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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省略了导语，放弃了激情，一开始，和学生一起，以平和的语气，保持中等音量，读了两遍《湖心亭看雪》。 我没有问学生初读感受，只指着标题中的那个“看”字，告诉孩子们，再次默读这篇文章，看看张岱今夜看到了些什么？ 三分钟后，大部分学生都圈出了很多作者所写的景物，我让孩子们走上讲台，每人在白板上写下一样景物。孩子们一个一个走了上来，或端正或潦草地写下了他们最有把握的那个答案，一片空白的白板上爬满了孩子们的字迹，有些乱。原谅我，没留下照片。他们大致写了这样一些景物。
接下来，我们一起看写“鸟”的句子：“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孩子们读了两遍，发现这里不是写“鸟”，而是写“鸟声”，进而发现“鸟声俱绝”，“绝”者，消失也，鸟声完全消失了。此时的西湖，万籁俱寂，没有人声与鸟声，当然也没有看到鸟。于是，我们将“鸟”轻轻地从白板上擦去，留下一片“无声”的世界。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音希声”，最美的声音乃无声之音。今天的我们，对此应更有体会。每逢节假日，各大景区人声鼎沸，多少失去了些游玩的兴致。我们享受了繁华，却失去了宁静。择一僻静处，独坐看云生，那是多么奢侈的想望。每到此时，我愈加能体悟到“大音希声”的妙处。 张岱在《西湖七月半》中写道：“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达官贵人、名娃闺秀、名妓闲僧、慵懒之徒相拥而出，名为看月实为附庸风雅。可见当时的西湖，已名声大噪，游人如织啦。所以，张岱选择大雪三日更定时分前来游湖，实为躲避人潮，觅“无声”而来，今夜西湖果不负张岱。
你看，“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冰花一片弥漫，上下全白。不知何者为山，何者为水，天云山水融入一片空白之中。我们又慢慢擦去了“天、云、山、水”四字，把空白还给空白，一片白茫茫西湖真干净。
《湖心亭看雪》中最为精妙的句子终于来了，“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对于此句，解读甚众，莫衷一是。我让孩子们反复研读这个句子，看看张岱究竟有没有看见长堤。长时间沉默以后，一个学生站了起来，他说，这真有意思，我刚开始的确认为张岱看见了长堤，但后来蓦然发现，这个句子的主语是影子，我被张岱骗了。老师你看，“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张岱看到的只是长堤、湖心亭、余舟以及舟中人的影子而已。 接下来，我和学生分享了一些写影子的诗文。比如李白的“对影成三人”；比如张三影的“云云破月来花弄影”；比如丰子恺的《竹影》；比如何其芳《秋天》中那句：向江面的冷雾撒下圆圆的网，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这句如果去掉“影子”二字，写成“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桕叶”，意境就全变啦，诗意的渔夫就成了清理河道的清道夫了（当然我们更应向清道夫致敬）。 然后，我再引导学生结合前一句“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体会写影子的妙处。此时的西湖白茫茫一片，有如丹青圣手铺就的雪白的宣纸，这些影子正好投在这张白纸上，是不是一幅绝世的水墨山水画呢？更为绝妙的是，长堤、湖心亭、余舟以及舟中人，只有通过影子，才可以与西湖进行完美的融合，真可谓天依无缝啊。大家再进一步想想，天云山水，上下一白，堤亭舟人，又都融入“一白”之中，所有的一切有形之物都隐没了自己的形体，化有形于无形，融为一体，这就是“大象无形”呀！ 于是，在学生会心的笑容里，我们将“长堤、湖心亭、余舟、舟中人”又一并擦去。
从孩子们的眼神里，我看出他们已经知道，我要向“金陵客”下手了，但是，用什么理由擦去“金陵客”呢？ 前面我们讲到此夜的西湖是“无声”“无形”的。一切都那么的巧。张岱接下来的这句话是：“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注意这个“有”字，这就是“无中生有”啊！老子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王弼注：“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大家可以从文本结构角度，品一品， 从“无”到“有”，使行文有了曲折与变化，这就是传说中的“文似看山不喜平”！也可从哲学角度，想一想，张岱对这二人的突然出现，是什么感觉呢？ 此时，有“一童子烧酒炉正沸”，冰青玉洁的西湖一股酒气。只见金陵客拉张岱同饮，张岱“强饮三大白而别”，这个“强”字的意思，有说“尽力”，有说“勉强”，但从读音上似乎可以隐隐觉察出至少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简单寒暄后，张岱离去。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文章到此，陡然收笔。似与不似，张岱没有回应，一切尽在“无言”中。孤高情怀有谁知，独与天地相往来。我只好默默地把“金陵客”三字轻轻擦去。 无声，无形，无言。怎一个“无”字了得！ 下课铃声响起，此时的白板上，一无所有，一片空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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