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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刀(短小说)

 卧听风铃 2018-12-22

李一刀


  他中等个头,相貌平平,肩背微驼,做事专注。星眸下闪动着智慧的光芒,满脑袋盛满精湛的技艺,却有个绰号,叫“李一刀”。

  在那个谁家学生拿到录取通知书,喜悦与自豪写在全家人脸上的年代,他也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流火的七月,最后一场高考的钟声和着蝉鸣落下帷幕。他随同所有考生走出校园,踏上回家的路。

  从县城到他的乡镇,边走边到岔路口,他送别一路同行的同学,走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还有十里路的山路,太阳在山肩踟躇,尽管脚底已经酸胀,他拎着行李,不得不加快了脚步,走在逶迤的山道上。

太阳的余辉跑得无影无踪,天地相连,无边的苍茫垂下夜的幕纱。月牙像躲猫猫似的,迟迟没有出来,微弱的星光下,周边绵延着与他齐高的玉米、高粱地。从县城出来,道路两边光秃秃的,这时来到玉米地,他赶紧放松,拿出那个憋了很长时间的水枪,发射起来。

平生第一次走黑路,他边走边听到后面有嗖嗖的声音,伴随着自己的脚步声,他的心砰砰地跳,唯恐从黑黢黢的地里冷不丁地窜出个什么动物,刹那,遍体生凉,仿佛浑身的毛发竖立,更加毛骨悚然。想到在家中母亲燃亮的那盏灯的温暖,他丢弃了所有的恐惧,迈开大步,朝着村庄走去。

  离村约有三里,他听到犬吠声起又落下,心忽然平静下来。

  走着走着,离他不远处,隐约看到有一人影向他飘动,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那颗刚刚平稳下来的心,突然又加快了频率,毛骨俱悚。他不由地立定,向后倒退三步,尽管非常紧张,但是,望着远处村庄起伏荡漾的灯光,他装起胆大的模样,却怯怯地询问:“谁?谁在前面?”

  “我,你爹,刚回家放下锄头,你娘就让我出来迎迎你。”

  听到爹的声音,他把疲惫抛掉,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竟然像飞一样,高兴地跑了起来:“爹!天太黑,竟然没有认出您来。”

“来,把行李给我。”爹拽住他提着的行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看你,比我高了,估计饿了,走,赶快回家吧。”

  他叫李晓阳,在家中排行老大,还有两个妹妹。大妹妹辍学,小妹妹正在读小学。他的回家,惹起小妹妹的一番急切的热问:“哥哥,爹说,你考上大学,让我也上初中,你考不上,我小学毕业就得回家。哥哥,你一定能考上,是不是?”

  妹妹的一番闻所未闻的话让他顿时一愣,望着妹妹衣不合体的服装,顿悟他的中学生涯,的确给家里带来太沉重的经济负担。他略作沉思,头左摇右摆,拉过妹妹,紧紧地拽住妹妹的一双胖乎乎的小手:“这个不好说,等高考成绩公布,方才知道结果。”

  此时,大妹妹帮着母亲按好一张圆形的饭桌,摆上顿顿饭不可缺少的黄豆酱、辣菜疙瘩,外加一摞地瓜干煎饼、剥皮的大葱。母亲用大瓷盆从天井的锅灶处盛来满满的一盆热气腾腾的手擀面,放在固定饭桌一旁的木头墩子上。

  昏黄的灯光映照墙壁,也照着满满的一桌子碗筷。妹妹的影子随着她分发碗筷而在墙上不断地变换着大小与形状,有时晃动得仿佛水波流动。大妹妹开始盛饭,她把第一碗递到父亲坐的位置,父亲却把大碗白瓷面条推到他的面前,这一切,被正在找座位的母亲用眼角的余光扫到:“大丫,快给你哥哥另盛碗,多捞面条。”

  吃罢晚饭,本来疲惫的他,犯困又找上来。便与父母打了个招呼,洗了个澡,躺下便卸下了一身疲惫,进入梦香。

  他沉沉地睡去。直到第二天太阳吻上山头,他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眼。

  静等难熬的《录取通知书》时光,他在忐忑中度过,直到八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村会计在他家门口停下:“老嫂子,你家李晓阳在家吗?”

