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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即学死

 蒲公英读书 2018-12-25

森林防火紧急会议。“我省目前森林防火形势十分严峻”,林业局长在传达昨天电视电话会议精神,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我曾在一个林业乡镇工作多年,还曾从事过林业工作,森林防火的弦曾经绷得很紧很紧,但现在却感觉那么遥远。近来天气连晴,天干物燥,森林火险等级很高,我却因为下雨会给我个人的日常生活带来很多不便而仍然盼着天晴——忽然,我的心震颤了一下,我竟然听到了死亡的消息,本省某个县,因为森林火灾,在扑救过程中有四位乡镇干部死亡,其中一位是镇纪检书记,一位是镇人大主席。森林火灾都会给当地造成巨大损失,但造成人员伤亡尤其是死亡则是很少见的,而且四位都是乡镇干部。会场上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在场有不少乡镇的负责人。但很快就平静了,我也很快平静了,毕竟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这个世界每天都在诞生和死亡,虽然我对死亡充满恐惧,但我不可能为每一个死亡而伤神。

回到家,随意地和丈夫说起这事,以为喜欢看新闻的他肯定早就知道了。没想到,他把眼睛瞪大了,说了句,你知道吗?那位纪检书记就是我同学,今天上午我电话都被同学打破了,我是听他们说的。晚上六点五十江西新闻中播出了这条消息,果然有个熟悉的名字,他曾经给丈夫来过信,信中对丈夫的称呼还是学校时的外号,懒散的丈夫没回信,我还为此说过丈夫,因此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大约九点多钟,我正在上网,在外面看电视的丈夫忽然大叫起来,说刚才重播新闻联播,他竟然看到了他同学的照片。我们刚刚在电脑上看了他04年同学聚会时他这位同学的照片,高高大大的。丈夫一晚上都在对我发着感叹,想不到那次同学聚会竟成最后一面,飞来横祸,人生苦短……听到火灾死了人我根本没什么感觉,根本就没想到会有我的同学,他继续说。每天甚至每时都有死亡,只是与你没有关联罢了,我说。

周末在父母书柜的不起眼处发现了一本《当代青年自杀之谜》。虽然书的封面花里胡哨,像书摊上的猎奇书刊,但这本书的标题吸引了我。我抽出来立即打开阅读起来。家人见了都问我看什么书,我不答,他们更好奇,看到书名后,他们都很惊讶,尤其是二哥大叫:“你怎么能看这种书呢?不要看不要看!”我吃饭时他还把书藏了起来,我笑着说,我这么怕死的人看这书有什么要紧,再说这书是从预防和悲悯的角度写的。书中用相当篇幅记述了自杀的事例,有一位“死者”——自杀未遂者——最特殊,其他的大都有具体的现实人生困境,而他却没有,他把尼采和叔本华等人的话挂在嘴边,认为生命是从虚无进入虚无,没什么意思,因此不如早点结束。我想起前不久在网上争论得很激烈的诗人余地的自杀,有人说到他具体的生活困境,也有人由此说到他的死表明了文学的困境,甚至有人把他说成了与困境抗争的英雄,我虽然同情但对此颇为不赞成,曾与一位朋友聊起,她说死是个人的事,我很惊愕,说起他的妻儿,她才说那就不好,责任还是要的。

死亡的问题再次来到心中。这几天也正好在看蒙田随笔《我不想树立雕像》中的《论哲学即是学死》,感觉一针见血,我看哲学书的主要原因即在于此,但此时,我忽然觉得,我们活着其实也即是学死。

死亡是每个生命的尽头,没有人能够幸免,我们每一天都在走向死亡。很多人都在一个人死亡时从家庭、事业各个方面评价这个人的生命价值,所谓盖棺定论。我一直对此不以为然,觉得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个人活得怎样只有他自己知道。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段名言“当我们回首往事时……”曾让年少时的我读得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但后来我觉得这仍然是身外之物,死后对自己而言一切皆空。

但既然这个世界只对活着的人有意义,对自己都是空,那就应该为活着的世界留下点什么。

人终归一死。从这个角度而言,丈夫这位同学死得很壮烈,可以说是像个英雄般死去,虽然他自己不一定意识到,虽然过于年轻和过于惨烈的死亡悲剧让人痛心和惋惜,会议也再三强调今后组织扑火一定要以人为本,但他也有了某种程度的无憾。从世俗的角度来说,他的妻儿也会受到比一般的灾祸更好的保障,让逝去的人少一分牵挂。想起前不久身边一个生命的突然消失,我和同事们都难以置信,有位说前一天下午见着他还约一块去不远的市出差同事没去,没想到他却在晚上回来时在快到家的地方出了事,车子开进了路边的水沟,早上才被人发现。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大家都感叹着,一位说所以过一天算一天,另一位说所以要认真过好每一天。追悼会上他妻子和女儿的哭声让人心碎。

两天后的晚上竟然听到了我一个同学出事的消息,开始说可能要成植物人,还好第二天傍晚我们到病房探望时,听他家人说他的四肢已经开始有了一点反应了。说实话,我真难以想像那样(植物人)的活着,只在电视报刊上看过,但这还是比死亡让我们感觉好接受些。

