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春先生所著《北京金鱼文化概述》(下简称《概述》,收录于三联书店《中国金鱼文化》一书,2008年4月第一版),约两万五千言,王世襄先生谓之“反映传统养金鱼的最高水平”。这“最高”体现在何处?与书中所辑历代金鱼文献相比,是高在见识,妙在文采,还是胜在拿“鱼”说话?笔者以为,都是都不是。毕竟,刘先生是站在前人肩膀上眺望的,这个“最高”所蕴含的包容性,胜于竞争性;传承性,胜于超越性。这般说,我想更符合刘先生的本意:“若能对金鱼之发展起推波助澜之作用于万一,实亦非始料之所及也。” 但即使这么说,也难掩《概述》在中国金鱼文化长廊中的卓然地位。其一,《概述》系统阐述了中国传统金鱼“盆养—精养”的操作手法和程式,堪称集大成者;其二,《概述》对金鱼品种的精道品鉴,传达出中国式审美的意趣和风尚,堪称通三昧者。而《概述》的独特价值,更在于融入了现代科学和理念,保存了旧韵,亦开启了新声,这使《概述》与《朱砂鱼谱》、《虫鱼雅集》等经典同列,亦难掩奕奕神采。且说一二。 先说手法。何谓“精养”?说到底是人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以精确的调控,使物种的生长发育达到人的预期设计。对于中国金鱼,这空间便是盆池,这时间便是昼夜与四时的交替。而人,于方圆之间运化匠心,俯仰天地,细察物候,调水以养鱼性,哺食以养鱼身;日复一日,人鱼欢悦相契;如琢如磨,成就水中瑰玉。在《概述》中,刘景春先生对“精养”的关键环节如数家珍,“一板不落”,而其体察之精微,用心之深切,每每令我叹服。如:
此一段,把一个换水周期内水态鱼情之变化讲得淋漓尽致,在历代金鱼书籍中是寻不到的。这既有赖于刘先生对鱼的痴迷和钻研,也因其视角,是在一掬盆海中揣摩把玩,而与放眼池场、盘算产销者殊为两路。可贵的是,刘先生并未停留在经验层面的习得,他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如对“烫尾之病”,他分析到“尾上附着气泡较多时,鱼即失去平衡,鱼尾上漂,金鱼则倒挂水面……因水压减轻,导致鱼尾血管破裂,布满血丝,尾部薄膜溃烂。”宗春启《刘景春养金鱼》中,也有一段刘先生与访客“切磋”烫尾的趣谈,“青苔让太阳一晒,光合作用下就会产生大量气泡……”可见他对“科学原理”是颇为推重的。《概述》中,有对陈桢教授金鱼演化研究成果的吸收,有对“溶氧量”、“气压”、“水温”等科学知识的自觉运用,虽未见专业的高深,却正与千百年积淀的经验传承相得益彰。科学因子的融入,实乃点睛之笔,就像一潭浓绿忽而注入了一脉清流,转而又泛动起盈盈澄澈。 但刘先生也会遇到麻烦:这“盆养—精养”方式是不是已不合时宜。当下,金鱼由“盆”到“池”,甚而养回了坑塘,且模样似乎还不赖,又作何解释?回到《概述》,刘先生说:“故金鱼之容器不宜过大,但亦不宜过小。”为何?除影响体型发育的因素以外,更重要的是“文”、“野”有别:“所谓'养得好’,就是既要养出金鱼之情态,又要养出金鱼之精神,明确地说,就是既要养出金鱼的身框与姿态,也要养出野鱼的精神与活泼来。” 这“身框与姿态”,便是“文”;“精神与活泼”,便是“野”。大体而言,空间大易“野”、容器小易“文”,虽然手法的控制可以增加变数,但大的趋势不会变,这是生物基因表达的客观规律,也是中国金鱼千百年演化印证的道理。“文”和“野”,关键是要掌握好“度”,过“文”则气弱,过“野”则粗俗。而金鱼“文”、“野”之好尚,又与时代风气、地域特征以及审美品位有关,刘景春先生作为北京金鱼文化的代表,对泥盆以下、木海以上的容器,想来是不作多想的。 再说品鉴。何为中国金鱼的审美传统?答曰:“写意”。写意,是中国艺术的DNA,也决定了中国金鱼的玩法。“意在笔先”,在品鉴之初,培育之前,人就要对鱼的整体气韵有直觉把握。比方玩王字虎头,就要讲究个“虎气”。刘先生开门见山:“此种鱼额头突起之堆肉,出棱露角,堆肉面上有凹陷窄细之线纹,联而读之,状若汉语之'王’,亦老虎前额之'王’字纹,故美其纹曰“虎头鱼”,说明此种鱼既具虎头虎脑的雄伟之资质,又具老虎前额之征象,论实论势,不可易也……”由此可知,王虎之“虎气”来自与猛虎之比附,跳不出“威武雄壮”之范畴。