  “兄弟,什么事?屋里坐吧。”

  “不了。晓阳有封信,让他明天到大队屋办公室去签个名,拿回家吧。”

  “好咧,好咧。”

  那一夜,他象打了鸡血一样,辗转反侧,思绪万千,怎么也没有睡意。听着家中的芦花公鸡刚刚鸣啼,他便起身,穿衣,轻手轻脚地走到视线朦胧的院子。翘首遥望,墨染的天空,繁星闪闪,双手合十祈祷,祈祷上天给他带了好的运气。

  他再怎么轻手轻脚,还是惊动了母亲。

  “阳阳,天亮还早呢,快进屋再睡会。别在院子里呆时间久了,有露水,天凉。”

  “娘,你快睡吧。我年轻,不怕凉,让我再站会。”

  他踏着彼此起伏的鸡鸣犬吠,在院子里逗弯。

  风化的牵挂,硌痛的视线。他的心底牵出的记忆婆娑眼前,想起青梅竹马的女友四月。四月,家中排行老三,只有一个弟弟。他几乎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她留给他的印记储存在初中的时光里。他的脑海浮起憧憬的旖旎,四月要是能做我未来的妻子,她一定很贤惠,不仅会做饭,会洗衣服,她是我理想的伴侣。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四月了,她初考中专名落孙山,第二年复读再准备再考,可是,临近考试前却来了个政策,当地不让复读生考中专,听说她的舅舅把她的户口迁到东北,在那里考上了一所会计学校。唉!四月是吃国库粮的人了,我的身份还没有变,千万别有这傻傻的想法了。他不停地捋着额前的头发,万一我考中了呢?那我就给她写信,鸿雁传书,我还不知道她的地址呢,让大妹妹帮我要,对,就这么办。他不由地微微一笑,瞟一眼他住的房间,转身,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

  旭日三丈,阳光明媚。熬到吃过早饭,他象风一样迅速刮到大队屋。在屋门外又等了很长时间,值班的才来,他的双手不断地搓着,一会儿又挠耳,从嘴角里好不容易挤出一声问候 ,值班的点了点头,便拿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的一把,随着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咯吱”开了。

  他迫不及待地进去,在桌子上找到写他名子的那封信,双手一叠,握在左手里,以最快的速度签字后,又飞一样地飘出屋子。忽然,他转身又回来,在门口探出脑袋:“谢谢婶子,我走啦!”没走几步,他左顾右盼,见四周没有行人,他急忙打开信件,拿出里面的信,《复习通知》几个大字赫然醒目,他顿时头脑轰鸣,身体帅康般摇晃一阵,脚踏棉絮,步履蹒跚,差点没有摔倒。

  他慢慢地把信叠起放进信封,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他努力克制着,没让眼泪流出。

  满是沮丧地回家后,父母都上工去了,他一头栽倒床上,放映着披星戴月的学习时光。

  这是他第二次收到去县城复读的通知,他多么渴望收到的是一份《录取通知书》,哪怕是中专学校的,他也脱离农村户口,吃上引人自豪的国家商品粮,减轻家里一份按人口均分的工时压力。

  他哭了,直到眼里再也流不出半滴泪水,他又想起了四月。四月,你在那边好吗?一定有人追求你了,看来,我俩命中注定没有缘分。四月的那双约隐约现的秋水般的明眸,越来越纯净澄澈,仿佛她在盈盈巧笑,不似芙蓉,胜却芙蓉,笑靥里盛满妩媚。他两眼直直地想着,竟然有了一丝困意,迷迷糊糊中,几声麻雀的叽叽喳喳,他一个骨碌翻身,一个月没有翻动书本,他再次找出,翻了又翻,整理一部分有用的资料,放在一旁。比时,上工的母亲从外面回来,一进屋,见到他满脸沮丧的神情,母亲没有说一句话,心里清楚了十分。走出屋子,去院外的小菜园拨了一把青菜,准备做中午饭。吃饭时,也不知道刮什么神风,他竟然主动为父母盛饭。

