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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游与离骚的精气神之说

 shjohn 2018-12-19
当时在齐国流行的黄老之学的精气说,也明确地反映在屈原的作品中。
屈原所作的《远游》说:“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这就是说,要想远游必定有所托乘。托乘什么呢?下边说:“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正气就是精气。
要得到“托乘”,必须求“正气”。求“正气”的方法是“漠虚静以恬愉兮,淡无为而自得”。“自得”就是《内业》篇所谓“中得”,也就是《心术下》篇所谓“内德”。心有了这种条件,精气就可以来了。人要是能够聚集很多“精气”,就能够离开形体,上升远游。下文说:“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时仿佛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照这一段所说的,傅说之所以能够上升远游,因为他“托辰星”。《管子·内业》篇说:“凡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它认为天上的星,也是“精气”。韩众之所以能上升远游,因为他得了“一”,“一”也就是“精气”。有了很多“精气”的人,能够离开形体,上升远游。在远游时候,也可以碰见更多的“精气”,“精皎皎以往来”。因此,它就有机会吸收更多的精气。下文接着说:“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这就是说,在腾空远游的时候,在空中又吸收了些精气,他的身体里边的粗秽自然就消除了。
“精气”也就是“道”。《远游》篇说:“道可受兮,而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毋滑而(汝)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这所说的,跟《内业》、《白心》等篇关于“道”或“精气”的说法完全一致。
据《远游》篇说,人远游到最高远的地方,就仿佛看到了天地还没有剖判的混沌情况。它说:“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儵忽而无见兮,听倘怳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泰初就是原始的混沌。
有人说: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同《远游》有类似意思和字句。因此推断说,《远游》不是屈原作的,是汉朝的人模拟司马相如的《大人赋》托名屈原。这个说法没有什么史料的根据,仅是一种推测。司马相如的《大人赋》或屈原的《远游》意思和字句是有些相同之处。但没有别的证据,仅靠这一点,说司马相如模拟屈原,那不更合理成章吗?汉朝以后的人用儒家思想解释屈原的作品,造成一个屈原是儒家的假象。以这种假象为前提,于是就说,儒家的人怎么会讲起黄老之学的话呢?因此就说《远游》原来不是屈原的作品。上面已经证明,屈原在当时所走的路线是法家革新、前进的路线,不是儒家的保守、倒退路线。这个假象就不攻自破了,这个前提就不推自倒了。按历史的先后只能是司马相如模拟屈原,不能是《远游》模拟《大人赋》。
《楚辞》中的《九辩》相传是屈原的学生宋玉作的,近来也有人说是屈原作的。不管怎样说总是屈原那一派作的吧。《九辩》开头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九辩》的“悲秋”就是《九章》中的“悲回风”。悲的是曾经培养起来了许多香花,秋风一来都吹散了。《九辩》最后说:“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意思就是说:你既然不用我的计划,你就放开我,让我们就别离吧!我要到云中游玩。下边所说的乘精气,遇诸神或群灵,同《远游》所说的相同。屈原的最有名的作品是《离骚》。《离骚》的整个结构,和《远游》是一样的,《离骚》的整个思想,就包括了《惜往日》、《悲回风》和《远游》中的思想。
《离骚》开始说:“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日正则兮,字余日灵均”。就是说:他的父亲在他出生的时候给他很好的两个名字,就是“正则”和“灵均”。他又名平,这些名字为什么是“嘉名”,就是因为他是以黄老之学的思想为根据的,《内业》篇说:“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庄子·达生》篇说:“无累则正平”。《达生》篇又说:“天下平均”。均跟平也是联系在一起的。屈原字灵均。《离骚》说到“灵修”、“灵氛”;这“灵”也就是“灵气”之灵。在《离骚》中,屈原自己说:“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内业》等篇常说“中得”和“内德”。《庄子·知北游》说:“德将为汝美”。《心术下》篇说:“气者身之充也;充不美则心不得”。可见“内美”即“内德”,就是指他自己所有的精气。“又重之以修能,”意思是说,他有很多的精气,又加上许多的才能。
下边说:“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意思就是说:他积极地培养搞革新的人材,赶快推行革新,怕的是形势不能等待。下边说:“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就是说:他自告奋勇为革新带路。下面说:“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斋怒。”意思就是说,除了他所走的路之外,还有一条黑暗险隘的路。有一派党人苟且偷安,要走那一条路,眼看就要翻车。所以屈原先后奔走,要照着“前王”脚印走。“前王”与“先王”不同。“先王”可以是过去很久的王,“前王”指过去不久的王。这个“前王”可能指的是悼王。他用吴起革新使楚国致于富强。可是怀王信了谗言,不用他的计策。屈原这几句话,概括了九章中的《惜往日》和《悲回风》的意思。
