代西方人称之为“上天的恩赐”。

 

只有少数人看得懂古书画,导致了大多数古书画,是在没有很多人认识的情况下,完成交易的。也就是说,除了极少古书画,大家都看懂了,成交价格也体现了其地位,其余很多古书画,因为认识的人少,因此参与竞争的人也少,导致其价格没有到位——这是目前的常态。人们总在传说某人在捡漏,其实,理论上看,市场上大多数人都在捡漏。

 

在过去20年,古书画价格大涨,交易数量很大,所需要的知识,已经超过现有学术边界,即便天下专家集中起来,也不能应付交易的古书画,何况,根本不可能随时集中天下最合适的专家,到最合适的古书画面前研究。

 

这使得不少着急要买东西的收藏家,找不到最合适的专家,于是就退而求其次,一个办法,就是把“大米专家”,充当“小麦专家”来使用。小麦专家也很惶恐,又不好说自己不懂,只好大谈玄而又玄的东西,于是,收藏家往往被“非专家”,说得头晕眼花,不辨方向。

 

久而久之,这些收藏家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他们抛弃专家了,就寻找自己认识的因素。于是,大家看到,拿着印鉴书籍在拍卖场上核对书画的人,一堆一堆,任何古书画,只要有合适的印鉴,价格就会狂贵——虽然谢稚柳当年说,这是一条“邪路”。

 

印章都有如此身价,如果有明确著录,就更好了,著录的顶端,自然是宋元明清的内府旧藏。这个收藏办法,本来是可行的,内府旧藏的东西,总不会太离谱,但是,后来这个道路,发展到后来,把清代内府,收藏的当时宫廷画家的作品,卖到几千万,这就走到了事物的反面——艺术性被忘记了。

 

与此同时,一些高水平的艺术品,又因著录的有无,被拉开了太大的价格距离,譬如说,一件董其昌书法手卷,清宫旧藏的,可以卖到5000万,没有标志的,可能只有20万,这是过去几年中多次出现的现象。这就标志着,著录本身,值得4980万。真的值得吗?后来,大家心里都有点犯嘀咕。

 

古书画在大量交易,收藏家却找不到专家,导致了上述两种情况。这两种情况,扭曲了市场,问题就出在鉴定上。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只要学会了鉴定,就可以跨越这个障碍。

 

麻烦在于,没有一本有效的教科书,大家各自学习,也就是自学,其实质就是,要求每一个参与者,自己编撰出一本教育自身的教科书。

 

这是一种高要求。如果一个人,没有获得社会科学方面的博士,没有接受过严格学术训练,怎么能编写出一部内部逻辑严密的教科书?

 

但是现实中急需人才,于是,凡是涉足鉴定的人,事实上,都在各自编写自己的教科书。每人的教科书,未必写出来、未必成熟,但是确实有各自的逻辑、方法。

 

大量的教科书盛行,就导致在实际鉴定中,各方看到的证据特征,时常是一样的,但是结论相悖。这正是过去20年来,一再遇到的实际情况。

 

西方社会科学解说了这个问题。库恩(1964)说过,学术发展有不同的阶段,在一个阶段内,大家所用概念是一样的,直到出现重大矛盾,解释不了现象,处于学科困扰中。等到大学者出现,提出新看法,解决这个问题,学科上一个新台阶,大家再次聚集到新平台上,使用新的一组概念。

 

古书画领域的困扰,在于以往没有发现,每一个人都在编自己的教科书,一旦发现这个“学术事实”,那么问题看清楚了,因为各自编写的教科书,导致各人处于不同学术台阶。按照学术原则,自然会出现,面对相同的事实,也会给出完全不同的答案,这就是古书画争议不断的学术解释。

 

过去20年中,每一次古书画大争论,不论是《研山铭》《出师颂》《砥柱铭》,还是《功甫帖》,争论各方都显得很投入,很真诚,在态度上都显得可以代表真理,最后,战场也足够血淋淋的,而且一定没有定论。

 

 

宋 米芾《研山铭》

 


隋人书  《出师颂》

 