  父亲看着母亲阴沉的脸色,顺口说了一句:“你不是考大学的命,咱得另想办法,一定不能让你在家种地,与泥巴打一辈子交道。”

  “不,我还想再试一年,就,一年。”他顿了顿,近乎祈求地请求父母。

  “算了吧,明天我与你回你姥娘家,听你舅说,他邻居的媳妇娘家的哥哥在部队,看看,今年收兵时能不能帮着说句话,你还是去当兵吧,怎么样?”母亲目光柔和地注视着他,试探地问。

  “当兵几年后还要复员,不又回到老家了?”他很不情愿不紧不慢地说。

  父亲语气平和地对向他:“那不一定,你去好好表现,终归是高中文化,听说部队表现好的,还可以推荐考大学。”

  “那依父母的吧。”他即刻表态,说完,起身走进自己的屋内。他走到用过的书旁,双手又翻弄一遍所有的书,然后大声对父母请求:“爸,妈,这些书你们千万不要动,不是让我当兵吗?我到了部队,也许会有用的。”

  “你收拾好,放到小木箱里吧,免得让老鼠给啃了。”母亲拿来一个刚倒出的空木箱。

  第二天,吃罢早饭,母亲找出一只洗得很干净的袜子,从里面掏出一匝钱:“今年攒的积蓄,估计有一百多,本来准备你考上大学用的。”

  母亲数着一张张一元钞票,数到第二十张,手指停住。拿出数过的二十元:“今天我回趟你姥姥家,割2斤肉给你姥姥,买几瓶好酒让你舅去他邻居家问问当兵的事,中午你给圈里的猪舀三瓢食,我都拌好了,在树底下的盆里。再唤唤鸡,给鸡点食。快吃中午饭时,你把锅里烧把火,热热早晨剩下的菜,与你爹与妹妹吃煎饼吧。”

  落日时分,红霞染红了巧织的云朵,余辉倾洒,远山的轮廓如同红色的波浪,近处的一切物体,全是红彤彤的了,本来油绿的树叶竟染也被染红了,微风荡漾,鸟鸣声声,摇叶弹唱。母亲满脸疲倦地归来。刚进家门口,就对正在看书的他说:“阳阳,还是准备复读去吧,我们说晚了,听你舅的邻居说,她当副团长的哥,一年只弄一个指标,早就有人找了。”他娘正说着,听到邻居吆喝:“阳阳妈,明天该轮到你家养牛了。”

  翌日,已经熟练掌握放牛技术的他,临往外牵牛时又回到屋内,打开小木箱,随手翻弄几下,抽出一本,装进一个褪了色的黄书包,牵牛到村东边小山岭上放牛。他把牵牛的绳拴在一个大石头上,拿出书聚精会神地读起来。他读得很投入,直到有人找到他:“你这放牛的,看看,看看!牛都吃了半块地的地瓜秧。要不看在你是学生的份上,我得让你家赔我二十斤地瓜干。”

  他脸红,耳烫,连连向地瓜的主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顾看书,忘记在放牛了。”

  九月初,他再次踏进学校的大门。秋去又夏来,他历经一场场考试,因为考前一个月,他莫名其妙得特别焦虑,得了失眠症。高考结束,加物理这门弱科,成绩向来不错的他又名落孙山。幸好他母亲过年时又回娘家,对兄弟的邻居的媳妇提起儿子当兵的事,那年秋天,他总算踏上军旅征途。