在《离骚》下文,屈原自叙其周游地上各处,所至均不如意,以后叙述他在天上的周游。在叙述他在天上的周游以前,他说:“跪敷衽以陈词兮,耿吾既得中正。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一般的解释,都说“中正”是“中正之道”,即一般的道德原则。这恐怕也是望文生义。在这里,“得中正”和“溘埃风余上征”有因果关系。一般的道德原则怎么能使他“上征”呢?我认为这里所说的“中正”,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内美”。《白心》篇说:“中有(又)有中(本作有中有中,依王念孙校改),孰能得夫中之衷乎?”《内业》篇说:“心之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中中之中”,“心中之心”,指的是人所有的精气。《远游》篇说:“神儵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中正”的“正”,就是说正气。《离骚》下文说:“抑志(帜)而弭节兮,神高驰之藐藐。”这个“神”就是屈原自己的“神”,也就是他的“精”。他因为有这许多的“精”,所以他能周游天下。
《远游》篇说:“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这和《离骚》所说的,比较谦虚一点。在《离骚》中,屈原说他已经有了“内美”,在《远游》中,他说:“质菲薄而无因。”不过两篇都说要想“上浮”,必定有所“托乘”。所“托乘”的就是精气。
黄老之学作为一个学派是从早期道家中分化出来的。早期道家注重养生。黄老之学改造和发展了早期道家的养生的思想和方法,认为这种方法不但可以养生而且可以治国。把养生的方法扩充为治国的方法,这就为新兴的地主阶级提供了一套统治术。这种统治术和法家所提供的统治术基本上是一致的。在统治术这一方面,黄老之学其实就是法家。黄老之学以治身为内,以治国为外。这种思想在《老子》、《庄子》书中也都有的。老子讲“根深固柢,长生久视之道”。《庄子》书中讲“长生久视之道”的地方也很多。《管子》中的《内业》、《白心》等篇讲“治身”提出的精、气说,把这种“内外”联系讲得很清楚。在治身方面,这些篇的作者认为精、神是一种细微的气,同构成身体的气同是物质性的东西,不过有精粗之别。他又认为精神可以离开形体而独立存在。精神在形体之内,就如同一个人住在房子以内,可以随便出入。这就为原来宗教中所说的灵魂不死的迷信,留有余地。虽然说精神和形体同是物质性的,可是发展下去精神实际上仍然是精神,非物质性的东西。这样发展下去,就成为后来所说的神仙家,最后成为道教。
屈原真实相信“神”可以离开“形”而独立存在,或是仅用当时所流行的精气说为资料,作成“游仙诗”一类的作品,以发泄他的义愤吗?这就无庸深考,也无可深考了。
无论如何,事实是后期的黄老之学,有一派流为神仙家。秦始皇和汉武帝就是突出的神仙家。
秦始皇把法家的政治推行到底,完成了法家所负的历史使命。他是法家的政治的总代表。但是他的思想另一方面就是求长生。他统一中国以后,屡次到东方巡行,到海边求不死之药。这就是屈原《远游》的实践。他又叫秦朝的博士们作《游仙真人诗》。(《史记·秦始皇本纪》)这些诗大概也是模仿《远游》和《离骚》的。
汉武帝巩固了中国地主阶级的统治。在政治上,向来的历史家都说他是“雄才大略”。但是在思想上他也是求长生。他养了许多方士,求不死之药。并叫司马相如模仿屈原的《远游》作《大人赋》。据说,他读了《大人赋》“飘飘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汉书·司马相如传》)
神仙家所说的神仙,是剥削阶级的幻想的化身。剥削阶级都是好逸恶劳的,希望不劳而获的,神仙家所说的神仙都是极端享受,想有什么就有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些东西的获得,不费吹灰之力,只要那么一想,这些东西就有了。特别是他们可以长生不老永远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
这种思想正合乎新兴的地主阶级的口味。他们从没落奴隶主阶级手里夺得了政权,过着穷奢极欲的享乐生活。他们所怕的就是一旦死了就不能过这种生活了,所以他们硬要长生不死。秦皇、汉武就是这种思想的代表。本来说想成神仙也需刻苦修炼,后来说修炼也不必要了,只要吃一种长生药就行。于是秦皇、汉武就千方百计地找长生药。
照传统的解释,屈原的《离骚》和《远游》,不过是用一种幻想之词发泄他心中的悲愤之情。我并不是要推翻传统的解释,也不是说屈原真能够把他的精神离开肉体,到各处游玩,那是不可能的。他当然是用一种幻想之词以发泄他心中的悲愤,《离骚》、《远游》是如此,《天问》也是如此。问题不在于是不是幻想之词,而在于他用什么思想资料作为他幻想之词的内容。他的幻想之词显然是有内容的,《天问》的内容,是当时的科学思想,《离骚》、《远游》的内容是当时的哲学思想,即精气说。本章的目的是说明屈原的文学作品的政治内容和哲学内容,它们的政治内容是“昔往日”,“悲回凤”;它们的哲学内容是精气说。
《庄子·逍遥游》说:“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变),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这里所说的“天地之正”有似于屈原《远游》所说的“正气”。这里所说的“六气之辩”有似于《远游》所说的“气变”。这里所说的“以游无穷”,有似于《远游》所说的“远游”。可是,屈原的《远游》有神仙家的意义。《逍遥游》所说的“以游无穷”与神仙家完全不同。《逍遥游》并不需要像《远游》所说的那些理论和准备工作。它仅只说“至人无己”。它是用“无己”达到一种主观的意境,精神境界。
让我们再看一段。《庄子·山木》说:“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乘道德而浮游”,也很像是《远游》所说的“托乘”。“一上一下,以和为量”,好像《远游》所说的,“时仿佛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浮游乎万物之祖”,也像《远游》所说的,“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但是,虽然有这些相似,可是这里所说的有跟《远游》完全不同的内容。《远游》所说的,是靠聚集精气,使“神”能够上升,《庄子》一派所说的,是否定知识,知识否定以后,就可以得到一个心理上的混沌状态。据《庄子》一派看,这个状态和“物之初”的状态是一致的。
经过这一对比,庄周和屈原虽然都讲到“游”,但是庄之所以为庄者,屈之所以为屈者,其分别是很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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