在我看来,对“度”的把握,正是刘先生对“写意”精髓的领悟。白石老人讲:“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相对于“写意”,这“似”便是“刻意”,这“不似”便是“随意”。《概述》的一大贡献,便是细化了品鉴标准,从而校正了制约中国金鱼向精深发展的“随意”倾向。典型如“王虎”,列出十余条讲究,十条忌讳,其精细程度,纵观古今金鱼文献,可谓奇峰突起,即使与协会系日寿品评标准相比,亦不逊色。中国之流弊,在于每每粗制滥造,却每每能靠谈虚弄玄,囫囵过关。《概述》则表明:“写意”不是涂鸦,更不是招摇,也要讲究笔笔到位,其背后,是文化底蕴的涵藏和手法技艺的修炼。这种对笃实和准确的追求,我想,一则受现代科学熏陶使然,一则或与刘先生精通英文有关:“您瞧这英语呀,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语言了。没有漏洞。您要想严谨地表达一个意思,那就只有用英语!”(参看《金鱼梦忆》) 但刘先生又会遇到麻烦:“刻意”—“标准化”。这仍要拜工业化养殖所赐,所谓“标准化”,说到底商业逻辑使然;但艺术,并不等同于商品。可叹的是,如今技术思维—商业逻辑已然渗透进人类活动的各个领域,甚至改变、异化着人类的心智模式。如这幅日本“土佐金”的标准模式图,简直与钟表设计如出一辙,不知刘先生看了,会作何感想——但我知道他喜欢说一句话:“意思到了就行”。“写意”,讲究“得意忘形”,拘泥于“形”,就无法达至“意”的不可言传之妙。依我之见,“模式图”的作用,只是为“意”的生发而提供雏“形”;它是创作的起点,而绝非终点。对此,田家青说得格外精彩:“打造传统家具,施工并不完全依赖图纸,是一个再创造的完善过程,如腿足的侧脚,各种弧度等都是'跟着感觉走’,边造边试边确定。”(参看《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这就是中国艺术的魅力和奥妙所在!“跟着感觉走”,随物赋形、随形赋意,如此才有“意境”、才有“气韵”、才有“玩味”。我看刘先生的王虎,虽不算处处精工,但浑然透着勃勃“虎气”,威武中不失英俊,庄重中不失洒脱,真个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意思到了吗”,恩,“跟着感觉走”。 手法与品鉴,是金鱼文化最基础也是最核心的所在。刘景春先生将数十年心得凝于一册,与世人分享,实是我辈之幸。时移境迁,不知谁还能写出这样一部神完气足、值得一再回味的金鱼著述。偏偏,我们又赶上了这个唯恐赶不上进步列车的时代,更有市场的是“快餐”。或许,一只“菜鸟”会说:“这老爷子写个'养水’真啰嗦,弄个过滤不就行了”——呵呵,春风过驴耳。倒是“金鱼帝国”的创始人、东海水族的陈镇平先生——我一直视其为当代中国金鱼界西方科学和商业理性的代表——说的一句话,让我心头一震: “多年以来,我执着创新方向,常被人视作偏执狂。近一两年才对旧人旧事有所顿悟。沒有过去,何来创新。今天自己的点滴创意新意,在历史的长河里实在微不足道,唯有爱鱼之心及精神可以并且应当千古传承。” 是啊,爱鱼之心,千古传承!收笔之际,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泥盆木海,不再是虎头鹅头,而是《概述》里那些情采跃动的词句:“再经一周,幼苗即可推动珠虫,口噙一珠虫,努力奋斗,用力将珠虫食入……”瞧,这拙哏劲儿,诚然是“养鱼之人因而亦能知鱼之乐并能浑然与之同乐也”。我的耳畔,仿佛又响起刘先生朴质而风趣的京腔京韵:“'嗨!只要拾掇鱼身体就没事儿!这每年天儿一冷,把金鱼一收,一冬天儿不动唤,人跟屋子里头也待攒了。非得到了开春儿,天儿这么一暖和,这鱼往出一拿,我的活儿就来了——这鱼活了,嘿~我也活了!’”这叫什么?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呵呵,刘先生不玩这些个高头讲章,他就是“一酷爱金鱼之鱼迷也”,“起早贪黑,始终不断。自得其乐,老而弥坚……您说,咱们这是为了什么!”(参看《金鱼梦忆》)为了什么?我看,就为老北京那骨子里的真性情:不冤不乐! 转念想,这不正是刘景春以至王世襄那辈老先生最令人敬重的地方吗?“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养鱼与修身,修身与生活,圆融一体。尹培恕先生回忆:“那时我们到刘家做客,和刘先生在堂屋八仙桌那聊天,他的家人从不过来干扰,很是彬彬有礼。夏秋之季,总能看到奚老师在那张老红木床榻上,做棉衣棉被,和我们聊蛐蛐构成一幅生动的促织图……刘先生家始终保持着老北京传统朴实的家教家风,让人可慕可敬!” 这又叫什么?比起卯足了劲要传承文化实则是贩卖文化的尘嚣来,我更能喜欢这种“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状态——大音希声,大美无言。 掩卷,听中国金鱼文化静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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