在部队,换了一种生活方式,他已经养成爱读书的习性,这嗜好被连长看好。休闲时刻,连长总点他的名,让他讲故事,次次故事,他讲得生动有趣,博取战士们的掌声连连。慢慢地,他由士兵到班长、排长,最后,晋升到连里的干事。

  他所在的团,团长连日为军队演习的事操劳,轻微脑梗,在部队附近的军区医院住院一段时间后,还是留下的后遗症:左手与左腿有轻微的行动不便。一日,营长的干事回家探亲去了,他被点名接替干事,做临时的事务。

  一次,他去医院取药,正巧遇团长。

  “首长好!我是二营的李晓阳!”他一个敬礼,热情的眼神含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团长。

  “你就是李晓阳?”团长先是双目审视地打量着他,然后,面绽春风,微笑着向他说:“免了,免了。来,来,到我的病房说说话。”团长热情地连连打着手势,他如沐暖阳,倍感温暖,不由地向前搀扶团长,向病房走去。

  团长与他嘘寒问暖,大约十多分钟,病房内,走来为团长主治的军医大夫。一番问候后。他看到,主治大夫为团长先按摩左上肢,又按摩左下肢。然后对团长实施针灸穴位刺激治疗。主治大夫每扎下一根针,他心里就紧张一次,当他数到团长扎到第十五是根针时,他禁不住疑问:“首长,疼吗?”

  “皮肉,能不疼吗?不过,刚扎时疼,扎进去就不疼了。”团长边说边嘿嘿一笑。

  “通过这种方法刺激穴位,能唤醒不灵动的神经系统,针灸可是古人传下来的宝贵医术。”大夫一边扎,一边向他解释。

那晚,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眼前放映的是团长满腿、满胳膊的银针。他想到了常年偏瘫在床的爷爷,想到村里有好多人正在受偏瘫顽疾的煎熬,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在脑海中重叠起来。

自从他入伍,四月与他的通信越来越频繁。突然,来年的春季,他发出去的信,四月再也没有回复一个字。直到5.1前夕,本来计划去部队见他的四月,却来信中只言片语与他断交,理由冠冕堂皇的简单,怕吃日后结婚两地分居的苦。信还简明扼要地提到她的同学明辉一直追求她,她答应了明辉的求爱。

读到四月的无情,他的心霎时一紧,一紧,仿佛被掏空了,又仿佛被利剑狠狠地划过。无法释怀的滋味,淤积深情的失落,漂浮愁绪的不畅,溢满胸膛,怎一个痛字了得。痛,无可慰藉,就像催化剂,少了它,眼泪就不能像泉水喷涌而出。

  庆幸的是一月前,他的大妹妹出嫁。从妹妹的来信中得知,妹妹的发小九月,卫校毕业后分配到与本省接壤的一个县城工作。九月还送妹妹出嫁的礼物,并问及他的有关情况,妹妹一再嘱咐,九月还是独身一人,她有九月工作单位的地址,说让他给九月写信,他迟迟地没有落笔。

  这夜,他临窗仰望遥远的银河两岸的星辉璀璨,心海的兴奋如瀑布从天而降,澎湃不息。他找出九月的工作地址,九月,多少月圆月缺的日子,我萌生的心事,对你,我从来没有过奢侈的心愿,你长得漂亮不提,家境比我家好一百倍。九月,你工作的地方竟然离老家不足20里,听说你是主动写志愿书要求去那里工作的,你是为我而去的吗?一定是,可是,九月,你为啥那么傻?为啥不去大的城市工作呢?你是正规学校毕业的国家干部,我才是个普通的兵,不行,为你,我也得努力改变自己,对,我一定要改变身份才能配得上你的等待,九月,我不能放弃终身大事,你可要等我呀。

