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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鸟归来

 简易乾坤 2018-12-28

群鸟归来


作者:傅菲 《光明日报》( 2018年12月28日 14版)

    迁徙中的鸟群

    红嘴蓝鹊

    棉凫

    扇尾沙锥

    红脚苦恶鸟

    青脚鹬

    中华秋沙鸭

    绿头鸭

  编者按:这是两篇带有田野观察手记性质的非虚构作品,写鸟的迁徙,写鱼的旅途,“人”退居到观察者的角度,大地上的物事成为舞台的主角。大地之上,万物有灵,草木荣枯,鸟翔鱼潜,多少生命的细节和秘密蛰伏其中,演奏着生生不息的乐章。而这一切,为文学,提供了无尽的灵感和素材。加强生态文明建设,牢固树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形成绿色发展方式和生活方式,让人民生活在天更蓝、山更绿、水更清的优美环境之中。在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大会上,总书记的号召言犹在耳,文学正在,并且必将做出更多的富有诗意的回答。

  还没到湖边,看见了几个鸟群,往丛林和藨草飞。先是一群白眉姬鹟,唧啾唧——唧啾嘀——唧溜溜,有七只,露出油菜花一样的腹部,上下翻飞,扑溜溜,停在枫槐树上。树梢还在沙沙响,领雀嘴鹎以椭圆形的方阵,从湖边的野荸荠里,旋风一样卷过来,唧戛咕律——嘀嘀嘀——咕律嘀嘀,青黝黄的毛色,它们看起来,像一群在湖面穿梭的鳑鲏。蚁像唱诗班里的小男孩,吼咀——咀咀咀——咀呵呵哈,唱得忘乎所以。叫声从雀梅藤里发出来,轻曼舒缓,我寻声而望,十几只蚁哗啦啦,翻跟斗一样,往上翻,越过青蓝色湖面,落入藨草。

  在入九龙湿地的第一条沙石路,我看见了鸟群。我停下了粗重的脚步,靠在一棵栾树下。栾树结出了萎叶,淡淡的褐色,簇成一朵朵盛花状。两只红嘴蓝鹊在斜出的枝丫上,彼此紧挨着,啾——唧——彼此应和。沙石路像一条躲藏在草丛里的绞花林蛇,在初冬的阳光下,略显阴冷。右边是茂密的枫槐林。枫槐还没落叶,高大直条,树冠像个大圆筛,把阳光一圈圈筛下来,黄豆一般。树林侧边是湖泊。在树林和湖泊之间,有一条林荫道,十余米宽,草色青青。湖边四周是低矮的白茅,茅花低扬。我往林荫道走,树影落下来,水波一样晃动。棉凫有十几只,匍匐在白茅虚遮的水边。纯雪般的腹羽,映着蓝水色。它们悄无声息,黑绿的翅背像一片凋谢的荷叶。也不知道,它们是受了什么惊吓,突然从水面飞起,拍扇着扁扇一样的翅膀,翘起颀长的白颈脖,咕哩——咕哩,叫得很轻很浮,像是在说:归里,归里。

  棉凫是体长最瘦小的水鸭,头圆,脚短,一般生活在河川,湖泊,池塘和沼泽地,吃种子及蔬菜,尤其是睡莲科植物,也吃昆虫、甲壳类等,在树洞中筑巢。武夷山是它在南方的主要栖息地。它是九龙湿地的过客。它会飞往哪里,度过寒冬?那个地方,只有它的翅膀知道。那里接近大海,是流浪者的尽头,是路的消失之处,是远方之上的远方。它叫得让人肠道痉挛。“归里。归里。”它是匆匆的旅鸟,我们是人世间孤独的旅人。它们落在一棵椿树上。光秃秃的椿树上,它们成了疏笔下遗漏的墨点。

