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中篇小说连载:花容失色(6)

 老苞米的书屋 2018-12-20

 
 
 

   那焰发现这个王海燕有极其出色的口才,当着那么多的人讲话,丝毫不乱章法。

   她不拿稿子,议论与叙述交叉,讲话条理清晰,语调时而激昂,时而平缓,干净利落,绝没有“啊”、“哦”之类的铺垫。

   王海燕讲了她与农村青年结合前后所遇到的阻力,这阻力来自自己的家庭,来自社会,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在这种情况下,她反复学习毛主席有关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的论述,并从里面汲取了力量,最终冲破重重阻力,与那个农村青年结成革命伴侣。

   从王海燕的叙述中,那焰得知王海燕的丈夫是个出身好、路线觉悟高的贫下中农子弟。王海燕把她的婚姻描绘成一幅令人向往的瑰丽图画,听起来既让人羡慕又心潮澎湃。

   王海燕说:可能有人会说,一个城里的女青年,怎么能嫁给一个农民?在这里,我想大声说:农民怎么的了,没有农民就没有中国革命,就没有我们今天的一切!嫁给一个农民,我非但没有感到不光彩,反而感到无上光荣!我就是要用自己的行动,与陈腐的传统观念彻底决裂!

   王海燕的报告赢得了台下一阵又一阵的热烈掌声。多少人的热血因王海燕的讲话而沸腾,多少人的热情被王海燕那富有感染力的讲话而点燃。

   不知道是为什么,那焰觉得台上的这个女人不太可爱,对她的行为也不太理解。那焰不是那种很激进的人,尽管他是第一批报名下乡的,但这是出于无奈,因为他非常想逃避那没有温情的家,逃避继母的冷眼。从某种意义上讲,那焰下乡的目的并不像潘越男那样单纯,其中含有消极的因素。那焰弄不明白,一个女人嫁人,嫁给谁,都是她一个人的事,为什么非得弄得惊天动地的,怎么还和反修防修这么大的事联系在一起……

   第二天,那焰他们进行了分组讨论,结合王海燕等人的报告发表自己的感想,对照先进找差距。当天晚上,大会会务组安排知青代表搞了个联欢,唱歌,跳舞,气氛很是热烈。潘越男唱了一首歌,依然是她最拿手的《人说山西好风光》,唱罢之后,大家热烈鼓掌,一齐喊:再来一个!于是,潘越男又唱了一首《老房东查铺》。

   这天乘会议间隙,那焰一个人出去逛了逛县城的百货商店,用自己平时积攒的零用钱,买了一条火红的围巾,准备找机会送给潘越男,他觉得这种颜色非常适合潘越男,她系在颈上一定非常好看。

   第三天上午,进行大会发言,部分知青上台发表感想。

   上台发言的人中有潘越男一个。

   中午,县革委会的领导让食堂多加了几个菜,吃罢饭后,知青代表便各奔东西了。

   本来这三天,那焰应该有机会与潘越男在一起的,遗憾的是,潘越男在招待所遇见了一个女同学,两个人整天形影不离;那焰这边也有如影随形的张凯旋,弄得他根本没有机会单独与潘越男在一起。

   就在那焰感到失望时,潘越男兴冲冲地来找他,约他一起回集体户。这正是那焰求之不得的事,刹那间,那焰心里的郁闷一扫而光,方才还的乌云满天,转瞬即是晴空万里。

   我说过,此时正是春节过后,北方还是天寒地冻,万木枯萎,但这丝毫不妨碍年轻人的兴致,境由心生,与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那焰的心里照样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他们一起离开县城,朝十八华里外的张家大队走去。

   一路上,尽管天有些冷,但两个人的心情都很好,有说有笑,丝毫没有累的感觉。

   那焰说:这三天的伙食真硬!就这伙食,就是开三十天我也不腻歪!

   潘越男说那焰没出息,把吃看得那么重。她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扑哧一下笑了:要是我们队的白四海赶上这伙食,保准会把肚子撑得溜溜圆!听人说,他一次能吃二斤切糕,吃完后还吵吵没吃饱,拍着肚皮说,那二斤切糕才垫了个底!

   说罢伙食、白四海和切糕,话题最终落到了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王海燕。

   潘越男由衷地感慨:我真佩服她!

   那焰问:谁呀,王海燕吗?

