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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子说的好文章

 王兆善 2018-12-23
张宗子说的好文章
       今天逢节气“大雪”,气温骤降,恰牙痛躲进小楼,是个读书的好日子。
       遇到张宗子佳作,拜读多篇,获益颇深。现摘取几个章节,作为两文,与大家分享:


好文章

  什么叫好文章?说来不过是:一、语言好;二、有见识,或者说,有思想;三、有趣味;四、不装。前三项,是为;后面一项,是不为。语言好是根本。想要让语言变好,也简单,多读古典诗文。未见不熟读唐诗宋词而语言能好到哪里去的人。
  叙述艺术的核心,是寻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叙述的方式决定读者理解的方式。同样的花园,从不同的门进去,只因为经行的路线不同,虽然看到的同样是那些花草亭池,感觉是不同的,对于花园的认识也是不同的。
  大题目能写得短,小题目能写得长,是个本事。写短,要言不烦,抓住核心。写长,从细节里挖出意义。前者是写意,后者是工笔。这两个手段,你必须会。
  在熟练之后,一定要避免的是琐碎。
  不必要的东西,不管多好,都是累赘。一切皆备于我,但大多数时候,备而不用。如果需要,一出即收。不要为了给人看而停留到不必要的长度。
                                                       ——摘自《梵高的咖啡馆》



写作的个人体会

       苏轼写给侄子二郎的信:“文字亦若无难处,只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是此样,何不取旧时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
       中国的传统美学,向有平淡为上的说法。我们赞扬一个作家,说他晚年的写作,炉火纯青。这炉火纯青,常被简单理解为洗尽铅华,归于平淡。平淡,正如钱钟书先生在评说宋初诗人梅尧臣时所指出的,有不同的意思。一种是余味无穷的平淡,一种是淡得像白开水的平淡。苏东坡在这里指出,要达到平淡的境界,先得经过“气象峥嵘,彩色绚烂”的阶段。这和前面说法度的道理是一样的。不明法度,不把法度吃透玩熟了,如何超越法度?平淡是渐老渐熟的结果,是绚烂到了极致的结果。譬如女人的装扮,最会打扮的女人,她全身的搭配,看似漫不经心,看似平常,其实是精心安排的,是多年的修养熏陶出来的,优雅,却不着痕迹。这个安排,虽然精心,并不费力,在他人是高山仰止,在作者,却是信手点缀。
       这里有宋人笔记的两段话,都是谈论王安石的,谈的是王安石诗歌的前后期转变。
       曾慥《高斋诗话》:“荆公《题金陵此君亭诗》云:'谁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才老更刚。’宾客每对公称颂此句,公辄颦蹙不乐。晚年与平甫坐亭上,视诗牌曰:'少时作此题榜,一传不可追改。大抵少年题诗,可以为戒。’平甫曰:'此扬子云所以悔其少作也。’”
       这里提到的王安石诗,标题是《与舍弟华藏院忞君亭咏竹》:“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咏物言志,这首诗不管在当时,还是在今天看来,都是一首很好的诗。诗话提到的两句,在我看来,还不是诗中最好的句子,不如颈联的“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这一联写到品格和历练,看似委婉而实则自负。这么好的诗,王安石为什么后来觉得遗憾呢?是因为过于直白。直白,就浅了。有些话,虽然很好,是不能直说的。直说,从艺术上来说,有失法度,而读者看了,会觉得不好接受。类似的例子还有。王安石有一首唱和他弟弟和甫咏雪的诗,其中有句:“势合便疑包地尽, 功成终欲放春回。”瑞雪自天而降,好像把大地全部覆盖了,可是,滋润万物的功劳达成,它自己又消失无踪,让春光照临世界。这意思多好!这在诗中,也是颈联,而此前的颔联是:“平治险秽非无德, 润泽焦枯是有才。”径直说出,情形和咏竹诗一样。这首《次韵和甫咏雪》,也是犯了同样的毛病。
        叶梦得是宋人论诗的大行家,他在《石林诗话》中总结王安石的诗歌创作说:“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材’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又说,“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
       王安石年轻时的诗不是不好,而是过于“以意气自许”,不能含蓄,到晚年,从藏书家宋次道那里借来大量唐人诗集,“博观约取”,终于达到从容不迫的境界。“博观约取”四个字,正是读书和学习的基本方法:广泛阅读,取其精华,为己所用,化为己有。
       东坡晚年,被流放到海南。江阴有一个叫葛延之的人,不远万里,来岛上看望他。东坡留他住了一个月。这期间,葛延之请教作文之法,东坡对他说,儋州这地方虽然小,也有几百户人家,生活中的所需,不可能样样都自己生产,怎么办?去市上买。但街市上的东西,你不能随便拿走,得以物交换。物品种类成百上千,交换很不方便,于是就有一个大家共同认可的东西作为中介,这个中介就是钱。有钱,就可以得到需要的一切。作文也是这样,“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
       这里说到阅读与写作的关系。散文重在思想,重在趣味。写散文,要么阅历丰富,要么杂学博览。每个人的阅历不同,好的阅历只能赶上,不能强求。那么,杂学博览就非常重要了。博,并不是说要在文章中炫耀学问,博是培养你的胸襟,你的见识,培养你的通达和机智,这些,表现在文章里,就是令人愉快的趣味。趣味比学问重要。
       东坡说世上一切知识,用之于文,要有一条线来贯彻,这就是意。在他之前,南朝的范晔曾经说过:“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其后杜牧也说:“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这里的意,不妨理解为志,即诗言志的志。诗者,志之所之也。文学,就是人的情感和思想所能抵达的地方。王夫之论诗时说得更直白,“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为什么是乌合?因为散了。以意作为文章的逻辑线,一气贯通,无论形散还是不散,文章都有内在的严密结构。我以前用过一个中药铺的比喻,和苏东坡的意思差不多。读过的书,就像药铺的一味味草药,当归,甘草,川贝,附子,半夏,黄连,分置在各个抽屉里,如果能按照君臣佐使配成一副药,那才有用。否则,虽然堆得满室满堂,不过一堆草根树皮而已。
                                          ——摘自《苏东坡的四段话——对写作的个人体会》


编后

       有人见到秋天,便对着山川大呼:天凉好个秋!
       殊不知,此语从何而来,说的是甚么。
       此语出自南宋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诚如苏东坡有“平淡,绚烂之极”之语,辛弃疾以无写有,以有写无,愁之深,却道天凉好个秋。
      所以,
陆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杜甫说得好:转益多师是汝师。分享以上文章,即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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