  林中的草地,多漆姑草、地肤和牛筋草。漆姑草正结繁星一样的草籽。几株翻白草摇着淡黄色的花。一只秋蝉嗞嗞嗞嗞,低怜幽怨。我转了十几棵树,也分辨不出蝉鸣何处。小雪刚过,湖面的白汽尚未散尽,秋蝉的叫声是一种隐喻:不只是花凋零,还有身体的干涸,以及旅途的已知。一只金斑鸻低头吃食,时不时抬头望望四周,咀咕吁——咀咕吁——,叫声清脆圆润,似乎浸透了晨间草叶的露水。金斑鸻也叫美洲金鸻。北美是它们的故乡,迁徙时途经我国全境,去往北纬25度以南越冬。它在沼泽地附近干燥的地面上筑巢,以植物种子、嫩芽、软体动物、甲壳类褐昆虫为食。我用一根枯树枝,敲树干,嘟嘟嘟,金斑鸻呼噜一声,飞到湖对面的芦苇荡里。惊飞的,还有一只红脚苦恶鸟和三只扇尾沙锥。苦恶鸟躲在一棵老朽的银叶柳下,我没看到,飞走的时候,嘴巴里还叼着一条软体动物。扇尾沙锥可能还在湖边灌木底下打瞌睡——它在傍晚和夜间觅食,爱吃昆虫和软体动物。它是个情感投入的美食家,叉开双脚,站在淤泥或湖滩,把长长的喙插入泥里,窸窸窣窣,有节律的探寻食物,夹起河蚌,扬起脖子,抖几下,抖入嘴巴里。扇尾沙锥听到了我敲树干的声音,突然从灌木里冲出,射箭一样急速,往上往下,拐弯飞,盘旋飞,边飞边叫:呜——嘁嘁,呜——嘁嘁。它是来自北方的客人,将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度过寒冬。

  我在很多地方观察过鸟,但大多是在深山。在十余年前,去鄱阳湖畔,观察过冬季候鸟迁徙。鄱阳湖湿地迁徙的候鸟,一般是鹤鹳雁鸥鸭鹅等体型较大的鸟,群飞时,遮天蔽日,蔚为壮观。深山却多为中小型体型的鸟,鸡类鸟如锦雉、秧鸡等,算是很大了。九龙湿地是瓯江支流大溪的外洲,呈蟒蛇状,泗水环流,河道纵横交错,湖泊众多,树木参天。瓯江是浙江第二大江,曾名永宁江、永嘉江、温江、慎江,发源于丽水市的百山祖西北麓锅帽尖和龙泉山的黄茅尖,出温州湾入东海,干流全长近四百公里。发源于锅帽尖西北麓的龙泉溪,与发源于遂昌贵义岭黄峰洞山麓的松阴溪,在莲都大港头汇流,形成大溪。瓯江苍茫,长流奔赴,浩浩渺渺,千帆高悬。两岸高山延绵,峰嶂叠峦,林木竞秀,泉涧不息。大溪吞泻北去,如群马奔驰,马蹄踏踏,悠远嘹亮。在九龙洲,群马堰卧了下来,打着响鼻,甩动着长长的鬃毛。雨季来临,大溪汤汤,如沸如喷,浪卷十里,吞没九龙洲,形成湿地。

  南方雨季绵长,湖水充盈,水生植物繁盛。单说挺水植物,就有稗草、荸荠、茶菱、菖蒲、翠芦莉、紫叶车前、慈姑、池杉、大皇冠、灯芯草、粉花水生美人蕉、海寿花、荷花、红杆再力花、红莲子草、花蔺、花叶芦竹、花叶水葱、花叶水田麻、黄花水龙、姜花、芦苇、鸢尾、蒲苇、千屈菜、金棒花、水芹、水苏、天景伞草、小香蒲、野茭白、野芋、雨久花、纸莎草等。更别说浮叶植物、沉水植物和浮水植物了。

  大溪上涨,河水倒灌,河鱼择草孵卵。河水退洪,湖水却不外泻,滋养湖中万物。鱼成了湖鱼,繁衍生息。湖边有了蜗牛、石龙子、蜥蜴、蛇、壁虎、蛙、蝾螈、兔子、田鼠、蝙蝠、黄鼬、刺猬、鼩、松鼠,有了蝶、蛾、蝽、蝗、蝉、蚁、萤、螟、螽,有了瓢虫和蝼蛄、甲壳虫。夏季的夜晚,树林里,萤火虫星星点点。萤火虫是时间最小的灯,游弋着,照亮了昏暗的天色,照亮了幽凉的湖面和童话。孩子提一个玻璃瓶,去林子里捉萤火虫。用一块纱巾,扎在细竹竿上,形如网兜,在头顶上,撩。撩一下,萤火虫落进了纱巾里。孩童把萤火虫吹进瓶子里,一只,两只,三只……玻璃瓶通体透亮,闪着白荧光,扑闪扑闪。孩童抱着瓶子,像抱着微笑的安徒生。年轻人也捉萤火虫,装进火柴盒里,在他的恋人面前,轻轻拉开,莹莹地照着恋人的脸,照着恋人泉水一样的眼窝。他们坐在树下,整个人间只剩下一盒萤火虫的光。