   潘越男点点头:人家和咱们都是一样的知青,可人家的水平和觉悟可比咱们高多了。

   那焰对她的话不太认可:要论口才,那是没说的。不过,一个城里姑娘嫁给一个农民,我总觉得这事难以让人接受。

   潘越男像不认识似地看着那焰,表情有些惊讶:呀,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焰笑了:我的话有毛病吗?

   潘越男用手指点着那焰:那焰啊那焰,我没想到你的观念竟然这么……陈旧!

   那焰为自己辩解:这种事我是这么看的……与贫下中农相结合,不一定非得嫁给农民啊?

   潘越男反驳:嫁给农民说明人家结合得彻底,不仅仅是表现在口头上——那焰,我们打个比方,如果让你找个农村姑娘当老婆,你同意吗?

   那焰误以为潘越男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儿调情的意思,便不假思索地说:我肯定是不会同意的,除非这个农村姑娘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

   那焰觉得自己很幽默,满以为潘越男会笑的,没想到潘越男一点儿没笑。

   潘越男很认真地说:怎么样,这种事你就做不出来吧?就冲这一点,我就特别佩服王海燕!

   那焰沉思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话。这是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令潘越男非常激动,两个人的关系风云突变。

   那焰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不知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总觉得她这样做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

   潘越男一听这句话,脸色立刻变得特别严肃:你怎么能这样考虑问题呢?

   那焰没太注意潘越男的表情变化,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也许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想啊,她不就是和农民结婚吗,有必要弄得硝烟滚滚、炮声隆隆吗?另外她的一些做法我也不能接受,为了冲破父母的阻挠,写了与家庭决裂的宣言,这样做太绝情了吧?不管怎么说,她的父母做法不是出于恶意吧!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始终觉得她的行为有点儿……有点儿那个。

   那焰说的“那个”,就是“做秀”的意思。可惜,在那个年代,还没有从港台引进这个字眼。

   那焰说完这番话,看了一眼潘越男,想看看她的反应。

   这一看不打紧,那焰当即吃了一惊——那张原本罩在棉军帽下的红扑扑,非常可爱的面孔竟然变得冷冰冰的了。

   像是受到了突然袭击,抑或是躲避不洁之物,原本与那焰并肩而行的潘越男猛地向旁边闪了一下,拉开了与那焰的距离,说话的声音也因激动变了调门:你根本不了解王海燕!你这人的思想真可怕,太危险了!

   后来,那焰十分懊悔,在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如果只谈风月,不谈政治,不去涉及王海燕这个话题,也许会事情会向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我真混,跟她聊什么王海燕。每次提起这件往事,那焰都会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总爱说“我真傻”那样,说“我真混”。

   当时的那焰已经懊悔了,想马上换上一个轻松的话题,极力扭转这一紧张局面。可潘越男没有给那焰机会,而是丢下他,一个人快步朝前走去。

   那焰在后面喊:别生气啊,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再谈谈好吗?

   走在前面的潘越男回过头来,丢过来一句冷冰冰的话——“根本没什么好谈的”。

   那焰木雕泥塑般站在原地,望着渐渐远去的潘越男,懊丧地骂了自己一句——我真混!

   一个恰当的时机,但因为选择了一个错误的话题,使两个人之间产生了很深的误会,他们之间的距离不但没有拉近,反而越来越远了。在以后的日子里,那焰一度很苦闷,不知道如何去消除潘越男对自己的误会,更没有勇气前往七队户。七队户,在他的感觉里,已经变得有些遥远了。

   同在一个大队,那焰经常能遇到潘越男。两人见面时,虽说算不上形同路人,但也只是点点头或是打个招呼而已。

   有一次去公社办事,那焰偶然看见了一张几个月前的省报,上面的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则图片新闻,照片上是王海燕与一个女知青在一起谈如何与传统观念决裂,坐在王海燕身旁的那个女知青就是潘越男。从照片上的说明来看,这是在那次全县知青代表大会上拍的。这张照片提供了一个信息,就是说在那次会议期间,潘越男与王海燕有过单独接触。原来如此,难怪潘越男说那焰“根本不了解王海燕”。

   尽管那焰已经感觉到自己对潘越男的情感有可能是无花果,希望日益渺茫,但他仍像旧小说里的痴情公子一样,对潘越男一往情深,暗藏在身上的那封情书,一次又一次地更换着信封……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