  于是,他起笔给九月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信。信的内容无非是重复刚才的想法,然后,又写了打算,只是,没有提一个想九月的字。他一想到九月,就心慌意乱,莫名其妙的情愫荡漾心海。他不好意思落笔。其实,他开始写过一段情话,读读,觉得脸红,心跳如鼓。他的眼前俨然娉立一位长发如瀑,身材俏丽,身着休闲服,微风轻轻撩动,遮不住婀娜多姿的九月。那秋水盈盈,那明澈流转,仿佛把他的心也融化了。顷刻,仿佛她朱唇轻启,异样的微笑,两排雪白的牙齿微露,充满销魂的美就立在自己的跟前。突然,她双眉微蹙,悦耳的莺啼宛若幽怨盈耳:你怎么才给我写信?我一直盼着你给我的情书呢。

  他呆愣了一会,揉揉眼睛,眼前分明只是一张桌子,几十本书。他只好把写好的那张带情话的纸,折叠得方方正正,把所有的思念叠起,重新写了余下的内容。

  九月很快回信,她在信中提到他复读时他俩在街上相见的温馨。让他终于明白了自那次她总是绕他远去的理由,因为她怕遇见他,怕遇见与他对视的眼神,以及他朝她点头时微微一笑燃起的那团火花。

  李晓阳的爷爷是个远近村庄都知晓的老村医,尤其以开处方治疑难杂症而路人皆知。他从小不喜欢学医,总想考学出走去大山,或造机械,或铺公路,或盖大楼。他把写给九月的第一封信寄出,就下定了决心,自学爷爷从小就让他学,但是,他却找尽各种理由拒绝不去学的中医理论,自学针灸,一个月6元钱的军贴,他来到部队,已经攒了一百多元。他拿出半数钱去书店,买了有关中医理论的许多书籍。从此,他的灵魂栖息在书海,守着孤单,迷上了中医,尤其人体穴位。他不仅守时,而且严格按照制定的学习计划作息。他边看书,边对照自己看到的部位,认真研究,用心记忆。为背人体穴位,他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境界,吃饭时必背,睡前也背,沉溺在穴位图里,有一次,走路时遇到一棵树都好不知觉,竟然头撞在树上,右脸被撞破一个口子,冬春季节脸上的伤痕未褪。鸿雁南飞又归来,他遥望远处风景的梦想,寄托不断攀高努力向上的愿望,他决心考取部队的卫生学院。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参加了当年的部队高考考试,以优异的成绩被军区卫生院校录取。他给原在部队的营长写信,大体意思开始第一个月,挂了号的病人看他年轻,都躲过他去找年龄长的医生。信的内容透露出他的消极情绪,没料,原先的营长早已晋升为副团长。

  李晓阳实习的尴尬不胫而走,竟然传到团长耳朵。一周后,只见团长走路一瘸一拐,手斜放腰部,挂了李晓阳的号,前来找他针灸。团长带着十分肯定的目光:“听说你现在正在实习,我是老毛病了,我相信你的能力。”

  他一听到团长说话,猛地起身,脸也霎地红了,他疾步前来搀扶团长:“老首长,您的毛病怎么又这样了呢?我……我的水平还不行,您……您,还是另找有经验的医生扎吧。”他边说边让团长坐下,弯腰揉摩团长那只横斜的胳膊。

  “哈哈,我给你实习的机会,你就大胆扎吧。”团长面绽笑容,目光坚定地鼓励着他,他顿时感觉周围流动着紧张的空气,做出起身欲扶团长的架势;团长却急忙按住他的一条胳膊,谁料,团长身体一歪,碰得脚边的椅子差点倾倒,他急忙搀扶团长,让团长坐在椅子上。顷刻,团长起身,径直朝室内的治疗床,一跛一瘸走过去。然后,坐下,脱了上衣,挽起裤腿,躺下,目光朝向他,送来自信的鼓励:“来吧,咱们开始。”

  他双眼圆圆地愣怔地望着团长的举动,整个人直直地呆立在屋子中间。

  “来吧,还发什么愣?我现在是你的病人,不是什么团长。”

