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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敏:然而,我仍然相信灵魂

 流年逝水梦浮生 2018-12-14


  

当生活失去了所有希望,一个人就成了绝望者。一盏灯熄灭,又一盏灯熄灭,四野失明,天地间只余下没顶的漆黑。绝望和绝望或有不同,倘若只是一个人掉进绝望的黑洞,外界的光线还可能间或从洞口掠过,但若是整一个时代落入黑洞,那就是宇宙意义的黑洞,所有的光线都被吞没。

 

弗里德里希·莱克,一个生活于纳粹时代的德国人。对于信奉纳粹主义的德国人来说,纳粹时代是阳光灿烂热血沸腾的时代,而在憎恶纳粹主义的莱克眼里,一切恰恰相反。人与人的视力差别之大,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因之所见的世界也差别极大,甚至于黑白颠倒,对任一色块的辨别都达不成共识。他是一名作家,那时已经年过五十,学养和年龄如同沉静的井水,晨间汲一瓢用于洗濯,眼清额冷,不易遭受蛊惑,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睁睁看见整一个国家落入了黑洞,他却抓不住任何物体能减缓其坠落,黑洞随之也将他吞没,他成了绝望者。


莱克的作品今天大概没有多少读者了,他不是文学巨匠,然而却有一部无关文学成就的日记,一次次越过时间,留存下来,逾出国界,至今活在世上。其间经历过几度遗忘,勾起。生活于繁嚣的人们忘记它,然而当天阴欲雨,黑暗降临,人们又想起它,看来人心的底部总潜伏着对黑暗的恐惧。不清楚它已经译成了几种文字,在作家离世七十年之后,2015年,它有了中文版本,书名为《绝望者日记》。

 

这部日记记录的是那个绝望的年代,写作的方式很荒诞,一段文字从作家手里刚一写出,便由作家亲手埋到树林的地里。1933年,莱克在上巴伐利亚的山中买了一块地,位置异常孤寂,其时正当希特勒上台,纳粹时代开始。他企图避开时代的洪水,携妻女住进了山中,与柏树为伴。假如掘一个地洞能把自己封闭起来,他一定愿意住进地洞,堵上洞口。但纳粹的罗网是铺天盖地的,个人领地不受保护,自我封闭无法抵挡强权入侵。他知道友人已经因日记而遭受盖世太保搜查,命悬一线。他知道自己写这些文字所冒的风险。他无奈于这些风险,只能在日记中对自己低语:

 

“我的写作全出自我的内心需要,不能停止,所以我只能漠视警告继续写日记,……”


内心需要,这很难揣度。某些时候内心需要会被恐怖掐灭掉,某些时候却相反,恐怖碾压越甚,人的内心需要越是强烈。他没有读者,也绝不敢要读者,更不敢期待未来。他为自己而写,自己对自己诉说,以防丢失自己。为了躲过告密和监视,他不断转移藏匿日记的位置。


日记起始于1936年。

 

 “在这漫长的几年中,我们的内心充满了仇恨,躺在床上恨,站起来还恨,在漫长的噩梦中恨——虽然我们眉梢上挂着非法的仇恨,但我们没有法定的权利,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开会时每个人都必须喊‘希特勒万岁’。”

 

“如今的德国,一个魔鬼摆脱了束缚——唉,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才能再次把这只魔鬼拴住。”

 

这里说的我们,是数目有限的朋友。而更多的德国人,被作者视为他们。

 

“这群暴民,我与他们的联系仅仅是有相同的国籍。”

 

他们信奉纳粹主义,崇拜元首。他们热血翻沸,荷尔蒙疯涨。他们接受宣传机器的灌溉,通体长出褐色的枝叶,脑子却越缩越小,好似尚未长成便已脱水的浆果,枯萎干瘪,随风落到地上,只等军靴踏过,便成片发出欢快的碎裂声。

 

一个11岁的男孩,目睹党卫军杀害了他的父亲,仅仅四周之后,他便除却悲愤,说服了自己:“那是元首做的,元首做的是对的。”一位村妇升级为小村子的妇女主席,她告诉作者,她赞美元首,因为他好,如果这场战争以失败告终,她就准备放毒气熏死所有德国人。

 

面对这样的现实,莱克无法可想,只能在日记中悲叹——

 

“这个民族疯了,并会为自己的疯狂付出高昂的代价。”

 

“人群山呼万岁,那呼唤声中透露出愚蠢和低能。”