这种事情一再发生,让外界感受到古书画领域残酷且不可解,其实,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关公战秦琼”,类似于二战时期的骑兵对垒坦克,可惜的是,学术之争,不是真实的炮火,所以,留下的不是骑兵的伤亡与退出战场,而是坦克集团的尴尬——因为骑兵始终不会退出战场。

 


                               ▲宋 苏轼《功甫帖》 

 

譬如说,讨论黄庭坚《砥柱铭》、米芾《研山铭》的真伪,双方看到的特征基本是一致的,但是解读完全不同,这个人说这几笔不好,是赝品,那个人说,这是真迹,只是那几笔弱了一些。如何解释这个争论?证据其实已经无效,需要的是尽快取得一致的“认识基础”,也就是教科书要在一个平台上。

 

 宋 黄庭坚 《砥柱铭》(局部)

 

不同时代的书画,有不同的研究办法,宋人书画,是否与齐白石一种方法鉴定?未必吧?但是,如本文开始所述,古往今来,用一种办法来看待所有古书画的事实,每天都在上演,导致大面积、全方位混乱。

 

古书画的各种“私编”教科书,根本思路有多少?其实也就那么几种。

 

最大的一个群体,是笔墨派,就是以个人审美、创作经验为出发点,判断所有古代书画优劣,从而断真伪。其特点是,没有他不能鉴定的古代书画,没有他看不懂的笔墨。我个人以为,这种办法,看现当代绘画,其实有效,看古代绘画,有时候不管用,因为古人的优劣,与今天笔墨派要求的“完美”,根本不是一回事。不相信的人,可以去翻阅一本常见书,就是《中国书法全集 米芾卷》,其中不少米芾晚年信札真迹,哪一件是没有笔墨破绽的?哪一件是格调高尚的?但那都是真迹。在实际鉴定中,有时候“缺陷”反而是真迹的表示,因为大艺术家的“缺陷”,比优点,更加难以记载,如果看到一件作品,其缺点与真迹缺点一致,那基本上是真迹。

 

第二派是“合理派”,这里有两个层次的“合理”,第一个层次,要求古书画任何环节要合理,不合理就是赝品。这依赖的是自然逻辑,听起来也好听,但在现实中,真迹往往有逻辑缺陷,譬如说《砥柱铭》上有个笔画被挖去;也会有不合理因素,譬如说《砥柱铭》文字与著录有不符之处。怎么办?“合理派”说,这是赝品!其实不是如此,大量书画本身的根本特征,说明了这是真迹,历史因素很复杂,逻辑合理与书画真伪,不能完全划等号,逻辑不能取代一个一个案例的切实研究。第二个层次的“合理”,是要求古书画各种信息,都完备,当代学者也有多人在撰写论文时候,不自觉地说,某些名作在某些时段,缺乏著录,“令人不安”。希望历史信息完备,这是一个荒唐的要求,古代历史中,除了各朝《实录》较为完备,其他,哪里有什么完备?好比有人把一位老同学,领到你面前,问这是不是你20年前旧识,你说,有差异!希望变回20年前样子再看看。有道理吗?学术研究本来就是要通过各自研究,找到路径,跨越“历史隔膜”,有人却要求恢复20年前的原貌看看,貌似合理,其实荒唐。历史学、艺术史学,本来就是建立在信息不完备基础上的科学,丧失了这个基础思维,其实是在拆艺术史的庙。

 

这一派中,还派生出一些新问题,譬如说,服饰学者看到没有看过的服饰,就说“不对”,因为不符合已有的服饰数据库。问题在于,现有服饰数据库,也是不完备的,往往是由民间墓葬出土信息构成,而古代名家绘画的图像信息,往往源出宫廷,宫廷的文化动态、服饰潮流,往往领先于民间。所以,服饰学者的严格思维,却往往对古书画鉴定形成干扰。

 

因此,完成一本相对合理的教科书,是目前急迫之事,看起来似乎可以慢慢建设,其实着急得不得了。资料的大量积累当然也是好的,但是,只有在相对科学的体系中,资料积累才是有效的,否则,还会导致新一代的“关公战秦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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