  被团长又一次的催促,他恍然回过神来:“好,好,首长,不过,您得忍耐点。”

  他转身,拿起来盛针灸的盒子和一个盛有酒精的小药瓶,用镊子轻轻地蘸湿一个小棉球,在团长腿上几个重点穴位上擦拭几下,又拿起一根银针,他的手却哆哆嗦嗦,唯恐一针下去,把团长扎疼。脑海又蹁跹起伏团长刚才走路的姿势,他屛住呼吸,耳朵也竖了起来,想起扎针的要领,手要快,穴位要准确,他在团长腿上的三阴交处,扎下第一根银针,然后,又慢慢旋转,以便更好刺激穴位。他竟然看到团长的腿丝毫没有动,更没有出声。

  他又在百里穴扎下第二根,足三里处第三根……直到扎完最后一个根,他满头大汗,汗湿衣衫。

  他对团长说:“首长,如果你有啥感觉就赶紧说出来。”让他没有想到是却听到团长轻微的鼾声。他慢慢看着手腕上的表,三十分钟后,他轻轻地将一根针地从团长腿上与胳膊上取下,又慢慢用蘸了酒精棉球擦拭。这时,团长挪动了一下身体,睁开眼:“我说你行,就是行!看,我在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等他把所有的银针取下来时,团长又轻微一笑:“哈哈,明天继续,我得回去了。”

  一连十天,他由衷地看到团长的左腿又由原来的一跛一拐,变为慢走时与正常人走路一样的步伐;左手手臂再也不横斜紧贴在腰部,而是自然下垂,不仔细端详,压根看不出脑梗后遗症。

  他的医术,从此口口相传。三年的学习生涯,他积累了丰富的中医药知识,实习期间,又积累丰富的临床经验。同时,这期间,他与九月花好月圆。

  毕业后,他留在在部队工作两年。部队的裁员改写他的人生旅程。

  那是他接到科室主任去会议室开会的通知,那是一次部队裁员的动员大会。他知道,一年后,他即将成为是业务针灸科的骨干了,并提升科室主任。在部队,铺开一条平坦的道路,回家,意味着创业的艰难。层叠的心事,纠缠的思念,一张张走路跛脚的面孔,一个个身体晃晃悠悠的身影,又飘浮眼前。于是,他毅然写了复员申请报告。此事被团长知晓,找到他:“怎么?部队没有你发展的空间吗?”

  “首长,您误会了,我想我的家乡的病人更需要我。就是不裁员,我也有这个打算,这不正好遇到了嘛。”

  团长无奈地挥挥手,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默许他的决定。

他复员回家,他分配到乡镇卫生院。面对家人的不解,恋人的埋怨,村里人的种种猜疑,他一笑而过,不争不辩。在他爷爷上过忌日坟那天,他的姑姑中午喝高了,竟然边哭边说:“阳阳,你说你早不复员,晚不复员,为什么你爷爷走了你才复员?你是医生吗?你能给我们家人中什么用?”乡下人思想守旧,在脑海根深蒂固地盘据一种思想,治病就要吃药打针,哪有扎针就能治好病的道理?因此,他在的中医针灸科室,半年没有一个病人主动找上门口。他在工作之外的时间,有机会就讲解中医针灸治病的道理,大多数人听到后,摇头,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然后纷纷离开他。

空闲之余,他得知了四月当年离开他的真实缘由。当年,四月得了急性白血病而离世,为了不拖累他,她不得不使出绝招,断绝与他的来往。

农家院掩映在如水的月光映照的各类树木里,连绵起伏,远远望去,从逶迤的窗户里映出的灯光风光越发明亮。他路过村前的一池春水,晃漾着一轮上弦月,粼粼的波光在岸边参差的枝叶间浮动,仿佛双手一掬,也能捞到那半个月亮似的。微风送来梧桐花的芬芳,他又想起与四月一起采梧桐花的时光,他的心不由地咯噔一下。今天,解开心中的谜团,他拎着一提水果,脚步沉重地迈进四月的家。

