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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石男:失败者的乡愁无处安放

 昵称54515036 2018-12-19

(《ELLEMEN睿士》专栏)

无赖亦有乡愁。倘若他是人生赢家,那乡愁便金碧辉煌。汉高祖返沛县,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酒酣耳热,高祖起舞,泣数行下:“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挟帝王千秋万岁之势而一泻游子之悲,颇足撼人。


不过,在刘邦当众倾泻乡愁的数年前,其一生最大宿敌项羽,某种意义上正是死于乡愁——垓下之围,四面楚歌,项羽以为刘邦已尽得楚地,遂与虞姬作悲歌,泣数行下。不久后,终因同渡江的八千江东子弟无一人还,何面目见江东父老,而自刎乌江。

“泣数行下”四字,在《高祖本纪》与《项羽本纪》中两见,前一处是胜利者炫耀式倾泻乡愁,后一处是失败者自杀式偿还乡愁,字面全同而境况迥异,太史公用笔真如神也。

乡愁无处安放的失败者,至少还有刘后主、李后主与建文帝。刘后主乐不思蜀,实在是不敢思蜀,亦不愿思蜀。李后主仓皇辞庙,垂泪对宫娥,终因“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一词被太宗以牵机药赐死。故国不堪回首,乡愁无处安放,更因乡愁牵动王者杀机,连性命也无处安放了。至于建文帝,传奇《千钟禄》尾声云“路迢迢心怏怏,何处得稳宿碧梧上”,演建文帝者行将进场,忽飘来一杵钟声,遂叹道:“错听了野寺钟鸣当景阳”。(景阳,即景阳宫,故宫六院之一,非景阳冈。)帝子飘零,尚不如游僧,其千里败亡之乡愁,忽为一野寺钟声唤起,令人叹绝。

不过帝王之乡愁,与我辈无关。帝王中还有汉高祖一类的胜利者,而我辈在乡愁之前,均为失败者。

博伊姆讲过一个故事:在苏联边界开放之后,一对夫妇从德国来,阔别多年后第一次访问故乡柯尼斯堡,它原是中世纪条顿骑士团的城堡,二战后改造成了加里宁格勒,苏联的一座样板城市。在记者陪伴下,这对夫妇走遍加里宁格勒全城,备感生疏,只有到了普列高利雅河畔,蒲公英和干草的气味才送来了早年回忆。年事已高的男人跪在岸边,捧起河水洗脸。骤然的疼痛令他尖叫,他赶快躲开故乡的河水。“这条河多可怜,”记者安慰道:“你想啊,多少垃圾和有毒废料都倾泻在河里……”

奥威尔在小说《上来透口气》中讲述了类似的故事,有个保险推销员为了摆脱庸碌的家庭生活与乏味的工作,决定回到童年小镇去“透一口气”。当他抵达故乡时,一切令他绝望,“下宾菲尔德已被吞没,像秘鲁那些消失的城市一样被埋葬了”。他没能在故乡透上一口气,却悲哀地发现:“到处都没有空气了,垃圾高耸到平流层,而我们身处其中”。

我们现在的状况,与上述两个故事的主人公何其相像!乡愁在本质上是一种重复,对美好往日的重复。然而美好的东西难以持久,它们总会被流年偷换,被掌权者篡改,在时间面前,掌权者面前,我们都是失败者,所以乡愁注定无处安放。

进言之,乡愁更是一种建构的逃避。我们半真半假地建构故乡的美好往日,通过经验、想象与感伤,赋予这种建构力量,进而抵挡现在的痛苦与未来的绝望。但我们注定会失败,因为现实会将所有逃避者逮捕归案,而将至凛冬也不容许谁遁入往昔的桃花源中去,不论这桃花源是否真的存在过。

乡愁天然是否定的、消极的,但它仍是真实的、有力的。段义孚在《恋地情结》中说,爱国原本意味着对出生地的热爱,在古代城邦,爱国完全是一种地方情感,等同于乡愁。随着帝国崛起,爱国逐渐演变成两种:地方性的和帝国性的。地方性的爱国是基于个人经验、追忆与想象,帝国性的爱国则是基于自我中心主义与民族自豪感,并且常与帝国的野心鼓吹密切相关。段义孚认为,只有地方性的爱国才是真实的,而帝国性的爱国由于指向一个庞大领地,必然会沦为虚假。人的情感无法覆及一个帝国,因为帝国是凭权力拼凑起来的聚合物,其内部多处于异质状态。与帝国相对应的是故乡,它具有历史的传承性,地理尺度也足够小,小到人们能够真正亲近它、认识它,而由此生发的乡愁,才是真实而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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