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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在寂静的小山村里

 青岛田骏 2018-12-15

     今年清明节到故乡扫墓后,我与几位亲属驾车来到沂蒙山区深处的一个小山村,这里是我全家居住了三年的地方。

从鲁北平原上那个山东省最大的乡镇---广饶县大王镇出发,疾驰在通往沂蒙山区的高速公路上。从车窗内眺望,那是一大片广袤又肥腴的大地,看不出“大平小不平”的微地貌差异,整个地面像那种白绿相间的地毯。此地虽处在寿光市蔬菜大棚的西部边缘,但是,蔬菜塑料棚的白颜色却占据着大地半数以上的地盘,晚春的小麦在一场小雨后格外翠绿,在蔬菜产业化的大格局下,种植面积正在缩小着。从当地农民那里得知,一亩蔬菜的收入超过二亩的种粮......。

看来,这片丰饶的大地正在急剧发生着“颜色革命”:绿色被置换为白色,原来的农村颜色空间要改写了。

驶向沂蒙山的道路是缓慢升高的,这种升高几乎不能感觉,唯一能够参照的就是公路两旁的庄稼和蔬菜,越往南行驶它们的长势不断在衰落,当靠近青州市以南的低矮丘陵时,绿色的生命在逐渐消失着,梯田上的一些土地荒芜了,裸露的地面只有很少的野草在春风里摆动着。

行驶路况的差异也几乎与路旁的小麦、蔬菜的长势相同构,下高速公路转入国道,再转入砂土公路,最后在砂土路东侧转入一条狭窄又崎岖不平的山路,颠簸着,上午9点,缓慢的驶入这个小山村。

43年前我从这个小山村离开后,只在31年前的一个深秋来过一次,那时还保留着离开时村貌:在向阳山坡前自下而上、高低不平、住户稀落的青石、茅草房;篱笆、牵牛花;梯田,花椒树;蓝天,炊烟;长空雁叫,寒鸦点点.......>还保存着那种古朴、静谧、天然.......。

下了车,站在村头,打量着这个就是在县域地图上也找不到的村庄。变了,确实变了,小村内的街道不再是那种因道路不平而砌成的石级台阶;不再是那种因地形陡峭而使各居住单元突兀的上下错落;不再是那道数米深的沟壑阻隔了邻居绕路交往.......。可以肯定,这个山村经历过一次或数次又是规模不小的削高填低式的土石方移动,它按照一个斜平面的图纸,把高低削平拉齐,把崎岖平缓,把零散集中、把错落规整.....。把各家各户按照城镇住宅规划样式,把前后工整排列。还有村内那条唯一的大街两侧竖立着电线杆,显示着现代建筑文明符号的雏形。

我们一行人进入我那个叔伯婶婶家,她已经81岁,当年我离开时她还不到40岁,从她满头白发和面部深深的皱纹里,我此时真切感到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那时只有17岁的大弟弟正好花甲之年,此时我握住了他那双粗糙的手,他黝黑、瘦削的脸庞上也记载了他度过了风风雨雨。还有两个弟弟也都50岁以上,两鬓都有了白发----岁月就是如此无情的碾过,重压使他们的背驼了,腰弯了,但是,从鞋面、裤脚和双手可以看出来,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享受一位老年人的颐养天年,那些在鞋面和裤脚泥土那样显眼。

大家在激动着回顾40多年前那段在一起时的短暂岁月,回顾在40多年中发生的那些生死存亡、凋落再生,那些寻常中的喜悦、忧愁和悲伤。正是从这些熟悉的乡音、琐碎的叙说里,我一次次感到了生活在偏僻、封闭的深山里的农民们,经历过的那些清苦、那些忧愁,大部分回忆是苦涩和不幸。

40多年的空间阻隔,但流变的时间并没有割断我们的亲情,一边畅谈着一边环顾房内四周,与当初的凋敝的房舍、破旧的家具不同了,不但墙壁被涂料粉刷,原来房顶裸露的高粱秸或麦草不见了,而是安装了白色塑料板,虽然还没有安装空调,但对农民而言,房顶那个大吊扇就足以度过那个炎热夏季。室内的大衣橱、电视、冰箱和微波炉等现代化电器也一应俱全。看来,现代物质文明的符号具有一种强力渗透功能,它能够穿越大平原,顽强的向着沂蒙山区深处挺进,并且在每个寻常百姓家落户。此时,我忽然感觉到:像这样的小山村也朝向现代文明的地平线曙光,迈出了坚定不移地步伐。但是从婶母的叙说里,这个步伐的迈出又是何等艰难:

从这些以庸常、搓碎的叙说里,我判断出当初迈出的第一步就是与传统种植业的一个大诀别。不知有多少年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当他们从一年年的忙忙碌碌收获的粮食还不能填饱肚子的时候,他们还是一年年忍受着、并固守着这块祖辈耕作的土地,对黄土地的坚守,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农民如此执著与坚韧。因为他们看不到任何可以生存环境的目标和前途,此时他们需要的一个明白无误地改善生存环境的信号,也许这个信号在几百年甚至几千里就从来没有升起过,只是到了十一届叁中全会后,当农民看到了“进城务工”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此时,婶母家的大弟弟给我算了这样一笔帐:如果是咱村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农民,在山坡辛苦劳作一年,并且还是有幸遇上风调雨顺的年景,所收获的粮食顶多能吃饱肚子,差一些人家就不得不到寿光、青州购买粮食。但是,如果进城务工的话,一个月收入2000元人民币,就能够基本满足全家人的口粮,剩下的收入就可以积攒起来建房、娶媳妇和置办家电。进城务工的诱惑,吸引着村里的中青年人到县城、到潍坊、济南和青岛等城市,他们像候鸟一样,从每年的正月十五后出发,再到春节前夕回来,这一整年即便是收入最差的也能积攒下几万元。你看咱村里这些新房、家电都是靠外出打工挣来的.......。

“如果继续种地里呢,比如几乎人家承包村子里全部土地,你们把土地租出去,也有点收入,再去打工....”我问。

“你是在这里住过的,这里的土地几乎都是梯田,十年九旱,种什么都不收,你想把土地租出去,但没有一户人家要,就是白送给人家租中也不行,所以山上的土地全部荒废了,只有地边的几棵花椒树和其他果树,每人管理也没有收成。我估算了一下,每年全村土地收入也抵不上几个进场打工的收入。你看,村子里没有多少人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还有几户小两口全家都走了,好像是在潍坊市开店,听说还发了财......>

此时我意识到农民进城打工是对传统农业的彻底否定,放下了锄头、镰刀,放弃了几千年种植耕作模式,实现了从田野到城市地理空间的转换,从目前能够阅读的中国历史文本上还不曾发生过,但这肯定是进步......。

如果从获取物质财富的数量而言,无疑是大进步,它结束了这个地区世世代代吃不饱穿不暖的漫长历史,并且,也正是进城务工开始的财富积累,为封闭、保守、贫穷的山村注入了现代化的物质符号,农民才通过这种长途跋涉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辛苦劳作,把视野扩展到千里之外。至少说对于延续多少年的贫穷是一种拯救。所以,在场的亲戚们说:不管多么受苦受累,日子还是越过越好,孩子长大了上大学、当干部、科学家,当补了的就打工,总算是从苦日子熬过来了.......>

边说边聊,边聊边走,我们来到院子,杏树花朵飘落了,梨花、李子花正开放,几垄大葱,几垄韭菜翠绿,在晚春阳光照射下泛着绿光。几只鸡在啄食,还有一只公鸡在柴草垛上伸长了脖子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此时脑海里忽然冒出那句“无忧无愁农家乐”,接着我就否定了,明媚的春光、温馨的农家、生机的院落,一切都是轻松的、慢节奏的,闲适的,但是从刚才亲戚对几十年来辛苦历程的叙说里,都是在这些闲适和温馨的表象下掩饰着他们的东奔西走,他们为生存辛苦劳作的辛酸。

进城务工的代价是把一个圆满家庭主要劳动力分离到一个遥远的空间,于是就产生了大量“牛郎织女”式的分离居住,所造成的“留守寡妇”承担着抚养家庭的重任。这还是不重要的,尤其是这种以家庭两分所维系的谋生方式,极易造成感情裂痕,因为人类至目前还不具备抗拒生理需要的强烈冲动,如果丈夫在外地偷腥,就难免妻子“红杏出墙”。几乎没有比家庭破裂更严重的事情。虽然家庭收入提高了,日子幸福了,但却支付了不小的代价。