 

他痛恨愚蠢,愚蠢犹如铜墙铁壁,是不能对话的。不仅如此,愚蠢还具有排山倒海的势力,能即刻压倒企图向它举起长矛的人。他观察愚蠢。那些空洞的眼睛突然闪现残忍的火焰,那些精神恍惚的青年投入群体的嚎叫欢腾。人们有日甚一日的激情聚集在一起,震耳欲聋的鼓,钹,风琴,庆典,阅兵,比巫师法术更有效的烟火表演,让人们摆脱了人存在的单个状态,感受到融入群体的轻松,并将绚烂的天堂许诺给人们。

 

“这就让我感到孤独得就像一个人站在地球的北极一样,尽管我周围站着上千人。”莱克写道。他感觉到他呼吸着死亡的气息,人们的灵魂被淹没在血腥和污水里。愚蠢的思潮日复一日上涨,仿佛永远不再会退潮了,连智者都难以拂去迷眼的水雾。他绝望:“我生到这个星球上的时间太早了。我活不过这愚蠢的思潮。”

 

愚蠢的思潮向着他们的天堂一路狂奔,呼啸着裹挟瓦砾和沙尘。而莱克看到的是,一个民族正在奔往地狱,速度之疾已经使他们看不见沿途的灾难,更不可能看见即将到达的灾难。



莱克在日记中诅咒魔鬼和暴民,疯狂和愚蠢,诅咒人类社会的白蚁堆。他深感无力:“我除了诅咒,没有其他武器可用。我知道诅咒会使我凋谢,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活着看到你们的衰败。”

 

然而,诅咒也在帮助他活下去,一本日记,其实是洪水中一块救生的木片,使他可能不时把头托出水面呼吸。活着是必须的,即便纳粹已经征服了世界,一个人也必须活下去。

 

莱克写道:“现在,活着需要勇气。勇气,就是每天都要树立的个人意志。”民族或国家不能成为一个人站立为人的凭藉,一个人需要依靠自己的个人意志。力量对比极其明显,权力集团是强者,单个人是弱者,这毫无疑问。强权征服世界,也亟需征服人心,它要把所有的人心攥在手里,揉成任意形状的面团。然而无论权力集团如何强大,终有星散逃逸的麦粒。单个的麦粒固然害怕强权的追杀碾压,时时心怀恐惧。强权也恼怒这些麦粒,他们不知其数,不在掌控之中,他们是不确定的因子,使强权也焦虑恐惧。

 

莱克的日记让我们看到一个孤独者的绝望,也让我们看到强权的恐惧。随着时势的衍变,控制社会的禁令越来越多,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越来越容易犯罪。奚落元首有罪,使用外币有罪,收听外国无线电广播有罪,议论战局不利有罪,在日记中诉说绝望当然也有罪。恶魔越是接近末日,神经越是衰弱,于是臆想越多,这是因为强权越来越感到恐惧。

 

194410月,莱克被捕了,因为他拒绝参加人民冲锋队,犯了“破坏军队士气罪”。那时纳粹败局已定,军队士气岌岌可危。希特勒不得不扩大征召炮灰,从十一二岁的男孩到六十多岁的老人,都被用于组织最后的防线。许多人被捕,各种各样的罪名,六十岁的莱克被关进军队监狱,可能面临极刑。意外的是,莱克竟逃过死神,不久就被释放了,他猜测是有人施以援手,一色的军装之下包裹的已有异样的人心。

 

194412月,莱克再次被捕,因为他的一封信件遭遇了告密,他在写给出版社的信中抱怨通货膨胀吃掉了他下一本书的版税,于是他犯下了“侮辱德国货币罪”。那是1944年的最后一夜,新年的曙色已经浮现。他被关押在慕尼黑的盖世太保监狱,而后又转押达豪集中营。这里是地狱中的地狱,饥饿,寒冷,血污,疾病,五十岁以上的被囚者死亡率达百分之八十。这一次莱克没能逃出,两个月后,他死在集中营里,盖世太保记录他的死因是斑疹伤寒。

 

置身极权统治之下,人无法为人,无权选择自己的生死,不是作为犯人死于集中营的斑疹伤寒,便是作为炮灰死于最后防线的崩溃。唯有写日记是莱克自己选择的。

 

莱克说,……然而,我仍然相信灵魂……

 

七十年后翻开书页,可知灵魂并非虚幻,他有足踪和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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