他的不请自来,惹得四月的父母忙乱了一阵子,又是沏茶,又是礼让吃饭,他都摇头拒绝了。他坐在一旁,静静地观望了他曾经熟悉的却近乎陌生的房间。在幽暗的灯光里,他仿佛看见四月的身影,他的头不由地沉下,眼神似乎多了丝丝缕缕的忧郁。

突然,他挺身而起,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纸:“叔,婶,我还有别的事。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有个肩膀疼腿疼的,记得,千万别在家靠,一定去找我。我保证会减轻你们病症的。”

望着晓阳那刚毅诚恳的目光,四月的母亲几乎泪光闪闪地道谢:“记得,记得了。你是好样的,只是四月,四月……”四月的母亲仿佛踏入久远的时空隧道里,脸上挂着一抹不易看到的深沉,她再也说不下去。望着四月的父母一对沧桑的面孔,他幽深的眼波转动着怜悯的光芒。最后,他说有时间再过来看他们的话,一番客气后,他迈着沉稳的脚步,走出四月父母居住的院子,同轻轻的微风一起,背影渐行渐远地消失在四月父母的视线里。

最终,他想出一妙招,乡下逢集时,他自费出钱印制宣传单,纷纷发向南开北往的人流,并一边发,一边解释针灸的疗效作用。

  五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人前来医治。郁闷之时,他拿起今天的新闻,他看到一个醒目的标题:医疗扶贫。

  他骑着摩托车,一路颠簸弯弯曲曲的山路,走访一家家的贫困病号。

  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他遇到了一位想试试他的手艺的贫困户田壮壮:“大夫,我爹患上了急症脑出血,去医院治疗月余后,还是半身不遂。老爹发脾气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如果要活,就得出院,以后永远不治疗。我今天遇到你,真是我爹的万幸。我把你接到家,让你做老爹的思想工作,并给老爹体验一会你的针灸技术。”

  田壮壮的爹听到他是军医,脸上竟然绽开了久违的笑容,然后配合他的按摩与针灸,十天下来,起到良好效果,病人右腿不但会动,而且还能把腿在床上慢慢伸缩,放开。

  为了不让他来回跑,田壮壮对爹建议:“你看李大夫,工作的地方离我们村也不近,咱们还是入院治疗,怎么样?”

  没有想到田壮壮的爹,欣然爽快地答应。一个月后,田壮壮的爹,竟然奇迹般地自己爬起来,站起,与同婴儿般扶墻蹒跚走路。

  从此,认识他的人对他的中医针灸理论,佩服得五体投地,见了他都刮目相看,他的名子也名声大振。同时,乡下患病的人,前来找他治疗腿痛、腰痛、中风后遗症的越来越多。

  时光流逝,年复一年。他离开部队十年后,有一次出差,有意拐弯去探望老团长,团长听到他近几年的工作成绩后,团长的妇人才委委道出实情:“其实当年你们团长的病,根本没有你当初见到的那么严重,所有症状都是他有意装出来的,为的是给你提供实习扎针的机会。”

  他听到后,泪流满面,哽咽无语。拭着夺眶而出的串串泪水,起身向团长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举起一个标准军礼的敬意。

又过五年,他由一名普通的大夫晋升为中医科主任,前来跟他学习医术的人越来越多。来年,他又联系到原来的院校,到那里进修半年,掌握了一门“水针刀”技术,为当地病人解决了诸多腰腿痛顽疾。

  半年后,他所在的A县成立了中医院,卫生局让他挂帅当上院长。现在,海城市的A县,一提到中医院,人人都知道那里有个“李一刀”、“针灸王”。(9101字)

草于2017.9.17 修于2021.9.29   再修于2021.10.5


江山文学网,网名:春雨又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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