  萤火虫,作为时间的信使,它准确预报:冬季迁徙而来的候鸟已悉数离开,回到了母地。凤头麦鸡回到了中南半岛,带着它们成群的儿女。青脚鹬一路向北,飞回西伯利亚。斑嘴鸭和绿头鸭,越过太平洋,回到了北美和欧洲。

  夏季,九龙湿地并不清寂,并不因为冬季候鸟的离去,而显得落寞。因为,更多的夏季候鸟顺着东南季风,来到九龙湿地安营扎寨。大溪初落,河水泱泱。桑葚红紫欲滴,叶蓼抽出穗状的红花如原野的发辫,垂柳发青,猫爪草在湖边张开金黄色的花瓣。短柱铁线莲再一次爬上了枯死的灌木。蓝翡翠架着东南风,降落伞一样降落在翠绿的湖面。它站在树桩上或湖边低垂的树枝上,注视着波动的水面,突然扎入水中,长嘴插入鱼身,沿着水面飞,嘀恰恰嘀唧唧咕律律,边飞边叫,落在树丫上,摔打鱼,扑腾着尾羽,鱼整条吞下去。它在林中筑巢,在湖边,咕律律咕律律求偶。

  和蓝翡翠同时来到的,还有黑卷尾和红尾伯劳。黑卷尾浑身黑色,背腹蓝黑色,羽毛泛起金属的光泽。它从南亚海岛渡海结群而来,在这里孵卵育雏。黑卷尾又名黑黎鸡、乌秋,飞行时,在空中啄食夜蛾、蝽象、蚂蚁、蝼蛄、蝗虫、蚱蜢。喜爱在大河边或沼泽边的高大树木筑巢,用枯草做成杯状,裹几圈蛛丝。它俨然是林中骑士,穿一身黑色晚礼服,优雅机敏,它吹起嘘嘘的口哨:嘁嘁呗嚓,嘁嘁呗嚓。把它口哨音译过来,是:吃杯茶,吃杯茶。多么盛情啊。红尾伯劳两翅黑褐色,内侧覆羽暗灰褐色,外侧覆羽黑褐色,颏、喉和颊白色,两胁较多棕色,下体棕白色,眼上方至耳羽上方有白色眉纹,多像爱化妆的豆蔻少女,喜欢成双成对出行,在开阔的旷野、河谷、沼泽地、低矮林地,捕食蝼蛄、蝗虫和地老虎,也捕捉蜥蜴。它喜欢唱歌,寂寞时唱,快乐时也唱:嘁嘁嘁嗞,嘁嘁嘁嗞,嘁嘁嘁嗞。听到它的歌声,可以这样想象:它翘着尾巴,抖着身子,脑袋左摇右晃,站在枝头,眼睛乌溜溜地转。

  食物充沛的湿地,从来就是鸟的天堂。松鸦、红嘴蓝鹊、红尾水鸲、黄苇鳽、绿鹭、夜鹭、白鹭、黑领椋鸟、金翅雀、乌鸫、山雀、小鸦鹃、斑头鸺鹠、绿翅短脚鹎、斑鸠、白胸翡翠、灰头绿啄木鸟、灰胸竹鸡、冠鱼狗、矶鹬、金斑鸻、喜鹊、乌鸦、锦雉、暗绿绣眼鸟、凤头鹰、白腰文鸟……它们和湖中的游鱼,同为自由主义者的主人。

  在湖边,我不时被绿头鸭惊诧得回不过神来。茂密的树林和渐枯的芦苇,掩映着湖面。绿头鸭三五只,躲在芦苇边安静觅食。远远地,它们发现了我,扑腾腾飞起。它是家鸭的祖先之一,叫声清脆洪亮。我和绿头鸭距离,有一百多米远,它们也很惊觉,掠起哗哗的水面,起飞。边飞边叫。叫声响起,湖里的绿头鸭,刹那间全部飞走。动物天生警惕人类。也许是,人类属于动物最大的天敌。绿头鸭在越冬地初春配对,用芦苇、蒲草、苔藓,在水岸边草丛中或倒木下的凹坑处,或在草滩上、河岸岩石上、大树的树杈间和农民的苞米楼子上营巢,初夏幼鸟出生。

  带路的乡人陈惠军,五十来岁,是土生土长的九龙人,世代在大溪边生活。他知道斑头鸭、绿头鸭、白鹭、鸬鹚生活在哪些湖泊或水渠。他说,湿地里,白鹭、苍鹭、大白鹭,在下洲,栖满了枫槐林,云朵一样,白白一片,这几天,有人在下洲暂时施工,人去不了。这不免让我惋惜。路边的乌桕树,并不高大,有些瘦弱,树叶泛黄发红,高大的池杉青郁葱茏。莲子草完全紫了,接下来的霜期会使它枯黄糜烂。大山雀在沙路上机警地跳来跳去。银喉长尾山雀在乌桕树上,唧唧唧唧,显得落寞,在呼朋唤友。山斑鸠在粟米草丛里,有七八只,边吃边跳。我抬头看看池杉的树梢,几只斑鸫在嬉戏。