如果城市留不住这些外来打工者,那么“牛郎织女”式的生存就继续下去,最后的结局可能是严重的。

政府责任多元,除了保证农民吃饱穿暖外,还要保证吃有饭、穿有衣、居有室。还要把为了谋生而分离的家庭团聚,而不是相反。

此时我说:“我们还是到山上看看吧?40多年没看了”。

40多年前通向山顶的崎岖小路不但宽阔了,也平整了不少。婶母家的弟弟说:现在收粮食,运肥料不再条扁担了,这条盘山路可以顺着走到山顶,独轮车、地排车都行....”。

40年前,那时一个亢奋喧嚣的年代,“农业学大寨”把全体农民组成一个开天辟地的“战斗队伍”,每天农民们杠着红旗,举着画像,唱着语录歌。回忆起来好像战争年代一个生动的故事,为修田炸石头,炮声隆隆;为亩产千斤粮,红旗飘飘,古铜色的手臂挥舞着铮亮的锄头,改造山河.....

现在一切都变了,偌大群山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丝声音,空无,寂寥。也许这本来就是农村的原生态,如果没有改革开放,这一切不会c出现。

我们走着,一路两旁,没有了庄稼,没有了蔬菜,连40多年前的那些果树:桃树、枣树、李子树、苹果树、核桃树、杏树、软枣树和柿子树都不见了,只有为数不多的地边花椒树在微风里疲倦的摆动。一块块土地荒芜了,零星的野草野菜还分布其间。

我想,这就是农民对利益的一种自由选择,弃地务工是这个时代的必然,这是对传统的第一次、也是最强烈的反叛,从改变地理空间开始,也改变了经济空间和政治、伦理空间。首先得到改变的是以家族、土地和植物这自然空间三要素。如今却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了被解构过程。

我从小到20岁在农村长大,体会最深刻的就是农村空间是封闭的,也是固定的、自然的、一成不变的。无论是居住过的寿光市平原那些农村还是沂蒙山深处的这些小山村,安静的匍匐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寂静无声。他们的形成和命运被各自的机缘所限定。这些无言的空间,其内部长久地保持着安静和再生性,它是内部再生产出来的框架和器皿,也构成这个内部关系基本支撑。在这样一个被封闭空间内,人们之间关系的架构是通过血缘组织和维系,关系牢不可破,是家族中的权威自然成为关系支配中心。世世代代都是以家族、土地和植物三要素编织这个空间整体,也是这个空间内完整的视觉对象。千百年来,农民目光所及,只能是生活于这个其中的周遭狭小空间,所以空间意识只能在数几十里之内。只有季节之变,农作物之变,只有流动递进的时间的周而复始,于是农村自然地理就是一个呆板的安静的空间。祖祖辈辈,在这种居住劳动经验里,坚固了也浓缩了家园观念、寄托性情感,这就是农民时代性居住演变成的家族家园意识和根深蒂固的乡土记忆。我到至今还存留这种顽固的观念,虽然离开故乡40多年,每当回忆起来还好似被反复激发,返归愿望喷涌而出。每次回到故乡,就找到了归依,找到了家园---一种终极性归属.......>

可如今,他们把土地废弃,把故乡离别,离乡的代价首先是为了活命,继而是温饱小康,但是,乡愁、想念的精神折磨同样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痛疼。

沿着盘山路走到山顶,虽说不上是“万里江山收眼底”,但是,当站在这最高处,似乎是有一种“我家忧乐注心头”。究竟有多少次我站在这高山之巅,没有多少快乐,只是一种惆怅:当时我不止一次想像: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的荒山野岭?不再遭受这伤筋动骨的劳动折磨?

山顶荒草已经发出嫩芽在春风里摇动,几棵从石缝里冒出的野莓花开着黄色的鲜花分外好看,向远处眺望着,群山连绵,村庄被黄绿色笼罩星星点点。没有工厂轰鸣的机器声音,没有大烟筒上冒出的滚滚浓烟。几棵柿子树枝上有几只蹦跳的小鸟发出清脆的声音。往西边悬崖看下去,那条从沂源县境内延伸的小石河像一条银带,转了一个弯向北流去。此时,我又抬了一下头,太阳正值中午,每个村落上空冒出那种只有柴草燃烧时的那种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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