和同学分手后直接去参加一个防火安全电视电话会。离开会还有大约半个小时就钻进附近的新华书店,在新展台看到了一本《顾准文集》,在文学架子上看到了一本《罗生门》,作者芥川龙之介,扉页上作者简介竟然是这样开头的:日本作家简直把自杀当成一种仪式了,某年某月,不到四十岁的芥川龙之介也是以这种方式结束了生命。

会上通报情况、布置工作。我有时听得很认真,有时走神想别的事。最后分管副省长讲话,批评了某些人的会场纪律后就说到今年火灾形势的严峻,死亡数字已经超标,某地火灾一下就死了12人……死亡在这里是冰冷的数字,虽然听着也让人惊心和忧心,但仍是冷冰冰的。如果我们自己或者与我们相关的某个人是其中一个时那就不同了。其实在今年我市消防安全会上经常提到的一起事故就发生在我家附近,一幢三层民宅半夜失火,一楼二楼的人都逃出来了,住在三楼的一位年轻人不幸遇难。刚刚退伍回来的一个棒小伙呀,如果懂得一点基本的逃生知识也不至于这样呀,分管消防的公安局副局长每次都这样说。

关于生命的无常和脆弱,蒙田随笔中举了很多这样的例子,其实从古至今,随时随地我们都能遇到。出生前的漫长岁月没有我们,在宇宙中人的生命短暂得可笑,岁月万古如斯等等,蒙田从很多方面,还举出那个著名的关于永生的可怕的神话从相反的方面教我们轻视死亡,我仍然觉得无力,但他预谋死亡的态度“死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等候我们,让我们到处都等候它吧”,我则非常赞同。 “有所行动,就好像你明天就会死亡一样”(西班牙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随时随地做好准备,至少可以在死亡来临时不至于太恐惧和惊慌。也许有一天我还可以做到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我的笑声中动摇”,进入蒙田所说的“真正而且至高的自由”。想起一次在一位老中医家看病时,听到一位老人说她以前身体一直很好,很少进医院,现在是不是要回家了?我一直震颤不已,老人竟然把死亡看成回家?

预谋死亡,“教人怎样死即所以教人怎样活”,死亡的方式(除了自杀)也许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但是死亡时才能判断活着的价值和质量,更好的活着,在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才能少些遗憾,才能更好的死。

蒙田(其实很多哲学也是如此)教人不要怕死。是的,不怕死,才能更好地活着。另一方面,怕死也才能更好地活着。曾经在学生时代对一位同学谈起过对死亡感觉的改变,她说那是因为我更加懂得珍惜生命了,我无言,感叹人与人内心的不可相通,但其实现在想起来,正是有对死亡的恐惧,我们才会好好珍惜生,才会好好地活着。永生的可怕就在于没有尽头的生让人不仅不会珍惜,还会厌倦。

乌纳穆诺对死亡的态度是抗拒“人注定是要毁灭的,也许如此,然而,就让我们在抗拒行动中毁灭吧”,蒙田的态度则是忍受和接受“畏惧它们,不比忍受其中的一种更难受吗?”“既然人人都包括在内,谁能埋怨被包括在内呢?”,但他们对死亡都是直面而不是逃避。

事实上,不论你怕不怕死,我们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奔向死亡。我们学习活着,其实也在学习死亡,活着即学死。学死不仅要学会轻视死亡(至少学会战胜和减少对死亡的恐惧和惊慌),还要学会怎么迎接死亡,即怎么活着“你活得够与否,全在你的意志,而不在于年龄”。

前几天的晚上,新闻联播里播出了一条新闻。驻金华某部军官孟祥斌,为救一位落水女子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我再次感到了震动,他才只有28岁,与妻子女儿也才刚刚相聚不久,在这么冷的天从10米高的桥上跳下他竟然毫不犹豫,被救女子是位轻生者,她是在接到一个电话后从桥上跳下的,也是那样毫不犹豫。一个不想死的人死了,想死的人没死成,前者挽救了后者。这是怎样一种场景?英雄妻子忍着悲痛对被救的轻生女子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这是对我丈夫最好的报答。”我们在为英雄感动和敬重的同时,是否还应该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没有那位女子对生命的轻易放弃,是否就不会有这样让人无比感动但又是无比悲痛的事发生?当然我不是指责那位女子什么,我只是再次想到了自杀的问题。我觉得,生命是宝贵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说得严重点,我们的生命受之宇宙受之亿万年的进化,除非有比生命更高更重的东西——比如英雄军官他并不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跳下去的动作无疑是在向死亡靠近,他是为了一个更高的价值,为了挽救他人的生命,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否则轻率地对待自己的生命都是不应该的,所以我们说要以人为本,要重视生命安全,社会和自身都有责任,一般情况下都要尽可能保全生命,主动结束生命当然更是不应该的,说句严重的话,我觉得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力!如果只为了人生某个困境就更不应该。其实很多轻生者都像这位女子那样只是一念之差,还有抑郁症患者常常容易有这方面的倾向也是应该引起重视的问题。至于说生命是从虚空进入虚空,我承认,但我们不能来这世间白走一趟,这个过程中我们应当赋予它充实的内容和意义,何况还有人类这个大家庭做我们的最后支撑。

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命运,都要学习的功课,不如提前经常预习预习,有死亡作参照系,也许我能够活得更好,也许有一天我也可以像那位老人那样,把死亡看成回家,甚至可以视死如归,为了一个更高的价值像英雄那样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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