  浅下去的荷塘,露出了灰黑色的塘泥。荷半枯半活。枯叶浮在浅水,青色的荷杆撑起独片的浅青浅绿的圆叶。萍蓬莲金黄的花像橘色的浮灯。半塘枯荷半塘浮灯。崖沙燕和池鹭,三五只,在塘泥里觅食。池鹭把长长的喙,插入泥里,插一会儿,甩几下脑壳,甩出泥沙,把泥鳅吞进去。普通鵟在荷塘上盘旋,兜着圈。

  大溪拦腰抱住了沙洲,河水送过来的风,一阵阵地浮荡起白黄色的芦苇。沙洲的另一侧,是十余米宽的水渠。水渠里,生长着矮慈姑、金鱼藻、苦草、眼子菜和黄花狸藻。矮慈姑粉白的细朵小花开始腐烂,田字苹浮在渠水中间。陈惠军说,在月初,中华秋沙鸭已经来了,有十余只,去年来了八只,今年多了一倍。我听了莫名兴奋。中华秋沙鸭是第三纪冰川期后残存下来的物种,距今已有一千多万年,是中国特产稀有鸟类,属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国际濒危动物,数量极其稀少。

  小兴安岭一带是中华秋沙鸭的繁殖地,越冬来南方。在十八年前,江西弋阳清湖乡庙脚村信江河畔,第一次发现中华秋沙鸭在信江流域越冬。近几年,在婺源石枧村、渡头村的星江边,发现中华秋沙鸭戏水捕食。九龙湿地去年第一次发现了它。它出没于林区内的湍急河流,或开阔湖泊,潜水捕食鱼类。它以家族方式活动,只在迁徙前才集成大的群体。它躲避人类,隐蔽处生活,有时和鸳鸯混在一起觅食。筑巢于粗壮活体阔叶树的高处树洞,雏鸟一出窝,即从树洞里跳出来,快速入水。我很想看看中华秋沙鸭,但我知道,我没机会看到它。它太机警,没有三五天的远距离蹲守,就不会有这样的眼缘。

  初冬,来九龙湿地越冬的候鸟,每天都有。这里是它们惦念的遥远故园。是它们的另一个故乡。继续南飞的候鸟,这里是它们万里旅途中,一个补给休憩的驿站。普通燕鸻、须浮鸥、赤麻鸭、白翅浮鸥、白眉姬鹟、阿穆尔隼、翻石鹬、黑翅长脚鹬、东方鸻、红颈滨鹬,它们作为天空的流浪者,是这里珍贵的客人。它们逗留之后,继续南飞。而有一些候鸟,则成了这里的永久居民。黑鹎、斑鱼狗、燕隼、红尾水鸲、水雉、彩鹬、黑尾腊嘴雀、三道眉草鹀,它们再也不会回到北方。湖中,有丰富的鱼类,有鲥、短颌鲚、寡鳞飘鱼、花鳗、香鱼、鲂、鳊、鲴、逆鱼、鳑鲏、刺鲃、鲫、唇鱼、鳈、棒花、颌须、蛇鮈、鳅鮀、黄颡、沙塘鳢、鲑、鳅、鳝、虎鱼、鲶、草鱼、鳙、鲢、青鳉、下鱵。以鱼类与河蚌、卷螺等软体动物为主要食物的游禽涉禽,万里迢迢来到九龙湿地。罗纹鸭、白眉鸭、红头潜鸭、针尾鸭、中华秋沙鸭、鸳鸯、赤颈鸭、斑嘴鸭、绿头鸭、赤麻鸭和反嘴鹬、黑翅长脚鹬,与浮鸥、红嘴巨鸥、噪鸥、红嘴鸥,以及小、凤头,还有普通鸬鹚与鹭及水雉等,在这里,飞舞出缤纷的世界。

  鸟声炽烈,在树林里,在湖边,在芦苇荡。煦暖的南方冬季有些漫长,群鸟已经归来。鸟把道路驮在翅膀上,越冬的候鸟飞过太平洋,飞过青藏高原,飞过千山万水,日夜不息,来到这里。它们带来了歌喉,带来了舞姿。大地再一次繁盛。

  (作者:傅菲,系散文家、乡村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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